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陳坤，最好的禮物

同時，這至少說明，他還是一個不以在孩子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為恥的父親。如此說來，他不是那種堅硬沉默的父親——他應該擁有一段柔軟流動的父子關係才對。

有人遞給他一張面巾紙。他用它擦乾眼角，平復情緒。

在過去的某一個瞬間，情緒之所以失去控制，是因為另外一段父子關係，它曾經不止一次地深深觸動了他的情腸，到了哪怕只是把它講出來給別人聽，也忍不住會再一次進入那種情緒的地步。

最近，陳坤反反覆覆看同一部電影。他一直看，一直看，看了就哭，哭了又看。那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多年前的一部電影，名叫《如父如子》。兩個家庭因為多年前的一樁意外陷入倫理困境。一個本來可能會被處理得非常狗血的故事，被是枝裕和拍得不疾不徐，脈脈不得語，實在動人。

陳坤尤其提到片中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小段落。失散多年之後，兒子走向父親，但他只是怯怯站在門邊，沉默地看了又看。終於，小男孩走進去，坐了下來。

他說，“這個電影為什麼那麼觸動我，因為它跟我生命中某種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共情了。”

說不知道，其實他明明知道。因為他又流淚了。

成名多年，陳坤有一段早已為公眾熟知的成長記憶。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出生在重慶的一個離異家庭，父母重組家庭。他跟隨母親共同生活。在一個破碎、拮据、父親缺席的環境里長大，這深刻影響了一個人的情感能力和內在秩序。

“你會想演福山雅治扮演的那個爸爸嗎？”

之所以這麼問，因為福山雅治和陳坤有相像之處。他也是偶像派出身，《如父如子》幫助他成功地開始生涯轉型，逐漸成為一位不光依靠個人魅力的、有質感的、長線的男演員。

“不。我把我當成那個兒子，那不就是我小時候嗎？”他的答案出人意料，“小時候，我媽媽離了婚，我在我外婆那長大。有時候媽媽下了班會經過外婆家，送點東西，我就特別想在門口，讓媽媽帶我回去。我已經沒有爸爸了，我特別希望我媽可以帶我走。”

“小時候的孩子很脆弱，很無力。”他哽咽。

但他馬上又說：“很多父母也很脆弱，很無力。”

前面一句話，他一直都知道，因為那就是他自己內在的小孩。後面一句話，得來不易。他到最近兩年，也就是四十多歲的時候，才有體會，才敢觸碰。

過去三年，陳坤和這個行業裡的其他人一樣，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停滯和恐慌。為了重新找回秩序感，他一度非常集中地投入工作，連續拍了三部戲。其中最後一部，是西藏導演松太加的新片《旁觀者》。這又是一部講述死亡、旅行和父子關係的電影，陳坤扮演一個離家多年的兒子，他被迫返鄉，只因不得不去面對父親的彌留時刻。

按照劇情進展，他需要蹲在病床邊，給彌留的父親擦背。這是又一對彼此之間尚有堅冰未融的父子，然而來日無多。人生就是這樣，時間永遠是那樣的少，我們需要的愛又是那樣的多。兒子擦著年老父親的背，突然蹲下，哭了。

“我當時在擦戲裡父親的身體，完蛋了。”陳坤說，“特別完蛋的是，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父親的身體是怎樣的。我從來都沒有碰到過我父親的身體，他從來都沒有當著我的面脫過衣服，我沒有這種記憶……緊接著我就蹲下來哭，我完全沒有眼淚地哭。我心裡的那種憂傷，那種陣痛，這對我簡直是一個釋放。”

戲劇是假的，但它之所以動人，恰在於那些讓靈魂得以附體的真實瞬間。拍完這部戲，陳坤感到自己的生活裡有一些根本性的東西被觸動了。他決定暫時停下來，休息一陣，緩一緩。

每個人都有自己未知的執念。這個執念，人的意識不知道，但人的靈魂知道。它暗暗地在那裡，好像浮士德的承諾，給人動力，讓人可以往前走。但到了某個階段，它會發出咆哮，要你付出代價，如果你還是看不到它所投下的“陰影”，你就不再能夠繼續前進，有時候，你甚至寸步難行。

