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歌迷對歌手們的日常一問，不僅是什麼時候發專輯，後面還要加上一句會發實體專輯嗎？
進入數字音樂時代後，線上聽歌已經成為大多數人欣賞音樂的方式，實體專輯不再是發歌的必備動作。但近年來，實體專輯又有捲土重來的勢頭——
有人玩起了復古，直接跳過CD回到了黑膠年代，但更多人則是在包裝設計上玩出了想象力，比如時代少年團的一專是一個爆米花桶，華晨宇的四專是一條項鍊、汪蘇瀧的十專是一個娃娃機。
為何實體專輯又開始文藝復興了？我們要如何看待這些奇奇怪怪的實體專輯新形態？娛理工作室邀請到曾為易烊千璽等多位藝人做過專輯企劃的音樂人流水紀、汪蘇瀧最新的娃娃機形態專輯的出品人李思睿一起來聊聊這個話題。
時代少年團第一張實體專輯是爆米花桶形狀，圖源網絡
實體專輯，情懷與商業
2014年12月，周杰倫發行了華語樂壇第一張數字音樂專輯《哎喲，不錯哦》，CD時代開始進入尾聲。如今進入數字音樂時代十年，實體專輯看似離我們遠去，但其實一直並未走遠。
作為音樂企劃製作人，流水紀合作過張傑、周深、易烊千璽、劉宇寧等多位歌手，他表示，如今在接受歌手的案子時，最開始要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發不發實體專輯，公司會在多方討論後給出一個決定。“如果從歌手本人的角度來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沒有哪個歌手是不想做實體專輯的，因為實體專輯是對你的音樂成果的一個記錄和呈現。”
易烊千璽最新專輯《劉豔芬》
流水紀最近合作了實力派歌手黃齡，為她企劃了第五張個人專輯《花&色》，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對是否發實體專輯展開過討論，“齡齡本身是一個很隨性的無拘無束的女孩，在音樂上沒有那麼多所謂約定俗成的東西，她跟我們討論過這個時代發實體還有沒有意義，因為她覺得她不是那種偶像流量歌手，也不會為了吸引粉絲而把實體專輯做得很花哨，她就覺得只是安心唱歌的歌手發實體專輯還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而且很重要！”大家一起說服了黃齡，最後在流水紀和團隊的企劃設計下，這張從封面視覺到音樂概念都有驚喜的專輯還是發佈了實體，實體專輯還特別收錄了黃齡的真心話作為文案，主打一個走心路線。
“當時公司考慮到實體專輯不是一個會大賣的時代了，所以只限量發行了1000張，很快就一搶而空了，這個反而給了合作方、藝人團隊一個強心針，本來他們會擔心像黃齡這種老實唱歌的歌手，可能實體專輯的銷量也就那樣了，但是沒有想到1000張立刻就賣光了，所以我覺得這對於認真做歌手的人來說，就是一個良性的循環，對踏實認真做音樂作品的團隊來說，也是一個特別好的安慰。”
黃齡的第五張專輯
流水紀認為，如果歌手有能力有實力去發實體專輯，那都會選擇發行。對於歌手來說是一種工作的記錄、和歌迷產生鏈接的方式，對於傳統唱片時代成長起來的音樂人，更是一種情懷，而對歌迷來說，用實體專輯聽歌也是一種儀式感。
當然，能不能發實體專輯，也會受歌手檔期的影響。流水紀2018年為易烊千璽企劃製作了EP《我樂意沉默釋放內心焰火》、2019年又為他繼續企劃製作了專輯《溫差感》，這兩張專輯都是以免費數字專輯的方式在音樂平臺上線，並沒有發行實體版本。
流水紀透露，做《溫差感》的時候，考慮到這是千璽的第一張完整音樂大碟，且口碑不俗，也和團隊討論過實體專輯的規劃，不過考慮到需要拍全新視覺物料來做實體設計等相關工作，而易烊千璽行程忙碌，當時擔心沒有足夠時間來籌備，不過2023年的《劉豔芬》終於有了實體專輯。
流水紀為易烊千璽企劃製作的專輯《溫差感》
