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之下,這個古埃及一點也不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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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非洲中心到地中海,尼羅河橫亙數千米,從埃塞俄比亞山區帶來的肥沃土壤,沿途揮灑著文明的種子。如今,由於阿斯旺大壩的修建,洪水一年一度的泛濫已經成為了歷史,但溯河千里的旅程仍然擁有讓人穿越時空的魅力。

在考古學的視野下,探索時間的源頭,追溯文字發明之前的古埃及歷史;深入每一段往事,拂去經年的沙塵,揭開埋藏在地底下的秘密;觸碰普通人的日常,還原古埃及社會的全景。

在太陽神的光輝下,讓我們一起重走這段傳奇。
溯源,文明前夜

古埃及的歷史研究由來已久。公元前280年,古埃及祭司曼涅託(Manetho)奉托勒密法老之命,編修了埃及史,他從納爾邁時代寫到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服,並將這一段漫長的歷史劃分成了三十個前後相繼的王朝,這也是今天我們認識古埃及歷史的重要依據。

近代以來的探險,可追溯到16世紀。文藝復興中的歐洲人重新發現了古典文化,他們迫切地想要在遠古文明中尋找人文精神的源頭。英國天文學家約翰·格里弗斯是最早來到埃及考察的學者,他曾兩次前往吉薩並測量了金字塔群。

但要等到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拿破崙帶領學術考察團遠征埃及,被淹沒的古文明才重新煥發光彩。商博良成功破譯象形文字之後,埃及學取得了重大進展。由於文字材料的豐富和完整,考古學家在識別陵墓墓主上沒有遇到太多困難;同時,完善的天文曆法和星象記錄使學者們可以精確定位歷史事件的年代。
也是在這一時期,依託於文獻和史料的埃及學逐漸發展成了科學意義上的考古學。第一個進行科學發掘的是英國學者皮特里(Flinders Petrie),他於1880年初調查了吉薩金字塔,也是第一個調查金字塔是如何建造的人;他還發明瞭“陶器順序年代法”來斷代,即通過陶器形態的演變來判斷年代的早晚關係,這一方法至今仍然為考古學家所使用。

皮特里爵士,被譽為“科學考古學之父”

從這裡起步,埃及考古學已經走過了一百多個年頭。考古是一門溯源的學問,手鏟向下,挖出的是埃及史前史。
我們都知道古埃及的歷史起點是早王朝,那麼早王朝之前呢?尼羅河是何時成為人類的定居之地的?底比斯、孟菲斯是如何從村莊變成城市的?早期的統治者又是如何一步步統一尼羅河的?這一切都需要考古學提供答案。

早在1895年時,皮特里就已經發掘了涅伽達、巴拉斯等史前遺址。馬阿底、巴達裡、涅伽達等早期文化的識別,為我們提供了埃及王朝建立前的社會圖景。

埃及是尼羅河的饋贈,不僅是因為每年氾濫的洪水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也因為它吸引了最早來到這片土地的人群。公元前六千年時,由於氣候乾旱,四周熱帶草原地區的遊牧部落紛紛尋著這處珍貴的水源而來。

人群聚集在沿河的聚落裡,留下了自身獨特的生活痕跡。北部的莫林達文化人群擅長製作石器,在這裡發現有最早的狼牙棒石質仗頭,這種兇猛的武器在以後的五千年裡一直是克敵制勝的法寶。南部的巴達里人熱衷於發展喪葬文化,他們精緻地打扮死者的屍體,用難得的珍寶隨葬,以供死者在另一個世界繼續使用。

巴達裡文化的覆滅,是因為它南邊的鄰居涅伽達文化,這是埃及早王朝之前最重要的史前文化,存續了近五百年。

巴達裡時期燧石工具。來源/國際珠寶曆史與傳承研究院

涅伽達文化一期時,古埃及人已經開始燒製精緻的陶器,他們用燧石製造工具。生育對於這一時期的人群來說還是一件神秘和神聖的事情,大大小小的豐產女神,便是生殖崇拜的直接證明。

