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角色壞到極致,不可以嗎?

女性角色壞到極致,不可以嗎?


在威尼斯萬聖節的異國風情和鬼魅氛圍中,大偵探波洛又回來了。改編自阿加莎·克里斯蒂“波洛系列”的第三部電影《威尼斯驚魂夜》上映,儘管影片評價褒貶不一,但楊紫瓊的演出卻是公認的亮點。

 

楊紫瓊在今年締造了屬於自己的神話,61歲的她憑藉《瞬息全宇宙》橫掃全美電影獎項、捧回第一座亞裔女演員的奧斯卡小金人,如今她已是電影界的超級偶像。《威尼斯驚魂夜》是在楊紫瓊拿獎後,我們首次能在大銀幕上欣賞她的精湛演出,海內外大部分的觀眾都是為了她走進影院的。



▲《威尼斯驚魂夜》(2023)


電影改編自阿加莎小說《萬聖節前夜的謀殺案》,楊紫瓊飾演一位自稱能與鬼魂溝通的靈媒,雖然不是主角,但卻每一個鏡頭都釋放著影后的能量。


靈媒在暴風雨夜發狂的招魂儀式讓人直呼過癮,她紅著眼眶訴說戰爭時期的經歷又扣人心絃,還有她充滿智慧地向波洛講解「靈媒」和「偵探」的相通之處——都是為了死去之人訴說未竟之事。這也點醒了波洛不再逃避責任,重拾自己的偵探事業。


在波洛的無神論世界觀裡,楊紫瓊憑藉不可置否的表演技巧和森肅之氣,撼動了這個世界的根基,如果沒有她的參與,整部電影將會黯淡許多。

 

雖然楊紫瓊飾演的靈媒,是汲取阿加莎小說靈感再創作的新角色,但她身上獨有的危險又神秘莫測、野心與智慧並存的氣質,倒是頗有阿加莎筆下那些女子的神韻。


▲靈媒雷諾茲(楊紫瓊飾演)

《威尼斯驚魂夜》(2023)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寫作生涯中創造了大量女性角色,其中有很多正面的女英雄,也不乏危險的“致命女人”。這些形象在傳統男性偵探小說裡相當罕見,但阿加莎小說的女性主義色彩卻一直被評論界所忽視,有的觀點將她歸入到了落後的行列。

不酷不颯的女偵探為什麼大受歡迎?

壞到極致的女人,我們為什麼恨不起來?

阿加莎筆下那些非典型女性形象,在今天看來過時了嗎?

阿加莎創造的兩位赫赫有名的偵探形象,一位是大鬍子波洛,另一位便是馬普爾小姐。

 

馬普爾小姐在偵探小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形象相當不尋常:首先她既不年輕也不貌美,她對戀愛沒什麼興趣,更不曾走入婚姻,平日就在鄉村住宅裡織毛衣,照料自己的花園,被周圍人稱作“老處女”;其次她從未受過正規的犯罪學教育,完全是一位興趣使然的“業餘”偵探。


▲馬普爾小姐

(2004-2013年間由傑拉爾丁·麥克伊萬飾演)

這樣一位普普通通的小老太太,幾乎不可能出現在男性作者的偵探小說裡,更遑論成為主角,因為她是如此的“缺乏魅力”。然而阿加莎卻讓這個小老太太,成為了文學史上鳳毛麟角且大受歡迎的女偵探。

 

阿加莎對於當時的女性處境有著本能的感知,這種感知自然傾注到了馬普爾小姐身上。馬普爾因為「女性」「年老」「業餘」的三重標籤,常常被人輕視,沒有人相信一個織毛衣的老太太能在謀殺案的偵破中發揮多大的效用。但馬普爾卻將這些刻板印象轉化為她的最佳偽裝,當她一邊織毛衣一邊與嫌疑人閒聊時,對方很容易在輕視中露出破綻。




 