在情懷和儀式感這件事之外，發實體專輯的另一種邏輯則是商業邏輯。基本上流量歌手是一定要發實體專輯的，因為會產生一筆很巨大的銷售收入，這也是實體專輯文藝復興的一大原因。
“之前流量歌手不發實體專輯，是因為要發數字專輯，數字專輯可能產生的收益會更方便，因為省去了做實體的工作，但是賺的錢一樣不會少”，流水紀表示，“但是前兩年國家出臺了相應政策，音樂平臺一個IP購買的數字音樂有數量限制了，那麼對於數字專輯的銷量有很明顯的影響，所以現在很多流量歌手轉而又做實體專輯了，對於流量歌手來說，實體專輯應該還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選擇。”
無論對於實力派歌手還是流量偶像，要想獲得更好的銷量，專輯本身的設計、內容物都不能再是傳統的CD+歌詞本這種標配。音樂企劃人李思睿認為，這其實也是一種內卷，當專輯的內容物越來越豐富、專輯本身出現了越來越多異形的形式，這就成為了一種爭相效仿的潮流。
莫迪戈樂隊的盒飯形狀實體專輯
異形專輯與粉絲經濟
其實早在十多年前，異形專輯以及各種奇特設計的專輯已經開始出現，這有三個很重要的時代背景。
其一，專輯的裝幀設計在那個年代越來越受重視。2010年，金曲獎首度設立最佳專輯包裝獎，中國臺灣地區著名的裝幀設計師聶永真憑藉林宥嘉的《感官／世界》專輯設計獲得此獎。聶永真在實體專輯設計方面的創意與想象力也影響著中國大陸的從業者們，不走尋常路成為一種追求。
林宥嘉的《感官/世界》專輯
其二，電商在那個時期興起。李思睿回憶，當時京東開始在音樂出版上發力，跟各個唱片公司談線上發行，希望取代傳統的唱片發行商。線上平臺出現後，生產和銷售的手段也變得更靈活，出現了預售。為了促進預售，市面上就湧現了各種花裡胡哨的設計，希望用更多的內容物和有趣的設計來爭取消費者。
其三，CD時代進入尾聲的時代，也正是偶像經濟抬頭的時間，從粉絲消費的角度，異形專輯有了市場。
流水紀2012年前後曾在天娛傳媒工作，當時超女快男引領著國內的追星狂潮，流水紀記得公司給這些偶像歌手們做專輯企劃的時候，不會從常規的角度去做極簡的專輯，“因為實體專輯已經變成粉絲經濟的一環，粉絲奔著實體專輯來的話，一定是希望能夠得到更多有意思的物料，或者說周邊產品的收穫，所以我們在設計的時候，基本上每個藝人的實體專輯都會做得很不一樣，有些甚至是非常巨大，因為裡面要放足夠的內容物，可能要放寫真冊、飾品、卡片，甚至要放玩偶。以前最常規的實體專輯是音樂作品的具象呈現，我在2012年超女快男那個時期做的實體專輯，當然也是音樂的承載物，但是它可能同時變成了粉絲經濟的產物，甚至更多變成了偶像藝人的周邊。”
彼時很多樂評人也是實體專輯收藏家，大家有時會開玩笑跟流水紀抱怨說，“天娛送來的專輯很多沒法放進常規的CD收藏書架。”
李宇春的生日特別限量珍藏版專輯做成了迷你CD和磁吸擺臺
隨著數字專輯成為主流、偶像經濟大行其道，音樂本身可以在線上被消費，那實體專輯承載的更多是收藏品的功能。如今人們討論起這些奇奇怪怪的實體專輯，不會再去糾結它們是否可以被順利收納，更多的是在意它們是不是一件對消費者有價值的明星周邊。
既然是粉絲經濟，難免受到韓娛模式的影響。韓團的實體專輯形態可謂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出的，比如蛋糕、漢堡、八音盒。而最大的影響是韓國的小卡文化進入中國，在專輯中配小卡也成為一種潮流。時代少年團的一專爆米花桶形態，以及二專多種組合配置的小卡，正說明了韓娛模式對中國的輸出。
NCT DREAM的自動販賣機專輯、Red Velvet的蛋糕專輯、NewJeans的小包包專輯，圖源網絡
