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東:音樂教導我如何活著

張亞東:音樂教導我如何活著

在綜藝《樂隊的夏天》三季節目中,人們為什麼會喜歡張亞東?大概是因為在金牌製作人的身份之後,一個普通人不疾不徐的真情流露。

在音樂人張亞東心中,綜藝《樂隊的夏天》名字本身就很好。“因為夏天代表了悸動的青春、生動的味道,是記憶裡最鮮活的部分。‘樂夏’雖然是一檔關於樂隊的節目,但它一直和情感有關,勾連起來的是童年、友誼,以及小時候心馳神往的搖滾樂世界。

 

《樂隊的夏天》第三季落幕,炎夏也隨之消散,但沒有退去的是音樂中的躁動與熱情。張亞東以“超級樂迷”的身份與樂隊和觀眾們共度了三個夏天,那些歡呼與哽咽、淚水與汗水,以及彼此共度的時光都交織成了特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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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檔節目中,人們為什麼會喜歡張亞東?大概是因為在金牌製作人的身份之後,一個普通人不疾不徐的真情流露。正值“樂夏”第三季收官,他對我們說:“搖滾樂從來都是反教條、甚至是“愚蠢”的,但是很絢爛、很美。它的蠢正是打開另一扇窗戶的機會。”

 

這一次,我們與張亞東約在了他位於北京的工作室。這裡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合成器,還有繪畫、書籍、收藏品、充滿設計感的傢俱,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他個人獨具的氣質,我們也得以窺見他生命中一組組相互對照的有趣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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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好”和“我並沒有什麼觀點想表達”

2023年夏天,張亞東再次來到河北廊坊的大廠影視小鎮錄製《樂隊的夏天》第三季,這也是2020年上一季節目的錄製所在地。三年,故地重遊,心中充滿感慨。
 
其實在“樂夏”第三季節目錄制前,張亞東婉拒過邀請他繼續擔任“超級樂迷”的提議。他並不反感綜藝,只是愈發覺得坐在臺下評價別人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我並沒有什麼觀點想表達,也從不覺得自己就是正確的,更不想辯論,怕說話。”

後來馬東一個電話,他還是乾脆地答應了邀約。因為馬東一直以來都是節目中最理解他並保護他的那個人。張亞東半開玩笑地說,自己真是繼承了父母二人的脾性——父親是老好人,母親是暴脾氣,於是自己成了一個暴脾氣的老好人。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在節目中看到那個略顯社恐但堅持誠懇表達、偶爾也會發飆的他。
 

但張亞東在節目中愛說“特別好”,絕不是“老好人”的表現,而是音樂製作人的特點使然,他始終能看到人和作品的閃光點。在所有參加節目的樂隊中,他也有自己的心頭好——第三季的超級市場、八仙飯店,第二季的Mandarin,卻都沒能走到最後。“雖然節目已經三季了,但觀眾的喜好可以說絲毫未變,一方面我很尊重,但內心多少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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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賽制,在張亞東心中每支樂隊風格迥異,每個人的出發點、創作理念以及表達方式都不一樣,音樂作品本就不該拿來比輸贏。三季節目下來,張亞東愈發覺得自媒體時代有這樣的音樂綜藝節目非常不易,不同年代、不同特質的樂隊相互碰撞,發生化學反應。每一支參與節目的樂隊都有變化,他們從某種意義上推動了樂隊文化的發展。“樂隊和樂迷之間彼此選擇,各找各的群體,名次不是問題,大家展示自己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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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期節目錄制最後,馬東請每位樂手說兩句心裡話,第一位樂手毫無準備,緊張地把話筒傳下去,身邊的樂手連忙說:“我終於有機會說話了。”
 
這讓張亞東更加覺得,自己這種所謂“掌握話語權”的人最好不要說廢話。他甚至對在場的所有人說:“我發言的時候,如果大家覺得有任何不對,請隨時打斷,我可以馬上不說。”當然,也從未有人真正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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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與感性

說不清從何時開始,張亞東成了音樂類綜藝節目的常客,除了“樂夏”,《誰是寶藏歌手》《我們民謠》等音樂節目評委或點評嘉賓裡都有他的身影,“張亞東”似乎已經成為各大音樂節目嘉賓中“專業”的代名詞。
 