涅伽達文化一期的陶器。來源/國際珠寶曆史與傳承研究院

再晚一些的時候,大麥、小麥、亞麻和各種蔬果變成餐桌上的常客,牛、山羊、豬等家畜也成為村莊的重要成員。但定居人群越來越多,他們開始為有限的資源大打出手。希拉康波利斯(Hieraconpolis)是這一時期的重要遺址,這裡的墓室壁畫裡充斥著各種戰鬥場面,直接反映了某種不安的社會氛圍。


涅伽達二期鍍金手柄的燧石刀。來源/國際珠寶曆史與傳承研究院
涅伽達文化三期最重要的發現莫過於U-j墓(蠍子王1號墓),它告訴我們,古埃及的統一可能比以往認為的還要早。一般認為,納爾邁是統一古埃及最早的王,著名的"納爾邁的調色板"圖案上鯰魚(nar)和鑿子(mer)的結合,暗示著南部“莎草王國”和北部“蘆葦王國”的合二為一。

而U-j墓的年代,比納爾邁早了150年。這一墓地出土了帶有象形文字的的骨骼和象牙標籤,有學者認為這是最早的符號系統;考古學家論證這些標籤上的內容是城鎮的名稱和物品的數量,可能說明了墓內貢品的來源,也即墓主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尼羅河的各個地區。調色板上的戰爭內容說明這一時期的政治局勢更加緊張,“蠍王權標頭”則指向了納爾邁之前的王朝——學界稱其為“零王朝”。

U-j 墓。來源/國際珠寶曆史與傳承研究院

當然,不論是納爾邁還是蠍子王一世,統一的過程必定非常漫長。埃及史前史的發掘,就是要復原這一段沒有文字記載的神秘歷史,尋找古埃及文明的源頭。

描繪有徵戰場面的調色板,涅伽達文化三期。來源/國際珠寶曆史與傳承研究院

深入,到地宮去

考古學一直如此,不發掘到最後一刻,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能找到什麼。我們的歷程,不僅要在時間長河裡溯源,也會在某一個截面上深入。到地宮去,在那裡,你會發現被風沙掩埋的秘密。

自 18 世紀末以來,帝王谷一直是埃及研究的重心,1920年代圖坦卡蒙墓的發現使其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如果說二十世紀前半段的榮耀屬於圖坦卡蒙,那後半段的榮耀一定是屬於KV5。
KV5的發現經歷了無比曲折的過程。1825 年,英國考古學家詹姆斯·伯頓 (James Burton) 在帝王谷調查時就已經發現了這座墓葬,當時他準備在前室發掘一條通道,由於墓穴已經被泥土和岩石填滿了,發掘工作並未繼續。但詹姆斯·伯頓沒有甘心就這麼離開,他在墓穴頂部塗鴉了自己的名字,今天你去到那裡,還能看到這個“到此一遊”的標記。

1902年,卡特在帝王谷工作時也與它擦肩而過。卡特認為這只是一個沒有裝飾的小墳墓的入口,意義不大,便沒有進一步探究,還把這裡當作傾倒垃圾的場所,將通道和墓口給埋上了。

直到1989年底,KV5才被重新發現。考古學家考證,這是古埃及目前為止發現的最大的墓葬,也是古埃及第一座家庭墓葬,墓主是拉美西斯的兒子們。

發掘工作還未結束,但迄今已發現121處廊室,由於KV5有一些左右對稱的佈局,所以墓室可能多達150間。KV5 中的柱式墓室也是迄今為止在帝王谷的所有皇家陵墓中發現的最大的房間。

為什麼KV5如此特殊?故事來到了拉美西斯家族——

十八王朝最後一任國王圖坦卡蒙去世後,王朝命運搖搖欲墜。將領霍倫赫布策劃篡奪了王位,他沒有子女,於是將王位傳給了軍官帕拉美蘇,也即拉美西斯一世。拉美西斯一世開啟了十九王朝,但他即位時已經快五十歲了,短短十六個月後,王位便被傳給了他的兒子塞提一世。