TME（騰訊音樂娛樂集團）如今深入參與到歌手的數字專輯和實體專輯的製作推廣中，流水紀透露，實體生產方，包括音樂平臺，如今會把實體專輯劃分到粉絲經濟這一環節中，也會在討論中建議把新技術運用到實體專輯製作中，“會從銷售怎麼方便或者怎麼吸引消費者這個角度去提建議，比如能不能做一些小卡，或者做手機U盤，這樣年輕人接受起來比較容易，現在放的那種小卡上面帶有二維碼，掃一下就能跳轉到音樂平臺上，能聽歌還能看MV。”
從專輯內容物的角度，如今CD也不是必需品，畢竟現在的電腦設備也不一定擁有CD光驅，所以U盤作為實體也是一種選擇。華晨宇的一專是CD，二專就選擇了U盤形式，之後的三張專輯又在U盤的外形上玩出設計感，比如四專的U盤就是一條項鍊，而三專和五專的U盤則被歌迷視為手鐲、戒指。一位華晨宇的歌迷表示，最重要的還是音樂，因為音樂夠好，所以她願意買實體專輯作為收藏，實體專輯的這些設計也結合了音樂的理念，增加了收藏的樂趣。
異形專輯作為粉絲周邊，最終目的是要成為消費者心中一件有價值的收藏品，要讓粉絲覺得物超所值繼而買單。從這個角度來說，異形專輯其實比傳統專輯更受消費者的喜歡。比如時代少年團的爆米花桶可以被當作隨身小包揹出去使用，華晨宇的手鐲項鍊戒指三件套被粉絲戲稱為“三金”，這些新形態不僅有日常的使用功能，也代表著一種粉絲標籤和身份認同。
華晨宇三張專輯的特殊實體形態，形似手鐲、項鍊、戒指，圖源網絡
異形實體不易做
當然，異形的實體專輯也不僅僅是設計精美的粉絲周邊，對於一些歌手的專輯來說，複雜的形態本身也承載著音樂理念。
汪蘇瀧的第十張專輯《21世紀羅曼史》外形選用了一個粉色的娃娃機，裡面有16個mini的羅曼甜心娃娃，頂部有按鈕可以打開燈光，CD被藏在娃娃機背面。這個小小的娃娃機打造了一個充滿羅曼蒂克的小世界，體現的正是整張專輯的意象主題。
汪蘇瀧的娃娃機實體專輯外形
這張專輯的出品人李思睿是從傳統唱片時代成長起來的企劃製作人，某種程度是一個實體專輯的原教旨主義者，更傾向於常規包裝，但這一次他最終選用了異形包裝，就是因為娃娃機就是最適合這張專輯的形態。
“從最初的企劃階段，一首歌還沒有的時候，娃娃機就是一個概念意向的呈現物，並且會作為專輯封面。所以做實體的時候也是遵循了做這張專輯的初心，我們為什麼希望用娃娃機作為這張專輯的意向，是想告訴大家人和命運和世界的關係，每個人有可能是躺在娃娃機裡的娃娃，我們的命運是隨機的，有可能也是去抓娃娃的那個人，我們會參與到某些人的人生，去影響到別人的命運。如果我把娃娃機的實物給做出來，可能會讓大家更有具象感。”
汪蘇瀧展示娃娃機實體專輯
確定了娃娃機的形態後，就進入了複雜的製作階段。傳統的CD製作流程都很成熟，一般兩個廠家就可以做，一家做CD一家做印刷，但娃娃機這個形態已經不是唱片行業能完成的設計，而是變成了工業設計領域，這次一共涉及到四個廠家，多出了做娃娃機以及做裡面的塑膠小人的廠家。
李思睿說，如果是傳統的包裝形式，最快十天就能趕工做出一張實體，但是這次的數字專輯去年10月就上線了，實體也在同步準備，沒想到這一做就做了一年，可能下週歌迷們才會陸續收到實體專輯。
“我們要先做3D建模，討論這個架構和合理性已經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了，然後找到合適的工廠去開模打樣，又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打完樣回來反覆調整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之後再開模做大樣，推敲細節又得要一個月的時間。
我們還是分體的，娃娃機裡面會有小的羅曼甜心，就是小的塑膠娃娃，那又是同樣的流程，但又是不同的工廠。還要合到娃娃機裡面，對做娃娃機的廠家也是個挑戰，那些批量做娃娃玩具的這些廠家也覺得沒搞過這種還能夠開合放著CD進去的東西。
我們還給自己製造了一個麻煩，街頭的娃娃機應該有那種燈光氛圍，所以我們的娃娃機應該是能夠亮燈的，但亮燈它要帶電池和電路進去，無論是對於生產還是產品報批都有專門的流程，所以整個來講我其實非常崩潰。因為按照我的傳統概念，我們在去年10月發了數位，那麼應該在春節前後就上實體了。”
