君子有黨:范仲淹、歐陽修為何挑戰皇帝底線?

君子有黨:范仲淹、歐陽修為何挑戰皇帝底線?


宋仁宗時代,士大夫政治領域發生的最著名事件,莫過於由范仲淹、韓琦、富弼等優秀士大夫發起的改革——慶曆新政。在這場改革中,改革派提出了一個頗為“離經叛道”的觀點——“君子有黨”。


和現代意義上的“政黨”不同,在中國傳統政治語境裡,“黨”不是什麼好詞。在帝王影視劇裡,皇帝收拾大臣,最愛用的一個罪名就是“結黨營私”。


孔子有句名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按照古人的解釋,“周”就是“忠信”和“普遍”,“比”就是“阿黨”和“偏黨”。君子忠信,大公無私;小人為了私利結成利益小團體——黨。因此,按照儒家的道德要求,只有小人才會結黨,君子是不會結黨的。


這種道德在上升到政治倫理以後,又有了另一層含義。皇帝最害怕大臣聯合起來反對自己,威脅自己。於是,當皇帝要處理大臣時,那些為了政治利益暫時聯合起來的蠅營狗苟之輩,固然可以坐實營私之罪;可是那些秉持著一片忠心而聯合起來的賢良大臣,同樣可以被扣上結黨之名。


因而千百年來,只要跟“黨”字沾邊,大臣的政治生涯一定會遭遇波折。


可是,在慶曆新政期間卻出現了一個非常獨特的呼聲——“君子有黨”!


由於新政損害了部分官員的利益,且在改革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問題,導致改革期間的朝堂陷入異常激烈的爭論,改革派和其他官員互撕已經司空見慣。於是,有人彈劾改革派是“私結朋黨”,這帽子不可謂不大,一旦坐實,改革派就只能捲鋪蓋走人。


關鍵時刻,名列“唐宋八大家”的一代文豪歐陽修寫了千古名篇《朋黨論》,上奏宋仁宗。


在《朋黨論》中,歐陽修說,朋黨之說自古有之,君主只要能夠區別君子之黨和小人之黨即可。君子和君子為了追求共同的“道”而結為朋黨,這是“真朋”;小人同小人為了獲取共同的“利”而結為朋黨,這叫“偽朋”。朝廷用君子黨,國家就能清明昌盛;用小人黨,就只能腐敗衰落。


歐陽修還舉了很多歷史上的例子,從正反兩面來論證自己的觀點。


比如,唐堯時,共工、驩兜等“四凶”是“小人黨”,八元、八愷這16人是“君子黨”。舜輔佐堯,流放了四凶,重用八元、八愷,於是天下大治。


又如,商紂王時,有臣僚億萬人,卻各有異心,可謂人人都不結黨;而周武王有臣僚三千人,這三千人卻是一條心,可謂一大黨。結果,人人不結黨的商紂王滅了國,而三千人結為一大黨的周武王卻取得了天下。由此可見,結不結黨並不是問題,是不是君子結黨才是真正的問題。


此論一出,反對派大為震驚。他們甚至找了一名宦官幫忙向宋仁宗上書,說范仲淹、歐陽修這幫人公然結黨,不出兩三年,朝廷就要被這一黨控制。到時候他們想幹嗎就幹嗎,誰也攔不住,連皇帝都無可奈何了。


對於反對派的上書,宋仁宗表示根本不信。


可他嘴上說不信,心裡卻非常誠實。

宋仁宗還是忍不住找來宰輔大臣范仲淹,意味深長地問道:“從來都是小人結黨,君子也結黨嗎?”范仲淹回答:“臣在邊鎮統兵的時候,見到那些敢於和敵人作戰的將士結為一黨,而膽怯、不敢戰的將士也結為一黨。同樣的道理,朝廷上正直之人與奸邪之人也各有其黨。一心向善的人結黨,對國家有什麼害處呢?”


最終,范仲淹與歐陽修“君子有黨”的觀點還是惹惱了宋仁宗;反對派藉此煽風點火,終於使改革派失去了宋仁宗的信任和支持,短暫的慶曆新政就此夭折。

范仲淹畫像

慶曆四年(1044)十二月,宋仁宗還專門下了一道詔書,說八元、八愷並沒有結黨,所謂的“君子有黨”純屬舞文弄墨之臣的胡說八道。


宋仁宗對“君子有黨”嗤之以鼻,是專制社會里皇帝的正常心理反應。可范仲淹和歐陽修的這波操作就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了。皇帝痛恨、懼怕大臣結黨,反對派攻擊你結黨,正常操作不是應該澄清自己是公忠體國絕無結黨營私之舉嗎?怎麼還有自己把“罪名”認下、授人以柄的?這不是書呆子犯傻嗎?