塞提一世奠定了十九王朝的風格,他熱衷於對外擴張,征服北都因人,遠征努比亞;他也熱衷於修建宏偉的祭廟——他深知自己不屬於原初的王室世系,所以要通過這種方式證明執政的合法性。

接替王位的是“最偉大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有人將其描述為木星朱庇特:“從遠處看來閃亮耀眼,但實質上只是一個大氣團。”暗示這種偉大可能只是因為他活得足夠長久。

拉美西斯二世掌權時,古埃及正面臨強大的赫梯帝國的威脅,雙方在卡迭什之戰(1275BC)中陷入僵局,最後不得已締結休戰條約。

但這次和平條約被拉美西斯二世稱為他個人的偉大功績。為了紀念這次戰爭的“勝利”,他為自己修建了著名的阿布·辛拜勒神廟,山岩崖壁上開鑿著四座高21米的坐像,企圖給遠方的敵人以及疆域內的民眾以震撼。

拉美西斯二世的好大喜功遠不止於此,他在阿比多斯和拉美西姆修建了許多廟宇;拉美西斯祭廟(Rameseum)、新都培爾-拉美西斯(Pi-Ramesses)也都出自他手,他還熱衷於在前代法老修建的建築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拉美西斯二世的傳奇還體現在他謎一般的生殖能力上,他有兩任(主要)妻子,——妮菲塔莉(Nefertari)和伊斯諾弗萊特(Isetnofret)以及一百多個孩子。

妮菲塔莉是拉美西斯二世最偏愛的妻子,她的墳墓是皇后谷中最大、最壯觀的陵墓之一;在阿布辛貝勒神廟中,她的雕像也被放置在了最顯眼的位置。相對而言伊斯諾弗萊特少為人所知,但她生養了拉美西斯二世最寵愛的孩子,哈姆瓦塞特王子(Khaemwaset)

拉美西斯二世治下的古埃及,是“最後的輝煌”。戰爭紛起雖然勞民傷財,但客觀上也促進了人群的流動。新都培爾-拉美西斯成為了文化的彙集地,在這裡發現有赫梯人經營的戰車作坊,供奉敘利亞女神阿斯塔特的神廟,以色列人也是在這一時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移民熱潮。
數量眾多的孩子為後來帝國的衰亡埋下了伏筆,拉美西斯二世死後,他的帝國逐漸分崩離析。眾多子孫企圖爭奪王位;海上民族的侵擾越來越嚴重,軍費開支過大;同時王室企圖尋求宗教勢力的支持,於是更加誇張地修建神廟,給予祭司階層大量錢財和土地,導致國庫越來越空虛。

二十王朝時,帝國已經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即使最後的九個法老全部取名為拉美西斯,也無法拯救衰頹的王運。或許這解釋了為什麼KV5雖然規模宏大卻少見精美的隨葬品。當穩定的秩序不復存在,盜墓活動也在暗夜中日漸猖獗。
日常,古埃及24小時
不論是帝王谷,還是尼羅河西的吉薩,世人的目光總是最先被金字塔的尖頂和神廟的穹頂所吸引。但只有王室的古埃及,一定不是完整的。

除了帝王陵寢、神廟和宮殿外,近年來的考古發掘越來越重視邊緣地區的平民居址。匠人村的發掘為我們揭開了古埃及歷史的另一個側面,它更加日常和生活化,也更加靈動有趣,它長久以來一直處於金字塔的陰影中不被關注,但恰恰是平民,才是這個偌大帝國的基石。

德爾麥地那(Deir el Medina)就坐落於底比斯的帝王谷,曾被稱為Set-Ma’at,意為真理之地。它是政府提供給修建皇家陵墓的工人的住所,在阿蒙霍特普一世(1541-1520BC)時就已經創立了。1922-1940年,法國考古學家伯納德·布呂耶爾 (Bernard Bruyere) 最早開展了發掘工作。

