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辰90週年,蘇珊·桑塔格為何重要?

誕辰90週年,蘇珊·桑塔格為何重要?

SUSAN SONTAG

蘇珊·桑塔格

即使你不瞭解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但也一定聽說過被譽為“攝影界《聖經》”的《論攝影》,並知道“坎普”(camp)這一概念。與西蒙娜·德·波伏娃、漢娜·阿倫特並稱為西方當代最重要的女知識分子,桑塔格被譽為“美國公眾的良心”“大西洋兩岸第一批評家”,憑藉其思想、形象與個人魅力在今日仍熠熠生輝。

01

緊繃的弦

“笑一笑,說茄子。”在安迪·沃霍爾的鏡頭前,31歲的桑塔格戴著墨鏡,幾乎面無表情,像一座凝固的雕塑。這是1964年,在八個多小時冗長的《帝國大廈》(Empire)後,沃霍爾開啟了另一影像新作《試鏡》(Screen Tests)

圖1:安迪·沃霍爾《帝國大廈》的靜幀截圖,1964年

圖2:安迪·沃霍爾《試鏡》中的桑塔格,1964年

他邀請了許多藝術家和學者,如杜尚、達利、小野洋子等,創作了一部“肖像電影”。其中也包括因評論文章《關於“坎普”的札記》(Notes on “Camp”)在美國名聲大噪的蘇珊·桑塔格。文中,她以一種顛覆性的方式將亞文化、酷兒美學帶入大眾視野,引起軒然大波。此時,距離其寫出代表作《論攝影》還有13年。

2019年,歌手Cardi B在2019年的Met Gala上,這一年的主題為“坎普”。

在鏡頭前的緊繃與轉瞬的笑容,是作為文化偶像與獨立個體的桑塔格的兩面性。四歲時,其保姆就曾說:“蘇珊弦繃得緊緊的。”這源自一位猶太裔女性天才的早熟:四歲開始作批評性分析、閱讀文史哲著作,六歲上小學時第一週連跳三級,十歲自創一份文學雜誌、以五美分賣給鄰居,16歲考上芝加哥大學……

家庭的影響亦密不可分。五歲前,桑塔格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父母遠在中國天津開毛皮公司。五歲時,父親因肺結核去世,得知消息後不久她開始犯哮喘。從小,她與母親的關係緊張,但也會在日記中表達依戀。社會自我與私人自我的矛盾一直相伴隨行:她在日記裡罵自己懶惰、虛榮,袒露自卑與敏感,儘管人前她是充滿魅力、無堅不摧的。


圖1童年時的蘇珊·桑塔格

圖2: 蘇珊·桑塔格與作家Walter Hollerer(左)、H. Magnus Enzensberger(右)

同時,作為一位女性知識分子,她希望被當作嚴肅的作家對待,而對自己生活方式與性取向諱莫如深,不希望成為“示範性人物”。儘管如此,其經歷無疑展示了一種強悍的可能性:17歲,她與認識10天的28歲大學老師菲利普·裡夫(Philip Rieff)閃婚;19歲生子、26歲離婚,拒要贍養費、爭奪撫養權。

蘇珊·桑塔格與兒子戴維·裡夫(David Rieff),由Irving Penn拍攝,1966年

孤身一人,她帶著7歲的兒子闖蕩紐約,當過大學老師、編輯,在各種報刊雜誌發表文章,並憑藉第一部小說《恩主》嶄露頭角。混跡於紐約先鋒藝術家和反文化圈中,她曾和藝術家賈斯培·瓊斯約會、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相戀,晚年則與傳奇攝影師安妮·萊博維茨度過餘生。

直到2000年《衛報》的一次採訪,她才承認:“我這一生愛過9個人,5個女人,4個男人。”在那個“個人的即政治的”年代,桑塔格的生活與思想顯然無法割裂。在她如手術刀般鋒利的文字背後,是這位天才女性豐富而厚重的一生。

圖1: 蘇珊·桑塔格與賈斯珀·瓊斯(Japer Johns)
圖2: 蘇珊·桑塔格與自己的第一個情人哈麗雅特·索默斯(Harriet Sohmers)
圖3:賈斯培·瓊斯《Target》,蠟畫、報紙、布面,167.6×167.6cm,1961年



02

反對闡釋

1971年,曾為桑塔格母子拍過肖像的攝影師戴安·阿巴斯(Diane Arbus)自殺離世。一年後,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為這位聚焦邊緣人群的攝影師舉辦回顧展,吸引了大量觀眾。其中就包括桑塔格。

她曾一次又一次回到現場,觀察觀眾、偷聽評價。起初,她並沒有打算寫點什麼,直到在一位編輯朋友的鼓動下才開始動筆,結果一寫就停不下來。最終,曠日持久的五年寫作鑄就了其最具影響力的著作之一《論攝影》。

