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罰掃廁所的老中醫,竟然是……

呂 林

我已記不清是什麼時候突然心血來潮,向江爺爺開口求字的,“江爺爺,你有空用毛筆抄幾帖你《文集》中最得意的處方,給我留個傳家的寶貝。”沒多少時間,他老人家就按我的要求把“作業”交給我了。我如獲至寶,立馬送去裝裱。

江育仁伯伯是全國中醫界推崇的兒科泰斗。中醫界久有“南江北王”之稱,“北王”指的是中國中醫研究院的王伯嶽教授,“南江”指的便是江蘇省中醫院的江育仁教授。

我們家與江先生家是世交,我的外公徐志衝先生與江育仁先生都是一代名醫,他比我外公年輕十七歲,1954年他作為名醫加盟組建江蘇省中醫院時,是最年輕的一位。

這幀藥帖,在我的案頭一掛就是二十幾年,伴我步入中年,而書者已乘風而去……

一個被罰掃廁所的老中醫

1969年7月的一天下午,剛在醫院捱過斗的媽媽趕回家裡:“阿林,趕快去省中醫院找江爺爺,你妹妹得了急性腎炎,還在發燒,他會開藥方給你的……他在醫院裡掃廁所呢。”媽媽急著要趕回醫院繼續接受批鬥。

“文革”時期的醫院,亂成一團,到處被大字報貼得嚴嚴實實。在省中醫院的一樓廁所裡,我找到了江爺爺,一個六十開外的中等個頭的長者。聽罷我言,他拉著我來到醫院門診大廳,不緊不慢地把手中的掃帚靠在牆角,走到掛號窗臺旁,拿起老式的簡易蘸水筆在一張處方箋上寫著什麼……

“去吧!”他把寫好的處方遞給我:“告訴你媽,我家被趕到石婆婆巷公廁旁邊平房了,離你家更近,晚上我還得去你家看看小囡。”

我再定眼一看,江爺爺並不蒼老,沒有白髮,一件發黃的圓領汗衫,並不顯得單薄。被滿牆大字報斥為反動學術權威的他,一臉抹不去的溫和;幾十年後,他當時的表情已被記憶染得泛黃,可在我腦海裡還是那麼清晰,那是知識分子的一種堅守!

“兩角七分,共五帖!”我從藥房拿著配好的中藥回家了。這幾包藥能治好妹妹的病嗎?這時,我忽然想起遠在河南信陽幹校勞改的父親,如果此時他在家裡,這事也就輪不到我。

三天後,母親讓我把二十斤全國糧票送去江爺爺家(他家在農村插隊的兒女們都回來了,家裡添了幾雙筷子),並告訴他:小燕的腎炎好了,尿常規正常了。

這是我在四十一年前親歷的一個真實的故事,描述得簡單,是因為我當時年幼,體會不到神奇。

慢郎中救人

1984年的秋天,南京軍區總醫院住進了一個安徽患兒,這個小孩出生兩個半月,便開始持續高燒,已住院四個月了,檢查項目不計其數,懷疑病因達十幾種,弄得家長絕望了,主動要求出院回家。

此時,恰逢著名中醫專家沙星恆查房:“還是把江先生請來看看吧。”作為1954年一同從蘇州來南京的老朋友,對彼此的絕招還是心裡有底的。

果然,江爺爺來後開出五帖水藥,病兒吃到第三帖就開始退燒,吃到第五帖完全退燒,一百三十多天持續高燒,就像颱風一樣瞬間消失了。相聲裡講慢郎中治病,是笑話,可在現實生活裡,慢郎中救人是親歷在目的。

我第二次向江爺爺求方是為自己的女兒。

女兒出生三個月時,便開始腹瀉不止,兩個月過去了,眼見女兒的眼睛凹了下去,小腦袋吊在脖子上晃不動了,拉出來的都是綠水,我著實慌了。

“為什麼不找江爺爺呢?!”電話裡母親惱了。

是啊,怎麼竟把身邊的兒科泰斗給忘了?!慌了神的我們連叫出租車的意識都沒有了,抱著女兒徑直往江爺爺家奔去……

“啊呀!為啥不早來呢。”江奶奶一把抱過小孩,“老頭在省裡開人大常委會,晚上回來,不急的,一道吃晚飯。”那次天就是黑得特別慢!

老人家終於回來了,他看看孩子,問了幾句。“小赤佬!糊塗!”他隨口罵我一句,便徑直去了廚房,只見他拿起一小瓶胡椒粉,就往孩子肚臍上撒,再用十滴水澆上,旋即貼上一大塊膠布,“好了!”他叮囑我速去醫院取一盒純陽正氣丸,拿幾粒磨碎,沖水給小孩喂下去。

奇蹟出現了。當晚,女兒兩個多月的腹瀉戛然停止,她不哭不鬧,靜靜地睡著了……家裡頓時寧靜萬分。這對我來說,不能講是什麼奇蹟,因為我十分清楚,江爺爺正是以擅長溫陽法搶救危急病兒的高超醫術而聞名遐邇的。

“十滴水加胡椒麵治腹瀉”,我逢人便講。可一個多月後,女兒的腹瀉又復發了,這一次我心中有底了,不就是十滴水加胡椒麵嘛。我如法炮製,可是不靈了,孩子拉得更兇……五天後,我非常尷尬地抱著孩子又去找江爺爺了。

“按你辦法給小孩貼肚臍不靈了。”

“儂個小赤佬!名醫介好當呀!”江爺爺哭笑不得。這次,江爺爺不使舊招,只開了四味水藥,女兒一喝,立馬止瀉了。

當時,我曾為此寫了一篇小文,登在《揚子晚報》上。

文章能救命

有一天晚上9時許,我回到住所,只見一位年輕的男子守在我家的門口,從他帶著哭腔的話語中,才知道他的女兒一出生便腹瀉不止,已三個半月了,奄奄一息地住在醫院裡,他讀到當天的報紙上我的文章,馬上就去報社詢問到了我的地址,文章能救命!當時,我很有成就感,立馬與他騎車直奔江爺爺家……

這樣吧,把我開的水藥裝在奶瓶裡,帶進病房,悄悄地喂她。否則,醫院是不會用其他醫生開的藥。”我第一次發現莊重的江爺爺也有機靈的一面。

二十多年後的一天,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挽著父親來看望我。早已移居美國的小姑娘,原來就是喝著江爺爺裝在奶瓶裡的水藥撿回一條命的女嬰。

“您知道江老的墓在哪裡嗎?”當年的年輕男子已年過半百。

“知道!江爺爺的骨灰葬回老家常熟了,就在虞山北麓的桃源澗附近的桃樹林中?你們真的要去嗎?”我驚異於這對父女的感恩之情!陶淵明講過,此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肯定要去,那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姑娘的父親淌下兩行熱淚。

“如果開小車,你們可以沿著沿江高速……”我仔仔細細地指點著。其實,我真想陪他們一道去,可我又怕見到他老人家。

“阿林啊,勿要吃酒,酒是壞東西!每個禮拜要吃兩頓粥,每天至少要吃一瓣大蒜,記住!”晚年的江爺爺靜如處子,按時起居,每晚只吃一碗清粥,臨睡前,聽半小時蘇州評彈。只要我去,他總是反覆叮嚀這幾句養生之道。

可人在江湖,酒,我一直在喝,沒聽他的話,真難為情煞,不敢見他老人家!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