這裡原文引用陳坤自己的話——

“從小到大，我一直偏執地認為我父親對我不好。我為什麼覺得我有資格去怨恨我父親？他有從我的角度來理解的十惡不赦，他不陪我，不來看我，什麼什麼的，好像都非常有理。但這都不是一個正常的理解方式。我從來沒有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他過。

“那個戲拍完，我在緩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他呢？人生都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我也有我的問題，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嗎？至於他們的婚姻問題，每個人對生活都有自己的理解，我不應該摻和進我父母的關係。

 “我作為一個成長了四十多歲，也是成年的男人了，為什麼我沒有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理解過我父親？這個角色幫助了我，我突然放鬆了。

“其實我父親送我特別大的一個禮物，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在我心裡面，我竭盡全力想要掙脫我父親和我的關係，所以我特別的想成為一個好的父親。我是真的極盡全力去成為一個好的父親。這是一個特別好的禮物，讓我學會了某種責任感。在我這樣一個不是原生家庭的家庭，我從小就學會了要去照顧我兩個弟弟。如果不是我父親，我可能就沒有這個能力。

這時候，他唯一的兒子陳尊佑就坐在他身旁兩米處的沙發上。算一算，他今年已經21歲了。他和父親衣著打扮相似，都穿一身簡單的黑灰色T恤短褲，戴著少少的銀飾，留著時髦但不誇張的髮型——這大概也算是某種模仿和信任。而且他和他的父親一樣，有種深深沉默的氣息。

一個小時之前，我剛剛進門的時候，跟這個孩子打了招呼。他笑得靦腆又有距離，告訴我說，他在國外學設計，正在回國過暑假，同時也有實習工作的計劃。我心裡在想，學設計，這不是他父親陳坤年輕時候最大的夢想嗎。但我沒有說出來。

一個小時之後，當他的父親笑著流下了眼淚，而且當著他這個兒子的面，剖析過自己和父親的糾葛之後（很少中國男性有這種體驗），我發現，至少從表面上看，這個21歲的年輕人是相當坦然的。當他的父親有情緒波動的時候，他則表現得始終如一，沉默，溫和，接納，甚至有優雅的感覺。

這不像一個兒子為父親做的，倒像是一個父親為兒子做的。

接下來，陳坤又花了一些時間，講了自己過去三年的一些內心變化。這裡面有一些焦慮和失落，也有一些滿足和好奇，但總的說來，跟一個47歲的人試圖療愈12歲的自己比起來，都顯得那樣的不足掛齒。人要繼續生活著，那些終會成為無限虛空過往。

最後，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前一段時間，有個朋友在家裡開了一個花園派對，邀請陳坤參加。朋友賺了不少錢，席間賓主盡歡，好像大家都看到了希望。臨走的時候，陳坤到了門口，又忍不住對朋友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請別高興太久，因為我們的生活太無序了。我們的行業，每個人都有一步成名的機會，也有——一句話就結束的可能性。當你知道這個事實的時候，你會選擇不要一直追逐這個快樂。它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也彌補不了你的痛苦。所以，你早晚會從這個歡樂和痛苦裡面，回到你本該回到的心態。如果可以，去找這個心態吧。”

“我本來想要鼓勵你。”朋友說。

“我挺好的，其實。”陳坤說，“當我真正在接受事實的時候，我是很平靜的，很混沌的。”

我忍不住問他：“你喜歡這個混沌嗎？”

他說，“混沌就是無序，無序就是無常。我以前剛紅的時候，很高興，但就在那裡繼續演一個大家想要看到的陳坤，那不是真正的陳坤。痛苦的時候，那個被自己假想出來的痛苦壓榨得天空都好像變成了灰色的那個陳坤，也不是真正的陳坤。”

“真正的陳坤，你找到了嗎？”

“不用找。真正的陳坤，他其實原本就在。只是我自己在頭上找頭。我做了12年行走的力量，我才明白一個道理——我一直都在這裡。我找的是，我得不到答案卻天天都在這裡的這個我。”

陳坤笑了。靈魂在出竅之後逐漸歸位，然後，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