整個村莊呈網格狀,網格外圍是防護牆,共計面積1.4英畝。村莊里居住的都是工匠,他們不從事農業生產,所以日常的供給需要由外界提供,甚至有僕人協助洗衣、碾谷、運水。

修建陵墓的工人主要是男性,他們的日常工作是在陵墓裡工作八天,然後回來休息兩天。所以大部分時間裡,村莊裡只居住著婦女和兒童,這種特殊的家庭結構也影響著女性的家庭和社會地位,她們可以讀書寫字,擔任歌手、祭司等職務,也可能擁有合法的財產繼承權。在房屋建築裡發現有大量的帶有女性特徵的遺存,如在前室發現有“分娩室”,這些房間內裝飾有“貝斯神”,這是與分娩有關的神靈。

考古學家在這個村莊裡發現有大量帶文字的文物,在這些文字中我們得以窺見諸如盜墓、離婚、婦女財產權、商品價格、防治蛇毒的咒語、治療蠍子咬傷等信息。我們也從這些工匠的記載中知道了陵墓建造的細節,包括從岩石中雕刻出墳墓,繪圖員使用網格和紅色草圖繪製場景和文字的輪廓,雕刻師將人物雕刻成浮雕。

用網格輔助繪圖。來源/大都會博物館

最為有意思的是發生在德爾麥地那村莊的大罷工,這次罷工發生在公元前12世紀的拉美西斯三世統治時期,也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罷工。之前我們也說到,拉美西斯二世時古埃及已是日落西山,此後連年征戰,國庫虧空,連給修陵墓的工匠的工資都發不出來。

這次罷工抗議被一位名叫Amennakhte的書記官完整記錄了下來。

29年,冬季第二月,10日
在這一天,組員經過五個守衛(Medjay,guard-posts),並說:「我們餓了,這個月都已經晚了18天。」然後他們便在Menkheperre神廟後席地而坐。
29年,夏季第一月,13日
組員經過守衛,說:「我們餓了!」他們在Baenre-meryamun神廟後坐下。他們對經過的底比斯市長大喊,他派了牛隻總監(chief overseer of cattle)的園丁Meniufer來和他們說話:「看,在法老給你們配給之前,我會先提供你們這50袋小麥。」

罷工持續了一段時間,從記載中我們也得知官方做出了一定的讓步和妥協。實際上,古埃及的工匠是某種程度上的藝術家,這一職業由家族傳承,受僱於國家,相當於今天的中產階級。他們也享有正當的勞工權利,在當地發現的工作日誌裡記載著工人們的請假記錄,請假原因諸如“餵牛”“殺牛”“釀酒”“在家”“在大餐”……可以說是相當自由。
這也意味著他們並不汲汲於營生,還有著非常豐富的娛樂活動,在德爾麥地那發現的彩繪陶片上刻畫了這樣一位身姿優美的舞者。她纖瘦優雅,氣韻非凡,沉著的目光彷彿倒映著當時的星辰。
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是書記員還是不識字者,神靈在所有埃及人的心中都是一等大事。晨星(天狼星)是女神索希斯,“是所有神祇中最美的存在,在幸福一年的開端出現。”而至高至上的神是太陽,是“眾神之母兼萬物之父”,太陽神的女兒瑪阿特則是天地之間的監管者,是太陽神人格化的呈現。

萬事萬物在神靈的掌管下有規律地運行,交替的季節和星辰形成了古埃及人獨特的時間觀念,時間對於他們來說並非延伸而是輪迴,埃及人用“djet”和“neheh”來形容兩種時間,“neheh”是循環的時間,是季節變更,太陽東昇西落,尼羅河氾濫的河水;“djet”是不變不動的時間,是永恆,王室,神廟,木乃伊。

變動和穩定的相互撕扯,是古埃及人民對於世界的認知,也是古埃及歷史給現代人的直接觀感。

萬古如一的雕塑和變動不居的沙塵同時存在,永恆和瞬間同時存在,個體和宇宙同時存在,這是埃及給人的獨特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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