在小說世界裡,馬普爾小姐的另一個負面標籤是「愛聊八卦」,這也是個很容易貼在女性身上的標籤。但有趣的是,馬普爾再次將負面印象轉化為了高效的偵查手段。


馬普爾的強項並不是像福爾摩斯一樣精通演繹法,而是她對於人性敏銳的洞察力,正如書中描述的——“她看似一位維多利亞時代女子,卻洞悉人類墮落的所有深度”。這種能力恰恰是來源於她的“閒聊”,她關心周遭的人事物,她理解人與人之間的各種羈絆,也因此她總能最準確地釐清人物關係,猜出作案動機,一次又一次地偵破連專家都束手無策的案件。

 

最後連蘇格蘭場老局長都說:“你要記住一個愛織毛衣和種花的老太太,她比任何探長都高明,她不僅能告訴你以前可能發生過什麼,事實上發生了什麼,還能告訴你為什麼會發生。”



▲馬普爾小姐

(在1984-1992年間由瓊·希克森飾演)

馬普爾身上諸多打破成見的反差,亦是對女性形象和能力的正名,雖然謙虛的馬普爾小姐不曾大聲疾呼,但她的每一次行動都在說明一件事——不要輕視女人。

從偵探小說到黑色電影,女人有兩種固定角色,那便是「受害者」與「紅顏禍水」。前者總是美麗、純潔、羸弱,被兇殘地殺害或者在危險中等待救援,後者總是性感、魅惑、狡猾,讓男人為之傾倒並落得慘痛下場。

 

阿加莎卻從不侷限於將女人描述成這樣的被動角色,她創造充滿正義感的女偵探,也創造心狠手辣的女罪犯,她不避諱地挖掘女人潛藏的惡,也不吝嗇地賦予女罪犯智慧與魄力。



▲傑奎琳-《尼羅河上的慘案》(2022)

說到阿加莎筆下的女罪犯,必定繞不開《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傑奎琳。傑奎琳的父親因為婚外情離開了家,母親在金融股災中傾家蕩產,傑奎琳想要錢,於是她把目標鎖定了自己的富商好友林內特。她聯合男友西蒙上演了一出迂迴的情感大戲,又引導所有人以為她是直接兇手,還製造了各種假象誤導偵探。

直到真相揭曉,其實表面最愛林內特的西蒙才是兇手,而傑奎琳是犯罪主腦,西蒙只是她的演員,執行這個處心積慮的謀殺劇本。阿加莎展示了當女人想犯罪時,她可以有足夠的野心和計謀來完成這一切。


▲電影《東方快車謀殺案》(2017)

在阿加莎的另一部經典《東方快車謀殺案》中,兇手並非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這群罪犯中有男有女,各司其職,他們在行刺時沒有智力和體力上的差別。犯罪主腦是一位年長的女性,她想為多年前被黑幫殘忍殺害的孩子報仇,憤怒和悲傷讓她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尋求正義。阿加莎在作品中對兇手的描寫幾乎是一視同仁的,體現出一種樸素的男女平等視角。

阿加莎擅長描寫眾生相,在她的偵探世界裡,我們還可以遇見形形色色的女人。



▲奧利弗夫人-《威尼斯驚魂夜》(2023)


奧利弗夫人,在“偵探波洛系列”裡的存在感僅次於主角,《威尼斯驚魂夜》中也有她的身影。她是一位偵探小說家,也是波洛的好友,她有一股強烈的衝勁,對案件的判斷依靠直覺,但往往這些直覺能夠幫波洛打開思路。她還常常犀利地吐槽警探沒用,堅信蘇格蘭場最好由女人來管理。



▲萊蒙小姐-《大波洛偵探》(1989-2013)

 

波洛的秘書萊蒙小姐,外表樸實無華的中年女子,崇尚效率且工作從不出錯,波洛討厭她的外表,卻又不得不承認她的能力——“她提出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通常都值得注意”。萊蒙小姐精通所有領域,喜歡整齊的辦公室和文檔歸類,夢想是有一天能創造出一個完美的歸檔系統。用如今流行的MBTI話語來說,萊蒙小姐就像一個可愛的INTJ 。