然而,對比幾年前,他的表達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最近的他愈發呈現感性的一面,該哭哭,該笑笑,相比於專業製作人的身份,他更願意成為一個有喜怒哀樂、可以真情流露的“人”。

“你是母親的長河,我是寂寞遙望燈塔的軀殼;遙遠的,遙遠的,你像永無法觸摸……”當聽到“麻園詩人”唱響原創歌曲《黑白色》,張亞東也一改平日的儒雅安靜,在起立吶喊中流下了思念的眼淚。
 
“在節目中,你只能隨時切換自己的角度,有時是製作人,有時是吉他手,當聽到《黑白色》的時候,我就變成了我奶奶的孫子。他(指《黑白色》創作者苦果)跟他姥姥一起長大,我跟我奶奶長大。那些歌詞一瞬間觸動了與此有關的個人情感。這種情況下沒人能跳脫出來擁有絕對客觀的立場。所有的感動都和‘我’有關。”
 麻園詩人原創歌曲《黑白色》現場

張亞東承認自己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但他懂得控制。感性之上,他更偏愛客觀、純粹的美。比如他痴迷於古典音樂邏輯嚴謹、對位整齊、極具結構性和數學性的美感,用他的話說,這種存在可以拋開悲傷和喜悅,本身就是美的頂峰。這一點從張亞東喜歡的當代音樂中也能窺見一斑。例如他喜歡法國的AIR(空氣樂隊),兩位創始人的學術背景居然分別是建築學和數學,他們的音樂是和諧、平衡和秩序感的絕佳表達。
在張亞東眼中,玩音樂的人分為三類:更注重語言的,更注重音樂的,以及試圖將二者融合的。但他始終覺得所有事情一旦被說得太直白,就變得索然無味。所以他對平鋪直敘的歌詞和直抒胸臆的旋律有著天然的排斥。“每個人的點不一樣,大家可以各找各的喜歡,我們可以和平相處。”

 


回憶與現實

聊天的時候,張亞東很喜歡說一個詞:“小時候”,並不特指童年,更多是在追憶二十多歲的時光。
 
而他真正的“小時候”,是在山西大同度過的。受母親影響,從小浸淫在音樂世界中,張亞東充滿求知慾和好奇心:從大同坐7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到北京外文書店購買羅大佑的《之乎者也》卡帶,再站7個小時原路返回。一天24小時有15個小時都在聽音樂,沒有音樂睡不著,聽到希妮德·奧康娜(Sinéad O'Connor)的CD,跪在床上一直哭;崔健的“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讓他也想在音樂的世界裡撒野。一系列衝擊讓他看到那一代音樂人在文字、音樂上的獨特表達。追求個性,每個人都是自然流露。
 
90年代初,張亞東從山西大同出走,來到北京。朋友都是在琴行認識的,比如孟軍、翁嗡等。“聊琴、玩吉他。那時候所知甚少,精神匱乏,體力充沛,感覺充滿希望。”如今,他們中的大多數也都成了音樂行業中的佼佼者。
 
張亞東舊照

張亞東對自己在北京進過的第一個錄音棚印象深刻。“我‘小時候’進過的第一個棚在白家莊中路。那時候如果第二天要進棚,前一天都得洗澡。因為覺得太珍貴了。”如今錄音棚已不存在,變成了一家酒店,但斜對面的地下,有了一間新的錄音棚,成了張亞東經常光顧的新地標。說不清是因為那片地界總和音樂有關,還是他潛意識裡就是一個戀舊的人,離不開那片充滿回憶的故地。
 
已經消失的錄音棚還有很多,張亞東都如數家珍,並標記上了一段段音樂記憶——在兒童劇院錄音棚,他錄製過自己的專輯《YA TUNG》和朴樹的第一張專輯《我去2000年》;北京電視臺錄音棚錄過《浮躁》,廣電錄音棚,錄過竇唯的《山河水》和王菲的《只愛陌生人》;北京電臺錄音棚為許巍錄製《在別處》…… “多數棚都沒了,再也回不去。現在的人們也更喜歡用更快捷的錄音手段。當時的聲場和環境被錄在了那些音樂中,存在於記憶裡。
 