娃娃機實體專輯售價信息
實體的形態變複雜了，定價自然也就上去了。李思睿介紹，傳統的唱片成本在50元以內，加上渠道售賣的話，100元左右比較合理，如果加上寫真冊之內的印刷品，零售價200元以內也是正常的。這次做娃娃機，最初目標售價是300元以內，沒想到設計費、開特殊批次和流水線的製作費用都超出了預期，所以最終定價在359元。
“我們這次總經銷總代理是TME，我們去跟他們的唱片部門說了我們這個案子確實非常特殊，我們又是一個傳統的歌手，希望大家都能互相理解，多擠壓一些空間出來，不要按照傳統的渠道抽成比例把零售價做上去，如果按照之前的比例，實體的售價是應該會突破400塊的。”
那麼，做實體專輯從生意的邏輯來說，是掙錢的嗎？或者說它的目的是為了掙錢嗎？
李思睿表示，這件事因人而異，不同公司對出實體的定義也是不同的。
“我覺得周邊化的東西它一定是為了掙錢的，idol化運營的公司的收入方式必須要豐富，賣周邊賣寫真賣CD都是收入組成部分；但回到歌手的領域，我覺得這是一個悖論，在當下發得起CD而且CD能賺錢的歌手，那麼CD賺的這點錢可能對他們來講就不是什麼大事了。”
音樂還是商品？
歸根結底，實體專輯的形態越來越花哨，是因為數字音樂時代消費者對於實體專輯的定位發生了變化：它可以是音樂的儀式感留存，也可以是專供粉絲的明星周邊。
儘管在實體專輯中CD本體看起來越來越不重要，但大眾如何看待這張實體專輯，本質上還是看音樂的品質如何。
周杰倫曾出過一套旅行箱外形的實體專輯合輯，內容物是他出道20年以來14張黑膠大碟套裝，從旅行箱這種形態上來看也是不走尋常路，但不會有人挑剔周杰倫是標新立異割韭菜，畢竟這麼多年的音樂品質已經征服了樂壇，他出這種典藏合集其實也是給收藏者以及歌迷們的福利。
周杰倫的旅行箱形狀黑膠大碟合集
而那些對於音樂沒有想法、在公司的安排下出專輯玩票的偶像歌手們，音樂本身的重要性不斷後退，專輯裡的那些小卡、寫真、玩偶才是能讓粉絲high起來的關鍵。
李思睿現在做實體專輯時，還堅決不放小卡，這也可以說是他作為傳統音樂人的最後一點堅持了，“做實體我覺得必須要歌手本人放入他的心血在裡面才有意義，它如果是個純商品，我就乾脆賣周邊就完了，我們沒有必要把它包裝成一個實體專輯的名義去賣。”
流水紀說，有時候身邊行業內的朋友會聊起如今華語樂壇“愛豆出唱片”的一些現象，“有些人其實沒有唱歌的能力，但是出於商業邏輯還是要發唱片，但是如果音樂品質實在上不去，愛豆們可能錄一段呼吸聲，或者念一段深情的話，定價多少錢一首，是不是也會有粉絲買單？有的時候，實體或者數字唱片，確實已經不再承載音樂傳播的功能，可能就是在周邊商業產品的邏輯或者是維度裡了。”
流水紀還記得，2009年他曾經收到過走“宅男女神”路線的中國臺灣歌手，郭書瑤的《愛的抱抱》實體專輯，是一本很厚很大的豪華寫真書，當時的感覺是“前面都是很多頁精美的照片，完全就是一本雜誌書了，然後書的最後面可能粘著一個小小的紙袋，裡面是CD光盤。我個人覺得，這個實體的定位非常符合瑤瑤面向的市場，但是離音樂本身有點遠了。不過，從受眾角度，當時喜歡瑤瑤的廣大‘宅男’粉絲們收到厚厚一大本寫真冊，一定是開心得不得了，那就算完成了這個產品的功能。”
郭書瑤《愛的抱抱》，圖源網絡
無論是音樂屬性還是商品屬性，能兼顧到一頭已經是一種成功。當然，歌手與偶像的身份並不對立，就比如周杰倫的音樂性毋庸置疑，當他紅到一定程度後，也會賣寫真書專輯，這是一種消費轉化。可能早年間歌手沒有太多轉化的方式，而如今產品更加豐富。
如果歌手的音樂能破圈，實體專輯的內容物被歌迷喜愛和收藏，整個實體的設計為音樂理念服務又具有藝術審美價值，那就是多方共贏的最佳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