平心而論,慶曆新政期間,改革派確實有從政經驗不足、書生意氣的一面。但“君子有黨”論絕非“書呆子”三個字所能解釋的。在這個觀點的背後是北宋前期士大夫群體的政治理想。


宋朝的士大夫不僅是官員,也是儒家知識分子。按照儒家理論,上古傳說中的堯、舜是明君,夏、商、週三代是治世。據此,一些優秀的士大夫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與目標,那就是“致君堯舜”(把皇帝輔佐成堯舜一樣的明君),實現“三代之治”(讓宋朝成為夏、商、周那樣的治世)。落實這一理想的過程便是“行道”;“行道”的人便是君子。


然而,“行道”不是個人的事業,需要廣大君子的共同參與和努力。進士出身的田錫就曾提出“倡道和德,同心為謀”,可這又與“君子不黨”的古訓相違背。因此,“君子”們就需要在理論上有所突破,為君子聯合行道尋找合理的依據。


田錫指出,自古以來便是君子少、小人多,勢單力薄的君子要想成功行道,需要彼此之間“結至交”。


田錫說得還比較含蓄,比他小十幾歲的另一位士大夫王禹偁則乾脆明確地提出“君子有黨”。歐陽修《朋黨論》裡關於堯舜時八元、八愷為君子黨,四凶為小人黨的說法,最早就出自王禹偁。


王禹偁之所以要把君子黨的起源追溯到堯舜,就是因為士大夫行的是“致君堯舜”的道。堯舜既然允許君子黨的存在,那麼一個有道之君自然也要包容君子黨。


王禹偁還說,像堯舜這樣的明君,能夠妥善處理君子黨和小人黨的關係,從而使這種結黨不會危害治道。可後世的君主卻缺少聖人之德,操不動這個盤,玩崩了,君子行道自然就不能成功。


為了消解“結黨”與“營私”的聯繫,王禹偁還特別解釋,君子黨和小人黨的區別並不是是否爭利,而在於是否“行道”。“行道”的便是君子黨,否則就是小人黨。


請記住這個解釋,它直接解決了後來熙豐變法的政治倫理難題。


王禹偁的“君子有黨”論等於從理論上喊出了一句口號:全天下的君子士大夫,聯合起來!


到了宋仁宗時,隨著士大夫群體的成長壯大,士大夫以群體的身份登上政治舞臺。“致君堯舜”、實現“三代之治”的政治理想成為優秀士大夫的廣泛共識,“君子有黨”也被越來越多的優秀士大夫接受。這些士大夫的第一次聯合行動——臺諫伏閤請對,就發生在宋仁宗親政之初。


仁宗坐像軸。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這一事件還要從宋仁宗和劉太后的關係說起。


宋真宗活著的時候,劉氏雖然最受寵愛,卻始終生不出兒子。後來,她的侍女李氏為宋真宗生下一子,宋真宗卻對外宣稱這是劉氏的兒子。此後,劉氏被宋真宗立為皇后,又在宋真宗去世後以太后之尊垂簾聽政;李氏卻始終默默無聞,在明道元年(1032)去世。宮中的人都畏懼劉太后的權勢,誰也不敢多嘴。


直到明道二年(1033)三月,劉太后去世,親政的宋仁宗才得知真相。這事後來經過藝人的添設敷衍,最終演變成家喻戶曉的“狸貓換太子”的故事。


由於李氏去世時,劉太后曾進封她為宸妃,並在宰相呂夷簡的建議下,以接近皇后規格的極高禮儀厚葬,由此緩和了宋仁宗在這件事上對劉太后的怨憤。然而,劉太后生前對宋仁宗管教過於嚴格,又大權獨攬,宋仁宗在心裡還是對其有積怨。


