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養老的典型與非典型 | 封面專題

中國式養老的典型與非典型 | 封面專題

外公今年80歲了。某種意義上來說,居住在上海的他算是一個幸運樣本——身體硬朗,沒有大病,經濟寬裕,家庭內部聯繫緊密,城市供給充分,這些都為他的養老生活託了底。

每年冬夏,他和外婆在兩個女兒家輪流住三四個月,其餘時間在家獨居,保持自給自足的狀態。他們倆結伴參觀過養老院,相比起來,還是更傾向於居家養老,因為能擁有獨立的生活半徑,另外再找一個阿姨來負責重體力的家務活。

外公給自己規劃了一張豐富的作息時間表,填滿鍛鍊、休閒的日程,活動半徑近至街角公園,遠至大家庭的遠行。他有興趣愛好,有自己的牽掛,也會遇到身體上的困難,為信息世界生活的不便而沮喪。

在上海,菜場是爺叔們的主場

在家務分工上,外公領過買菜和洗菜這兩項任務。每天早晨七點,菜場是銀髮市民的天下,密度不亞於週末年輕人扎堆的安福路。60歲的面孔出現在這裡,要被叫上一句“小夥子”。在平均年齡70歲朝上的顧客中,相當年輕。

母親和我帶外公去逛過活躍於網絡中的新興超市盒馬和山姆。他挑剔菜不新鮮:“菜場都是早上現摘的,老闆自己種的,超市包保鮮膜隔了好幾夜的菜能比伐?不好比的呀。”

儘管有固定的攤頭、相熟的店主,外公每天仍然要在菜場慢慢花上一個多鐘頭的時間,不求速戰速決,只享受兜兜轉轉的過程。去年5月,外公被封閉在小區裡,相熟的店主送了兩隻土雞過來,沒有漲價,還送了農場的青菜。這樣的熟稔,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朝夕相處中形成。

除了菜場,外公的另外一個活動陣地是公園。買完菜回來八九點,他出發去離家15分鐘步程的東安公園打太極。這裡像個迷你江湖,山頭林立,太極、舞劍、合唱的老人劃圈分地,各佔一隅。

上海植物園的音樂角

街角公園一定程度上是區域的社交和消遣娛樂中心。自2018年以來,中央及省市明確提出“公園城市”發展策略,上海很多的公園在市政規劃下重新翻新,拆掉了圍牆,與城市街區融合。2021年11月,經過一年多的改造,東安公園恢復開放,重鋪地坪,增加了無障礙通道和母嬰室。

外公非常樂見這次翻修:“公園弄得像樣子,每天心情都好。以前隔壁阿婆輪椅進來還要幫忙抬一手,現在就方便了。”城市對便捷生活的供給,也許就取決於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照拂非核心地帶的居住者們。


一年四季,外公和太極搭子們,都會計劃公園追花遊。《新民晚報》副刊版面刊登的花訊,成為老友們行動的寶典:春日訪百花,夏天賞荷,秋天觀菊,冬日尋梅,有時候往返路程要接近三個鐘頭。阿婆們盛裝出席,擺弄著絲巾,爺叔們則負責照相。他們將一年四個季節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朵花都不辜負。

除了賞花,外公也愛拉著外婆,拓寬活動半徑,去其他公園轉轉。這其中,人民公園相親角聲名遠揚,成為爺叔阿婆們的主戰場。事關下一代的婚育大事,每個親屬團都全力以赴。孫輩年紀還小,所以外公總是笑眯眯地旁觀著,“當積累經驗了”。

外公雖然算矍鑠的,但腳步明顯不及以前矯健了。我念小學時,他60多歲,每天騎車接送五六十斤的孩子上下學,風無雨阻,現在和我們去旅遊,走路腳後跟在地上拖,總會要求中途歇腳。因為牙齦萎縮,有些硬杆的蔬菜,他燒給我們吃,自己幾乎不動筷,因為嚼不爛。

外公的拿手菜:餛飩

最近一次外公去醫院,是為了取魚刺。很小的一根,卡在他喉嚨裡,吞嚥不下去。這種病灶,算程度最輕的一級,不嚴重,卻緊急。那時我正好在家,在線上掛好號,帶他去五官科醫院。這幾年他看病,總會有一個家屬全程陪同。

門診大廳裡,很多獨自就診的老人略顯無措,他們熟悉的是排隊人工掛號、現金繳費、手寫病歷本、紙質化驗單,在線下取號的他們,比我們早到卻排在很後面,羨慕地打量著有年輕人陪同的外公。

導醫很熱情,簡單介紹了流程和事項,要先做喉鏡,確定魚刺位置。喉鏡是插入式的,有異物感,打完麻藥,外公輕微不適,好在順利,魚刺也不深。檢查單取好,醫生動作利落,拔出只花了幾秒鐘。外公緊促的呼吸一下子恢復了,略帶沙啞的聲音一再感謝我。

