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這些古畫裡,解開了“包包”的身世之謎

春天來了,各大時尚品牌陸續發佈新款包包。在“‘包’治百病”的時代,一提到這些流行的款式,你可能馬上就會跟法國、意大利等時尚潮流文化盛行的地方聯繫在一起。

確實,我們熟悉的很多時尚品牌,來自歐洲國家。但是,這些款式,很可能並不是當代人的原創。

藏經洞裡,高僧影堂


122年前,也就是1901年,人們在敦煌藏經洞裡發現了包括佛經在內的文物5萬餘件。

這個洞窟內是一個廳堂,用於供奉唐代晚期敦煌地區的高僧洪辯。專家考證,它大約開鑿於唐大中五年至鹹通三年,也就是公元851到862年之間。

藏經洞外景與內景。來源/敦煌研究院官網

廳堂的中間,是一尊泥塑的洪辯法師像。這張被文物專家命名為《近事女圖》的壁畫,就位於塑像的背後牆壁上。

近事女,是佛經梵語“upāsikā”的音譯,還有近侍女、近仕女、優婆夷、近侍女、近事女、清信女、近善女、近宿女、信女等多種叫法,也及時是在家受戒、不剃度的女信眾。

專家推測,圖上左側的女子,是一位近事女,所以就有了這張壁畫的名字。女子的髮型是雙抓髻+垂雙髻。左手拿著用於淨手的布巾,右手拿著木杖。

藏經洞北壁格局復原。來源/羽羽攝,“文明的印記”展覽現場

右側,還有另外一位女子,形象與左側近事女形成鮮明對照:這是一位出家受戒的尼姑,也就是“比丘尼”。

莫高窟第17窟,也就是藏經洞,是一座紀念高僧的影窟,很注重“寫真”,所以其場景佈置,應該就是高僧生前的真實樣貌。

手拿布巾和木杖的近事女。來源/莫高窟第17窟,數字敦煌官網

她左手中的布巾,是佛教徒用來洗臉、擦手所用,相當於今天我們用的毛巾、手帕。比丘尼手持一把長柄團扇,內有雙鳳圖案,這是唐代流行的吉祥紋飾。

《近事女圖》(局部)手拿團扇的比丘尼。來源/羽羽攝,“文明的印記”展覽現場

兩位女子旁邊,各有一株枝繁葉茂的老樹。佛教傳說,釋迦牟尼在雙娑羅樹下涅槃。圖中兩棵樹就是娑羅樹,表達了高僧對佛陀的追慕,同時表達了後人對高僧涅槃再生的祝願。

不過,圖中的兩棵樹,葉子長得不一樣。

《近事女圖》(局部)。圖1:兩棵婆羅樹葉的對比;圖2:宋代壁畫上的婆羅樹。來源/圖1:羽羽攝,圖2:莫高窟第100窟

佛經記載,佛陀涅槃時,臥床四周有八株娑羅樹,每邊一雙中的其中一棵,象徵枯萎,所以變白,象徵“四枯”;另一株則呈現生機,象徵“四榮”。樹葉呈現不同狀態,對應著所謂的“非枯非榮”或“四枯四榮”。

右側樹上,掛有一件帶網兜的瓶子,叫做“軍持”,是僧人平時用的淨水瓶。這種造型的器物,在古時候長期使用。描繪生活場面的敦煌壁畫中,經常可以看到它。


圖1:《近事女圖》(局部)掛在樹上的“軍持”;圖2:唐代白釉軍持瓶。來源/圖1:羽羽攝,圖2:河北博物院


最讓今天的人感到驚訝的,是左側樹杈上懸掛的這個“包包”。有專家考證認為,這叫衣囊或僧衣袋,一般是用布縫製。不過,這個說法很有爭議,有專家提出了新的見解,我們後邊會揭曉答案。

綜上,這張畫裡各個元素的佈置,構成了一幅莊嚴而生動的禮佛場面,其中出現的器物、紋飾,以及僕人侍奉的場面,是古代世俗生活中的常見畫面。

《步輦圖》(局部)中的唐代帝王與奴婢。作者/閻立本(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但是,這裡可是佛門重地,為什麼會有僧人享有日常世俗的待遇呢?