有積怨,就一定會爆發,而這個不幸的被爆發對象就是宋仁宗的皇后郭氏。


當年選皇后時,宋仁宗本來看上了相貌美麗的張氏,可劉太后卻堅決為他選了郭氏。宋仁宗雖然無力改變結局,但心裡多少會遷怨於郭皇后。


這位郭皇后不但沒有想辦法化解這份尷尬,反而仗著有劉太后撐腰,嚴禁宮裡其他妃嬪、宮女接近宋仁宗。這一下,“遷怨”就變成了真怨。結果劉太后一去世,宋仁宗就再也不搭理這位彪悍的皇后了,轉而寵信起尚氏和楊氏兩位妃子。


郭皇后因此妒火中燒。一日,尚氏在宋仁宗面前說了郭皇后的壞話,郭皇后大怒,揚起手就往尚氏臉上打,宋仁宗上前解救,結果郭皇后一把抓在了宋仁宗的脖子上,抓痕清晰可見。


這下宋仁宗終於火了。正好宰相呂夷簡與郭皇后結過樑子,聽說此事後,連忙派人上書,說郭氏當了九年皇后還生不出兒子來,就應該廢掉。


這實在不是什麼好理由,剛剛去世的劉太后不是一輩子都沒生出兒子來嗎?


實際上,呂夷簡只是找個藉口戳破宋仁宗心裡這張紙,然後對郭皇后落井下石。紙既已戳破,宦官閻文應乾脆建議宋仁宗,把脖子上那幾道抓痕給宰執們看看。於是,宋仁宗找來呂夷簡,不僅給他看了抓痕,還給他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呂夷簡乘機引用東漢光武帝廢后之事為例,支持宋仁宗廢后。


可廢皇后是件大事,宋仁宗一人說了不算,宰相一人說了也不算,如果貿然廢后,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特別是臺諫,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宋仁宗有些猶豫了。

所謂“臺諫”,是御史臺和諫院的合稱。御史臺以御史中丞、侍御史知雜事為長貳,下設御史等臺官,本職工作是監察官員的違法行為。諫院由左右司諫、左右納言、知諫院等諫官組成,本職工作是向皇帝進諫,糾正君主的錯誤。


臺諫是中國古代監察系統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是五代以來並不受重視,甚至連專職的臺諫官都漸漸沒有了。


直到天禧元年(1017)二月,宋真宗下詔,要求設置專門的御史和諫官,擔負起監察官員與諫諍君主的責任。宋代獨具特色的臺諫制度自此走上了新軌。


到了明道元年(1032),臨朝聽政的劉太后又為諫院設立了獨立的辦公場所,為臺諫制度進一步發揮作用奠定了基礎。


本來臺、諫兩個機構的職責涇渭分明,然而臺官彈劾官員,免不了規勸君主;諫官勸諫皇帝,也免不了彈劾官員。這樣,臺、諫的職權漸漸合一,他們既監察百官,也勸諫皇帝,宋人索性統一稱他們為“言官”。臺諫官員也不吝“吐槽”朝廷的各種政策,終於成為舉足輕重的“吐槽部”。


果不其然,宋仁宗想廢后的消息傳到宮外後,最先“吐槽”的就是臺諫。


右司諫范仲淹極力反對廢后,還不忘語重心長地上奏勸道:“陛下應早點平息這件事,別再讓關於廢后的流言蜚語在宮外傳來傳去了。”


可宋仁宗思來想去,終於還是容不下郭皇后。但因為有臺諫的壓力,宋仁宗也不得不退一步。


這年十二月,宋仁宗下詔,說郭皇后因為無子,自願出家修道,特封她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賜名清悟,別居長寧宮。


臺諫聞詔,立馬炸開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廢后。沒想到老辣的呂夷簡早就防著臺諫,他提前命令有關部門拒絕接收臺諫的章奏。結果臺諫的抗疏根本就送不進宮裡。


這下可惹惱了臺諫。在范仲淹和權御史中丞孔道輔的率領下,諫官知諫院孫祖德、左正言宋庠、右正言劉渙,以及臺官侍御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和殿中侍御史段少連等10名臺諫官員齊聚上早朝的垂拱殿,拜伏在閤門(垂拱殿的殿門)前抗議,強烈要求面見宋仁宗,當面講道理。守殿門的官員不為他們通報,孔道輔急得趴在殿門上叩動門環大呼:“皇后被廢!陛下為什麼不聽臺諫的進言?!”


過了一會兒,深居宮中的宋仁宗終於招架不住了,急忙下詔讓言官去找宰相理論。


孔道輔和范仲淹等人又氣勢洶洶地來到中書門下,質問呂夷簡:“人臣與帝后的關係,就像兒子侍奉父母。父母不和,自然應該去勸阻,哪有順著父親去跟母親離婚的道理?!”