張亞東舊照
張亞東還記起一件小事。有一年他和朋友張有待、沈黎暉旅居倫敦,發現一支叫“Alpha”的樂隊,喜歡得不得了。為了買他們的唱片,他連續三天坐很遠的地鐵去HMV唱片店等待首發。他記得很清楚, HMV的第一層是當紅音樂,二三層是流行樂和電子樂,四層是古典樂。那時的實體唱片業依舊興盛,也沒有新媒體和短視頻,人們對音樂存有敬畏之心。
 
多年後的一個晚上,張亞東突然想起這件事,卻發現Alpha樂隊解散了。好不容易搜到了主唱的個人主頁,卻發現只有96個粉絲。張亞東立刻打電話告訴張有待,兩人大呼“太心酸了”,隨即都點了“關注”,粉絲數立馬變為98。“現在的音樂變得很易得,人們的專注度很低,這與過去一個人、一張唱片能帶給你的情感反饋無法相提並論。”
 
但無論外部環境如何,音樂都為張亞東創造了一個世界。“有一天坐在飛機上,聽著Fred Hersch的鋼琴solo,看著窗外,覺得這個世界如此莊嚴、肅穆、平靜,沒有一點兒焦躁、不安。你的一切情緒都可以在音樂中找到庇護,音樂是我的避難所。
 

天才與努力

自從上世紀90年代在華語樂壇以製作人身份嶄露頭角,為竇唯、朴樹、王菲、許巍等極具個性與特質的歌手打造專輯,張亞東“金牌製作人”的光環從未退去,合作過的名字與他彼此成就,成為了華語樂壇一個時代的縮影。
 

張亞東舊照

然而,很少有人能想到音樂世界之外的張亞東,在生活裡沒什麼要求——一樣東西能吃一年,享受獨處,幾乎沒有工作之外的旅行……大概是能量守恆原理,他在音樂中索求太多的結果。
 
90年代至今,在北京生活三十多年,他早已把北京當成第二故鄉。“一個地方接納了你,給了你朋友、機會,讓你獲得家一樣的感覺,還是非常感激。那些年空氣不好的時候,出門久了,飛機一落地,霧霾都會讓你覺得好親切。”
 
在北京的時間裡,如果沒有其他安排,張亞東每天都會到工作室。公司上午不上班,下午去處理當天事務,之後用大量的時間練琴和學習新知識。但他從沒把音樂當成過“工作”。
 
張亞東舊照
從90年代以來,不斷有人說張亞東的音樂才能是“老天爺賞飯吃”,但他始終堅稱自己在音樂上沒什麼天分。“我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天才,而我真的不是。這不是謙虛,而是誠實,只有保持學習,‘努力’能讓我看到自己的改變,獲得更多,才能更加自信。”
 
藝術世界對張亞東而言不只有音樂一面,繪畫、木刻、攝影都是他感知的方式,工作室裡陳列著他幾年前創作的油畫和木版畫。但他也發現,要真正做好一件事太難了。業餘玩票可以,但凡想要深入下去,都會成為勞心勞力的事。“音樂這一件事已經讓我吃不消了, 12個音符,排列組合成無窮無盡的宇宙,付出一輩子都不夠。”
 
張亞東舊照
最近,張亞東剛剛聽過音樂人Aaron Parks的一場線上講座。“是一場極其珍貴的課堂,1個半小時,真好,無法用語言形容。好幾天過去,再看看,只有5000多個播放。”張亞東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寫滿了痛心疾首和無可奈何,這與當初某節目導演給他聽播放量38億次的網絡神曲時,他不可思議的表情形成了鮮明對照。
 
他說:“我不想自己是那種有傲慢病的人,但你喜歡的事物會塑造你,之後會天然排斥其他。這個世界不缺偉大的音樂作品,所以目前我創作與否都不重要。期待更多優秀的年輕人多出好作品,現在對於我而言學習是最重要的,越來越覺得沒有時間可浪費。”
 
在張亞東的世界裡,無論生活還是工作,現實還是回憶,萬變不離音樂。他說:“就像古典音樂裡的復調,不同的旋律交織在一起,構建出一個美好豐富的情感世界。音樂給了我應對生活的方式,它教導我如何活著。

 
原文刊載於《時尚芭莎》2023年11月刊“傑出人物”欄目
編輯/ 李津
攝影/ 危瑋
採訪、撰文/ 郭蓉
 造型/ 秦蕾
化妝/ 竇凱
助理/ 潘京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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