其實,圖上的畫面並不是高僧生前的照搬,而是他圓寂後,出於對他的厚愛,供養人特意進行的描繪。

洪辯,度過了極不平凡的一生。他本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吳緒芝是一名武將,長期戍守敦煌,而且戰功顯赫。吐蕃佔領敦煌期間,吳緒芝退隱敦煌鄉間。洪辯接受父母薰陶,飽讀詩書。動亂期間,他潛心研習佛法。

因為學識出眾,廣積佛緣,洪辯在河西獲得了眾多信眾,擔任佛門領袖三十多年。公元848年,河西人張議潮起兵反抗吐蕃,洪辯拉起了一支僧兵,配合義軍討伐吐蕃。

可以說,河西地區的光復與穩定,與洪辯僧眾的支持分不開。也正因為此,歸義軍政權及河西民眾對他十分尊敬,生前就虔誠供養。等到他圓寂,信眾們就按照俗世的規格,在敦煌莫高窟開鑿紀念影堂。

這種做法在整個中國古代都不罕見,就是所謂的“事死如事生”:逝者生前享受的待遇,到了另一個世界,依然要延續下去。

婆羅樹上,挎包懸掛

瞭解完這幅畫的背景,讓我們來重點關注畫中的“包包”。

剛才我們說,專業人士將這個挎包視為出家人用的“衣囊”,這聽起來很合理。但是,你看這個包,它跟僧人用的那種包有明顯的區別:

包上有三葉形翻蓋,繡有穿環圖案。相比普通純粹的使用功能,這個挎包顯然進行了一番精心設計,顯得更有藝術性。

也就是說,在實用功能基礎上,它有了滿足精神需求的功能,這跟今天的“‘包’治百病”的情形,已經很接近。

那問題來了:這個包的主人是“近侍女”,還是雲遊僧人呢?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葛承雍先生經過考證,認為近事女為包包之主。平時,她挎著包來寺院禮佛。在侍奉高僧時,左右手都要佔用,所以先把挎包掛在樹上。

在這兒,我們再注意這位女子的穿著:

她的衣服圓領缺胯長衫,其實是男裝。以這種打扮出現在高僧像旁,一方面,可能由於佛堂是莊重場合,不宜像平時那樣打扮。其次,女穿男裝,在唐朝時期,是一種流行的風尚。

《近事女圖》(局部)。作者/舒寶婧(臨摹)

唐窟中許多女供養人都穿袍衫,如莫高窟第130窟壁畫中的女供養人、侍女、奴婢等等。在新疆吐魯番出土的阿斯塔納墓葬壁畫《樹下美人圖》中,女僕也穿圓領長衫的男裝。

《樹下美人圖》新疆阿斯塔納墓葬壁畫。來源/日本熱海美術館

比藏經洞更晚一些的宋代第443窟的北壁上,還專門給包包繪製了特寫。

畫面中在牆壁上掛放著各種各樣的包包,有裝物的大包、小包,有裝儲水器的,裝食缽的,有裝傘的網兜等等。可以看出,到這個時期,有肩帶的包包,已經是很尋常的生活用品。


“宋代敦煌包包藝術大展”。來源/圖1:莫高窟第443窟;圖2:孫毅博製圖

除了繪畫,在唐代出土的文物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揹著挎包的女俑。說了這麼多,無論是繪畫,還是其他載體,我們可以看到,跟挎包有關的物件,幾乎集中在唐代。


唐代胡人揹包俑。來源/西安博物院

那這時候我們就有疑問了:

一般來說,一種新事物從誕生到普遍使用,都有一個逐漸的過程,迭代更新往往有到一條可循的脈絡。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古代包包的實物,幾乎集中在唐代。

難道說,包包的發明,就像生物界“寒武紀大爆發”一樣,是在唐朝才橫空出世的嗎?