老奸巨猾的宰相呂夷簡卻說:“廢后是有慣例可循的。”


孔道輔和范仲淹道:“您不過是引用光武帝廢后的例子勸主上而已。可光武廢后乃是失德之舉,這種慣例有什麼好效法的!除此之外,其他有廢后之舉的,都是前世昏君所為!主上有堯、舜的資質,而您卻勸他效法昏君的行為,這像話嗎?!”


廢后的確不是小事,而臺諫言官更是將此事拔到了新的政治高度——這不符合優秀士大夫“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


呂夷簡是太宗朝狀元宰相呂蒙正的侄子,作為一名勇於任事、政治手腕耍得爐火純青的宰相,同時也作為士大夫的一員,呂夷簡當然知道這是一頂不小的帽子,根本無從辯駁,只好避重就輕地踢皮球:“各位自己去跟主上說吧。”

影視劇中的呂夷簡。來源/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孔道輔和范仲淹等人也自知,與呂夷簡相爭也爭不出個所以然,還不如等明天早朝結束後,留下百官,在宋仁宗和呂夷簡面前把是非黑白辯個清楚。於是,10名言官就此散去。


可老奸巨猾的呂夷簡哪會給他們明天上早朝的機會?言官退散後,他立刻上奏宋仁宗,說臺諫伏閤請對,這絕不是太平美事,建議把孔道輔等人逐出京城。


第二天一早,言官們來到待漏院,正準備參加早朝,朝廷卻發佈一道詔書,將孔道輔、范仲淹罷去臺諫官職,改派到地方去做知州。孫祖德、馬絳等人被罰交20斤銅。


孔道輔和范仲淹傻了眼,他們已經不是臺諫官,也就失去了臺諫官上朝的資格。兩人只好啞巴吃黃連,氣憤地回了家。


孔道輔剛一到家,催促他到地方上任的敕牒就到了。敕牒是由宰相簽署、中書門下發布的行政命令,代表詔書已經具有了行政效力。按照當時的規定,罷免御史中丞,要頒發使用外製告身和敕牒兩種公文。告身又叫“官告”,是根據詔書的內容製作的一種委任憑證,製作需要時間。按理說,罷免御史中丞,應該等到官告做好後,和敕牒一起交給孔道輔。可呂夷簡明顯是等不及了,他恨不得孔道輔和范仲淹馬上就走。他還專門派人到二人家中,緊催慢催地把兩人趕出了城。隨後,宋仁宗下詔,要求臺諫官員今後按照規定,寫好奏章通過有關部門上奏,別沒事兒就組團跑來敲門要求召對。


宋仁宗本來以為就此可以息事寧人,沒想到朝野上下的反應比昨天廢后時還要激烈。


先是馬絳,他覺得朝廷只罰自己20斤銅,這太不拿自己當回事了。於是,他主動上奏,要求跟孔道輔和范仲淹一樣,把自己貶到地方去。


緊接著是段少連,他連續上了兩道奏疏,抗議宋仁宗驅逐臺諫官員、阻塞朝廷言路。

段少連還指出:“臣現在最怕的就是有奸佞之人,再引用漢武帝幽禁陳皇后至死的例子,來迷惑陛下。漢武帝是驕奢淫逸的暴君,他的行為根本不足效法。做大臣的,都在想著怎樣要‘致君堯舜’,難不成還要致君如漢武帝嗎?!”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臺諫言官的舉動還贏得了其他優秀士大夫的聲援。剛剛免父喪的富弼,剛一回到開封,就立即上書宋仁宗,尖銳地批評宋仁宗驅逐臺諫。他說范仲淹不惜性命為陛下論事,結果卻落得個貶出京城的下場,這以後誰還敢擔負這麼大的責任?


富弼還說,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廢黜皇后,驅逐諫臣,朝政不舉,那些奸人都在暗自竊喜,以為國家已經內外交困,必然可以聚在一起惹是生非。他還語重心長地說:“臣不是為一個范仲淹惋惜,而是為陛下犯下的錯誤惋惜!”