圖1: 桑塔格與兒子,由戴安·阿巴斯拍攝,1965年
圖2: 戴安·阿巴斯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回顧展現場,1972年

作為一本非小說類的嚴肅作品,該書剛一出版就四次加印、賣出上萬本,在當時無疑十分暢銷,並在第二年獲得了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後被納入大學課程。這本書並未涉及過多攝影專業術語,而是探討了攝影與知識、權力、歷史和倫理等多方面的關係,正如她所言:“討論攝影不啻是討論世界。”這也符合其作為藝評家、作家與社會學者的多重身份。


此外,桑塔格的評論文章涉及範圍之廣,涵蓋文學、藝術、戲劇和電影。而貫穿始終的是她的觀點:反對對藝術作品內容的過多闡釋,鼓勵人們多看多聽,形成一種“新感知力”。在她看來,闡釋是“庸人獻給天才的恭維之辭”,是對藝術作品的“馴服”,是另建一個“意義”的影子世界。這種對“闡釋”的警惕也為後人理解桑塔格本人提供了方向。

圖1: 蘇珊·桑塔格《論攝影》
圖2: 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

不僅如此,桑塔格旺盛的精力還體現在:當過威尼斯電影節和紐約電影節的評委,寫過劇本、做過導演,拍攝了四部獨立電影。60年代,在斷斷續續居住於巴黎的時期,她融入法國存在主義的文人圈,並免費獲得了波伏娃第一部小說《女賓》的影視化授權。


雖然由於晦澀難懂,其影片既不叫好,也不賣座,但這一實踐無疑令其思想更加完整。就像她在《靜默之美學》中指出,藝術家保持人格完整的唯一之路就是保持沉默,語言是一種潛在的背叛、錯誤闡釋、歪曲以及藝術家對藝術家的剝削。

圖1: 拍攝第一部電影《食人者二重奏》的桑塔格
圖2: 電影《食人者二重奏》海報
圖3桑塔格與小野洋子、約翰·列儂等人在戛納電影節,1971年

03

疾病的隱喻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於健康王國,另一則屬於疾病王國。”1975年,桑塔格確診乳腺癌四期,她堅持醫生告知自己實情——再活兩年的概率僅10%,很可能只能再活半年。

蘇珊·桑塔格,由Henri Cartier-Bresson拍攝,1972年

在經歷身心的痛苦過程中,桑塔格敏銳覺察到病友的自我羞愧、社會文化對癌症的汙名,並寫下評論文章《疾病的隱喻》,以及十多年後再作《艾滋病的隱喻》。在她看來,對疾病的軍事隱喻“有助於把某些疾病打上恥辱的印跡,推而廣之,就殃及了患者本人”。

這些文章不僅成為醫學生必讀,文中觀點也在不斷得到印證,在藝術界至今仍引起反響。2022年,意大利Museion現當代藝術博物館就從桑塔格的著作中汲取靈感,舉辦了展覽“疾病王國”,通過藝術創作對身體健康與否的定義以及定義者提出質疑。

展覽“疾病王國”海報及現場,2022年

在奇蹟般的痊癒後,桑塔格更加投入到與社會和政治有關的議題。儘管早在六七十年代,她就到越南河內考察,併到以色列戰火最激烈的戈蘭高地拍攝電影《希望之鄉》。90年代,在薩拉熱窩圍城戰期間,她在此待了兩三年,在劇院多次排演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當地一座廣場甚至因此以她命名。

圖1: 蘇珊·桑塔格在薩拉熱窩

圖2: 蘇珊·桑塔格廣場


在晚年,桑塔格再度兩次患癌,最終因白血病離世。去世前,當其第一部傳記作者提出想要採訪她時,她斷然拒絕,不想被誤讀、反對被闡釋已成為一種習慣。如今,其自傳與文章多如牛毛,但只會越看越讓人疑惑。正如《紐約時報》在桑塔格的訃告中一口氣列舉了20組別人曾用來形容她的詞:暴躁/平和、原創/剽竊、天真/世故、親切/疏遠、真誠/虛偽、深刻/膚淺、熱情/冷血……

蘇珊·桑塔格在薩拉熱窩,由安妮·萊博維茨拍攝,1993年


林林總總充滿矛盾的評語,讓理解桑塔格成為一種挑戰。這或許是一種故意而為之的結果:在作家貝阿特麗絲·穆斯利(Béatrice Mousli)關於桑塔格的傳記中,她評價桑塔格參加沃霍爾作品《試鏡》時的狀態:“她在未來的歲月中將會精通這門藝術,精通於掌控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寫作方式,還有自己的情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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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文  張劍蕾
本文由《時尚芭莎》藝術部原創,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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