信息化時代的一鍵支付、電子查收、在線系統。這些曲曲繞繞的細節,對數字鴻溝另一端的老人來說,實在過於複雜。老人們就像舊手機,和新設備根本不兼容。

外公對自己身體上心的方式,體現在保健品上的花費。生活節儉的他,唯有買保健品的時候毫不吝嗇,每一年的開支大概有一兩萬塊錢。他每月的退休工資四千出頭,另有兩個女兒的零用補貼。這樣一筆費用,也相當於掏空了小半年的進賬。

©️視覺中國

每樣保健品,在他看來都具備明確的功能:龜蛇酒,補陽祛溼,晚餐前喝;五豆粉,調理五臟,早晨空腹沖水服用。還有經絡枕、按摩儀,零零碎碎,都背靠中醫藥學和經絡學的體系。

回溯起來,最早是在2008年奧運前後,東安公園颳起一陣撞背養生、激活經絡的風潮,依據來自一檔電臺養生節目,宣稱撞樹可以按壓身體穴位、提升體質。一位“專家”頂著“中醫傳人”“金牌講師”的名號,在廣播裡分享中醫知識,包括“六字訣”(一種養生氣功)的練習方式,乍聽起來,很成體系。

外公也跟著一起練習,感到膝蓋勞損的狀況有所緩解,走路輕便了。為此,他寫了好幾封信過去,感謝“專家”的點撥。後來,“專家”開始推銷起一款名為“xxxx益壽膏”的保健品,宣傳可以緩解高血壓、糖尿病乃至癌症等老年常見疾病,外公也開始嘗試購入。

十幾年間,作為醫護人員的父母數次嘗試與外公溝通,總以外公的“中醫健康小課堂”獨角戲告終。後來,母親終於放棄了。她解釋說:“硬拗著不讓他買,反而家裡鬧僵了。反正每年體檢正常在做,沒大病,錢花哪裡不是花,他開開心心的,就算了。我看過成分表,吃了沒好處,也沒壞處。”

©️視覺中國

外公對保健品的執著,一方面,來自對中醫理論的崇敬,他認為中醫內外兼修,而西醫極不可靠,往往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療效甚微。

另一方面,則可能是他看到了自己母親彌留之際的經歷。我的太婆80歲後由6個兒子輪流照顧,兄弟間發生過不少紛爭。生命最後3個月時臥床不起,需要貼身照料,久病床前無孝子,受了很多眼色。外公年紀大了,不願給女兒女婿添加負擔,想讓自己健健康康,不敢生病,那些保健品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緩解心理焦慮的作用。

2009年2月2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正式頒佈,涉嫌虛假宣傳的保健品電視廣告節目開始收斂。這家保健品公司也開始調整銷售路徑,關閉線下門店,轉為線上經營,需要電話訂購。網絡上關於被這家公司騙的經歷有很多帖子,我念給外公聽,他只是平靜地說:“這是不相信的人亂編的,練六字訣,我的身體確實變好了。你看上次新冠,我比你外婆恢復快很多。”

外公成為了“保健品”最虔誠的信徒,每天清晨四五點,他會打一套“六字訣”氣功,按次序服下那些補劑。在我看來,外公一方面入世而曠達,有樸素的生活智慧,另一方面又在保健品裡尋求心理安慰,這個死結十幾年來,一直無解。

吃完晚飯,一直到上床前,是外公擺弄手機、寫電子日記的時間。他在發光屏幕按下長長短短的微信,記錄下生活的微末細節,再抄送給老友。互聯網攤平了溝通的成本,四散於天涯海角的老同事、老同學,也得以重新聯繫,老人們分享著彼此的趣事。

外公發來的微信

外公對文字輸出情有獨鍾,有時候甚至是“龜毛的”。發現我們寫錯“的地得”要立刻糾正。看到生詞,會記下來,回家查閱字典。他成長於教育受限的年代,作為長子,小學畢業就開始了務農務工的生活貼補家用。

“我年輕辰光也算文藝青年,那時候全是工廠抬頭的信紙和筆記本。因為字寫得工整,還被主任提拔,從車間調去了文職崗。”

微信對話框,被外公當成青年時代落筆寫信、寫日記的一種延續。手寫輸入法相當耗時,他卻偏愛這個形式,從不發語音。文字記錄,是他“自我教育”的方式,也是留下生活的方式。

“太囉裡八嗦了,不好浪費你們時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把生活中好白相(好玩)的事記下來,動不了的時候翻出來看看,算是寄託。”

外公發來的微信

外公是內斂溫和的人,在親戚聚會或公眾場合,多數扮演旁聽者的角色。微信上的電子日記,成為他表達的出口。我與外公的生活作息是錯開的,他最常給我發的微信是“熬夜傷身”這四個字。偶爾住在同一屋簷下,凌晨他起夜,看到門縫中露出一線白光,會輕敲兩下房門,然後編輯一條微信過來“熬夜傷身”。

每次收到他的微信,閱讀細碎趣事,都能讓我感到綿長的生命力從屏幕穿透過來。那個戴著老花鏡在燈光下緩緩打字的身影,時常在內心中浮現,並且私心希望這份日記,我還能再看很多年。

編輯/賀梓秋

採訪&撰文/安凝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視覺中國

新媒體設計/王愈哲

 

本文刊載於《時尚健康》2023年9月刊

此處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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