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曆三十九年(1611),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胞弟舒爾哈齊,在幽禁中死去。而在二十四年前,當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稱汗時,舒爾哈齊還是兄長的好幫手,地位僅次於兄長。那麼,是什麼讓兄弟鬩牆,而舒爾哈齊的死又有著怎樣的意義?一切還要從大明對女真諸部的羈縻政策說起。
大明的“小心機”
明初戰爭頻繁,洪武年間,既要在北方與北元殘存勢力鬥爭,南方還有云南等地的戰事,國家財政負擔很重。北方前線的陝西、山西、北平附近的軍事後勤供應壓力很大,遼東糧食更是常常依靠海運補給,這也是遼東都司之地由山東承宣布政使司隔海管轄的原因。這種情況下,對於尚構不成威脅的女真部落採用羈縻政策,是當時的最佳選擇。
明時期形勢圖。來源/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
對女真部落的羈縻,始於明成祖朱棣,曾下詔書招撫女真部落:
今朕即大位,天下太平,四海內外,皆同一家,恐爾等不知,不相統屬,強凌弱,眾暴寡,何有寧息之時?今聽朕言,給與印信,自相統屬,打圍牧放,各安生業;經商買賣,從便往來,共享太平之福。
下詔安撫的同時,朱棣對女真部落首領授予官職,讓其在名義上接受明的管理。永樂元年(1403)設置建州衛,以女真首領阿哈出為建州衛指揮使。永樂十年(1412)析出建州左衛,以圖們江流域的斡朵裡部首領猛哥帖木兒為建州左衛都指揮使,清太祖努爾哈赤即出自建州左衛,猛哥帖木兒為其先祖。三十年後,明又從建州左衛中分出建州右衛,以猛哥帖木兒同母異父弟凡察擔任指揮使。
除了建州三衛,明廷也在東北其他區域授予部落首領官職。其目的就是要以此手段,分化女真各部,讓其不得統一,無法成為明廷的威脅。明在東北導演了一出一百多年的“以夷制夷”的大戲,時而厚待建州女真,時而厚待李氏朝鮮,讓其互相攻擊,時而又利用海西女真,甚至蒙古部落來牽制建州女真。
明廷的羈縻分化政策取得了一定效果,猛哥帖木兒就是代明受過,在救援明軍的途中被同為女真族的楊木答兀和兀狄哈殺死,到了明中葉,女真部落與明遼東駐軍的矛盾不斷擴大,時常寇邊劫掠,明軍也常常對女真部落發動攻擊。雙方戰爭的規模一直在可控範圍內,女真各部一直未完成統一。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女真各部也逐漸看穿了明的把戲。女真的統一不可避免。
萬曆年間,此時明在遼東的最高軍事指揮官是李成梁。此時東北明軍的防守壓力極重:西部有察哈爾部土蠻,泰寧部速把亥、炒花,朵顏部董狐狸、長昂等勢力窺邊,東部則有建州王杲、王兀堂,葉赫部清佳努、楊吉努等部落侵擾。李成梁一方面在這些勢力之間縱橫捭闔,以夷制夷,另一方面又以卓越的軍事才能將這些來犯之敵逐一平定。
明神宗坐像軸。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最後的羈縻
舒爾哈齊是努爾哈赤的胞弟,兩人一起成長,歷經患難。在其年幼時,生母去世,兄弟倆都被繼母欺凌,常常要外出採摘人參、山貨,運到撫順馬市販賣來維持生活。青年時,祖父與父親又去世。努爾哈赤起兵後,舒爾哈齊陪伴在哥哥左右,是其左膀右臂。在統一建州女真和抵禦海西女真的戰爭中功勳卓著。在明代史料與朝鮮史料中,常將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並稱,可見在當時,舒爾哈齊是建州女真的二把手,地位僅次於努爾哈赤。但是,這樣一位大清開國重臣,在《清實錄》《東華錄》等清代史料中,記載卻十分稀少,在《開國諸王公諸大臣傳》《宗室王公功績表傳》等官方史書中甚至都沒有為舒爾哈齊立傳。作為開國的親王,其清代史料的豐富程度甚至比不上明末和朝鮮的史料,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滿、漢文本《清實錄》。來源/肖婷婷《裝幀華美的崇謨閣本〈清實錄〉》
舒爾哈齊來到北京後,明廷對其十分熱情,給予隆重接待,並給以“建州等衛夷人都督、都指揮使”的稱號。這次入貢,舒爾哈齊對明的招待非常滿意。在之後的萬曆二十五年(1597)、三十四年(1606)、三十六年(1608)又三次赴京朝貢。每一次都從明那裡獲得很高的政治待遇,舒爾哈齊與明的關係也日益密切。除了明朝廷,身處遼東的李成梁也嗅到了舒爾哈齊的巨大價值。李成梁讓其子李如柏納舒爾哈齊的女兒為妾。舒爾哈齊通過與遼東明軍實權人物李成梁的聯姻,又把自己的地位提高了一步。那麼,作為建州女真一把手的努爾哈赤,如何看待自己的弟弟與明關係愈發親近呢?