臺諫伏閤請對事件是宋代臺諫與宰執、皇帝第一次集體性、大規模的正面交鋒。儘管最後宋仁宗固執己見,驅逐言官,將郭皇后降為淨妃,但正如著名宋史學者王曾瑜先生所說:“諫諍廢后事件就宋代政治史而言,算不得什麼大事,而就古代監察制度史而論,卻是大事,表明了臺諫權發展到一個新的水平,敢於旗幟鮮明地和皇權、相權作某種程度的對抗。”


這是士大夫出於責任感和主體意識,拿起自己的武器,第一次聯合起來對抗皇帝與宰相的強權。有了王禹偁的理論準備和伏閤請對的實踐,優秀士大夫越來越不避諱為了行道而聯合起來。


景祐二年(1035)八月,范仲淹被調回朝廷,再度進京。當然,他還是改不了自己直言不諱的性格,馬上又跟呂夷簡槓上了。


當時呂夷簡在朝中一手遮天,很多人為了升官,都競相投奔在呂相公門下。范仲淹對此甚為不滿,他畫了一幅《百官圖》進獻給宋仁宗,圖中標明近年來升遷的官員中,哪個是正常遷轉,哪個是出自呂夷簡的私心。范仲淹還把呂夷簡比作王莽,提醒宋仁宗:“進退近臣的大權,不應該都委任給宰相。”


呂夷簡聞言勃然大怒,當即指責范仲淹是“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景祐三年(1036)五月,回京才不到一年的范仲淹又被外貶為知州。呂夷簡乘機要求宋仁宗張貼“朋黨榜”,整飭官風。


范仲淹本來無黨,這一下反而激出了一個“君子黨”。集賢校理王質(王旦之侄)不顧身體患病,專程帶著酒為范仲淹送行。有人提醒他小心被扣上朋黨的帽子,王質卻回答:“範公是天下大賢,要是把我列到朋黨裡,那簡直是我的榮幸!”另一位集賢校理餘靖上書宋仁宗,要求追改貶黜范仲淹的詔令。


當時朝中有傳言,說館閣校勘尹洙是范仲淹推薦來的。因此,尹洙隨時有可能被扣上朋黨的帽子。可尹洙卻主動上書,說自己雖然不是范仲淹推薦來的,但與范仲淹志同道合,要求把自己列入朋黨。


另一位館閣校勘歐陽修就更激憤了。在歐陽修看來,諫諍是士大夫行道的途徑之一。他寫信給右司諫高若訥,說你身為諫官,竟然連一句秉持正義的話都不敢說,你不配當士大夫。氣急敗壞的高若訥把歐陽修的信交給了宋仁宗,宋仁宗一怒之下把餘靖、尹洙和歐陽修一併貶出朝廷。館閣校勘蔡襄就此寫了一首《四賢一不肖》詩,“四賢”指范仲淹、餘靖、尹洙和歐陽修,“一不肖”指高若訥,一時間,開封城裡洛陽紙貴,人們爭相購閱,連書商都賺瘋了。


王質也好,“四賢”也罷,儘管大家都沒說“君子有黨”,但顯然都不迴避被扣上朋黨的帽子。


在這些優秀的士大夫眼裡,大家為了共同的理想聯合在一起,當言路不通時聯合抗爭,是士大夫行道的應有之義。由此,也就不難理解數年後,為什麼范仲淹和歐陽修會公然宣稱“君子有黨”。


然而,宋仁宗的表現卻不盡如人意。他不僅在這次景祐政爭中堅決支持呂夷簡窮治朋黨,還在兩年後專門下詔嚴禁百官結黨。作為皇帝,宋仁宗根本不在乎什麼君子黨、小人黨,只要是“黨”,那就是對皇權的挑戰。在一個專制社會里,去挑戰一個獨夫的威權,這如何能被他接受?


就寬容而言,宋仁宗在整部中國歷史的皇帝裡都是排得上號的,甚至還時常閃爍著人性的光輝。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寬容的皇帝,依然容不下“君子有黨”的呼聲,容不下任何形式的朋黨出現。


當士大夫群體聯合起來時,他們確實是強大的;但在整個皇權—官僚政治中,士大夫個人又是極為渺小的。


慶曆新政失敗後,“朋黨”回到了它的傳統意義上,雖然優秀士大夫如司馬光、蘇軾、朱熹等依然認同“君子有黨”,但再沒有士大夫自我標榜為“君子黨”。儘管優秀士大夫時常高舉著祖宗之法和維護君權的大旗,但公然聯合為行道而忘身的願景,根本行不通。


在士大夫政治的燦爛陽光裡,烏雲從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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