▲露西小姐-《命案目睹記》(1987)

年輕的露西小姐,牛津大學的數學第一名,但卻不想當薪資低廉的學者,她喜歡錢並且擅長賺錢,她願意嘗試任何工作,即使是煤炭運輸,但她不想被綁在一個崗位上太久,哪怕是重金聘請她也不行,因為她更享受在工作之餘利用空窗期來出門旅遊,她還出色地完成了馬普爾小姐委託她的臥底工作。露西小姐是如此瀟灑、自由、獨立,縱使放到今天來看,她也有著當代女性所向往的品質。


阿加莎創造了大量正面或反面的女性角色,有的較為傳統,有的較為反叛,這些角色是否帶有明確的女性主義創作意識,也許是一個讓評論界永遠爭論不休的話題。但其實最值得從性別視角去發現的,是躲在這些角色背後的小說家本人。



▲阿加莎·克里斯蒂童年照(1897)


阿加莎是個成長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子,她的媽媽堅信女孩不應接觸書籍,因此阿加莎在八歲前都不曾看書,也沒有上過正規學校,完全是後期靠著自學和對寫作的熱情建立起自己的文學帝國。

 

在阿加莎之前,推理小說的創作者和讀者大多為男性,因為它冷峻、理性、現實的文學風格,恰好符合當時人們對於“男性氣質”的理解。但阿加莎就這樣兀自站了出來,打破所有人的思維定勢,她在寫第一本推理小說時,甚至沒有懷疑過女人是否適合涉足這一領域。她只是不停地書寫,用一本接一本的新作創造銷量奇蹟。正如她筆下的馬普爾小姐打破了男性對偵探身份的壟斷,阿加莎也用她的書寫打破了世人對於女性作者的想象。



 

阿加莎偶爾會借她筆下的奧利弗夫人之口表達自己的聲音,特別是關於文學的部分,比如奧利弗夫人喜歡獨自寫作,她說:“一張桌子、一臺打字機、一杯黑咖啡、一堆蘋果,對於一位作家來說,這是何等的幸福,何等榮耀的孤獨的幸福!”

 

維多利亞時代並不鼓勵女子享受孤獨,她們被教育服侍男性,如果女人公開發表作品或因付出勞動而獲得報酬,那麼會是一件被人恥笑的事情。阿加莎的行動在實際意義上對抗著這種教育,寫作就是她的武器。




當然,阿加莎的寫作也會帶有時代烙印,比如她描寫了女性之間強烈的愛,但卻尚未能用現代的觀念去理解它;比如她描寫其他種族時會帶有偏見,以至於現代的編輯們需要修飾掉一些冒犯性詞彙後再出版。這些在今天看來的確已經「過時」。

 

事實上,沒有人能在一百年後仍然保持正確,即便是今天最先進的思想,在百年後也可能顯得「過時」。而我們不應害怕過時,因為過去的作品過時了,恰恰說明人類社會進步了。阿加莎作品中仍有很多「適時」的內容,比如社會對女性的年齡和職業偏見,這些內容更值得我們思考,為什麼過了一百多年世界還是這樣?

 

與其將百年前的阿加莎套入現代女性主義的審核標準,不如坦然直視她身上同時存在的進步與侷限,正如她筆下的女性角色們,可以是可愛的、可敬的、可恨的、可憐的,重點是她們是多面的。


我們讚頌女性的美好品質,但亦不能把女性懸置在一個永遠只有美好品質的假象之中,拒絕人性裡的複雜與幽深,這其實也沒有把女性作為人來看待。



 

阿加莎創造瞭如礦山一般豐富多樣的女性角色,她欣賞女人最光明的聰明才智,亦凝視女人最陰暗的慾望。阿加莎本人則毋庸置疑地,以女性書寫的姿態站立在歷史書頁中,供後世喜愛或反思。而我們,始終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繼續攀登。

文/老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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