從清代有限的史料看,努爾哈赤並未一開始就限制舒爾哈齊的勢力,而是在舒爾哈齊一步一步親明後,才斷然採取措施。我們可以通過舒爾哈齊四次朝貢的經歷來看這對兄弟是如何走向分裂的。
影視劇中的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來源/電視劇《太祖秘史》截圖
舒爾哈齊第一次朝貢後,努爾哈赤並未有何反應。此時努爾哈赤的兵力為精兵萬餘,戰馬七百餘匹,舒爾哈齊則是精兵五千,戰馬四百餘匹。努爾哈赤的實力是舒爾哈齊的兩倍,舒爾哈齊兵力也不容小覷,兩者關係和諧。但在萬曆二十五年(1597)舒爾哈齊第二次朝貢後,兄弟之間就已經出現裂痕。萬曆二十七年(1599),努爾哈赤進攻哈達部,以舒爾哈齊為先鋒。可是哈達兵迎戰後,舒爾哈齊卻按兵不動,不肯進攻。努爾哈赤大怒,讓舒爾哈齊領兵向後,親自率兵與敵軍激戰六日。此事過後,兄弟嫌隙已生。而舒爾哈齊與李成梁結為姻親後的交往也更為頻繁,萬曆三十三年(1605)舒爾哈齊的妻子去世,李成梁派人以重禮悼念。萬曆三十四(1606)年舒爾哈齊朝貢回來之後,厭戰情緒更為強烈。
最終,烏碣巖之戰後,兄弟的矛盾徹底爆發。萬曆三十五年(1607),努爾哈赤派舒爾哈齊、褚英、代善等人前往東海瓦爾喀部接收因不堪忍受布佔泰部侵擾而請求歸附的蜚悠城降民,但在途中卻受到了布佔泰軍隊的攔截。面對同樣與自己有姻親的布佔泰,舒爾哈齊再次選擇按兵不動,甚至在褚英、代善殺退敵軍後也未乘勝追擊。事後,努爾哈赤給了舒爾哈齊“達爾罕巴圖魯”(神聖的勇士)稱號,卻要處死舒爾哈齊的親信常書和納齊布二將,被舒爾哈齊拼死阻攔。兄弟之間嫌隙更深。
之後,舒爾哈齊兵權被奪,意圖率部移居黑扯木,黑扯木靠近明軍重鎮鐵嶺,亦與布佔泰部鄰近。舒爾哈齊依託明軍與努爾哈赤分庭抗禮之意已經非常明顯了。到了萬曆三十七年(1609),也就是舒爾哈齊最後一次朝貢回來的第二年,兄弟矛盾徹底爆發。舒爾哈齊從北京回來後,直奔黑扯木,不想努爾哈赤早已洞穿弟弟的企圖,他將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札薩克圖殺死,而明軍對此坐視不理,舒爾哈齊無奈之下只能向兄長投降,隨後被囚禁身死。連共創基業的功績也被湮滅在史書中,直到順治十年,才被追封為和碩莊親王。
有心無力
首先是“罪魁禍首”明朝廷。明雖有意扶持舒爾哈齊,分化努爾哈赤的勢力,卻犯有兩大錯誤。第一是情報不明,明通過使臣的訪問,認為舒爾哈齊與努爾哈赤地位相當。儘管從使臣的記錄看,兩兄弟當時被稱為“兩都督”,所用的禮儀、規格相差不大,但實際上,努爾哈赤佔絕對領導地位,後來事實證明,努爾哈赤要收拾弟弟簡直是易如反掌。明只是厚賞舒爾哈齊官職,即使是“建州右衛指揮使”這樣的高官,也並不能起到分化的作用。第二,李成梁在關鍵時刻並未給予舒爾哈齊足夠的支持。自古所謂“以夷制夷”,玩的就是平衡之術,扶持弱的對抗強的,才能起到效果。李成梁表面上“厚待”舒爾哈齊,卻在舒爾哈齊勢力即將覆滅的關鍵時刻未出手相助,舒爾哈齊只得向兄長認罪。這樣的羈縻政策並未改變努爾哈赤獨大的局面,只是犧牲了舒爾哈齊。
其次是舒爾哈齊本人的分離傾向一開始並不強烈。舒爾哈齊與努爾哈赤的分歧,重點在於建州女真統一後的方針。努爾哈赤的野心並不限於小小的建州女真,而是整個女真部落,乃至於天下。舒爾哈齊則傾向於統一建州女真即可,在建州本部統一後,其不主張對外用兵,力謀與明保持通貢和好,怠於戰事,這才日益與努爾哈赤相左。從舒爾哈齊的角度看,海西女真是他的姻親,明也是他的姻親,因此舒爾哈齊對於與布佔泰等部的戰爭並不熱心,兩兄弟因此產生矛盾。但這不意味著舒爾哈齊早就想自立為王,否則其不可能在烏碣巖之戰才開始謀劃前往黑扯木建立根據地。沒有自立的決心和長期的謀劃,更沒有獨立的軍力,如何能夠在短時間內自立為王,分離努爾哈赤的勢力呢?
最後,就是努爾哈赤及其所代表的女真統一勢力佔據了上風。與舒爾哈齊對明王朝心存幻想不同,努爾哈赤早就明白大明靠不住。自己的爺爺與父親是明軍的嚮導,卻被殺死在亂軍之中,努爾哈赤家破人亡,李成梁卻是加官升爵。女真諸部不統一,就只能永遠在明“以夷制夷”的陰謀下互相攻擊。統一女真諸部,而不是隻統一建州女真,才能有與明抗衡的能力。努爾哈赤又怎麼會允許弟弟來分裂自己的勢力呢?
這場大明最後的羈縻分化之策只能黯然收場,隨之而來的則是無盡的戰火。
參考資料:
【清】《清太祖武皇帝實錄》,中華書局,1986。
【清】《滿洲實錄》,中華書局,1986。
【朝鮮】《李朝宣祖實錄》,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影印本。
刁書仁:《舒爾哈齊史事考實》,《雲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
陳永祥:《舒爾哈齊死因考》,《滿族研究》,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