女著男裝,宜配挎包


2014年,一次重要的考古發現,把包包實物的歷史又向前推了兩三百年。這一年,山西省北部忻州地區,考古發掘出土了九原崗北朝壁畫墓。據專家考證,墓的主人很可能是世家權臣爾朱氏。

這個墓葬很早之前就被盜掘了。幸運的是,墓道兩側牆壁上,各留下了滿牆的壁畫。東西兩面的壁畫,自上而下,各有四層。


其中,東面牆壁的第二層,描繪古人交易馬匹和狩獵的場景,被學者命名為《貿易圖》和《狩獵圖》。

(橫屏觀看,從右向左)

《狩獵圖》(東壁,局部)。來源/九原崗北朝壁畫墓


其中的《貿易圖》有三組人物。中間一組,一人牽馬,馬後站著三人,其中一位特徵很突出,是一位高鼻、深目、短髮的男子,是從西域來內地做生意的胡人;


他的旁邊有一位女子,穿著男裝,性別特徵,用紅色的帽子區別於男子,肩上挎一件小巧、有肩帶的方形包。


墓主人生活在北魏晚期,大約在公元5世紀末到6世紀初。當時,包括山西在內的廣大北方地區,屬於鮮卑人建立的北魏。

(橫屏觀看,從右向左)

《貿易圖》(東壁)。來源/九原崗北朝壁畫墓


而山西忻州所在地,處於中原和遊牧地區的過渡地帶,又是重鎮平城(今大同)和晉陽(今太原)之間的交通樞紐,因為這種區位,就成為重要的交易市場。


結合歷史記載,考古學者認為圖中的胡人是中亞的粟特人,女子是商隊的隨行人員,應該是商人的家屬。由此我們可推測,在當時的絲綢之路上,女子已經深度參與商業活動。

《貿易圖》(東壁)中背小包的胡人女子。來源/九原崗北朝壁畫墓


最讓地道君關心的,是她身上的包包。墓中的壁畫,是為了記錄當時的社會生活,描繪人物,也基本符合比例,很寫實。從包包和女子身材的對比來看,也很協調。


把她揹包的形象摳下來,放到今天的鬧市中,一點也不違和。她所穿的這身行頭,放在今天,也屬於很潮的那種。


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近事女圖》及同時期的陶俑告訴我們:中原女子用包,在唐朝已經很流行。而這張畫則告訴我們:早在南北朝時期,中亞來的胡人女子,就已經有小巧精緻的挎包了。

北朝與唐代包包對比。來源/九原崗北朝壁畫墓甬道東壁;圖2:莫高窟第17窟北壁


在挎包正式出現之前,類似於包包的工具,在中國就已經出現。


包的誕生,來自攜帶物品的需要。比如《詩經》中說:“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意思是劃分疆界治田疇,倉裡糧食堆得厚,包起乾糧備遠遊,大袋小袋都裝滿。這裡的橐、囊,就是用來包裹東西的工具。


春秋戰國之後,出現了一種叫“荷囊”的小袋,用來盛放攜帶細微物品,因為可以隨時戴在身上,所以又稱“持囊”;到了漢代,又有了掛在腰間的“腰囊”。

古時候還有其他攜物工具,如幐、褡褳等,但它們都不是我們今天所說“包”。


跟之前攜帶工具不一樣的是,“包”具備兩個重要特徵:第一,設置了專門封口,密閉性好;第二,有便攜的揹帶。


第一個屬性,把物品封存在密閉的空間,這就解決了遠行時攜帶隨身物品的問題。第二個屬性,揹帶的出現,就相當於讓“腰囊”擺脫了對衣服的依附。


所以你看,包這種工具的發明,有一個重要意義:徹底解放了雙手。


關於這一點,早期的“腰囊”已經解決了部分問題,但它的密閉性不夠,攜帶物品數量也非常有限,所以不能方便人攜物長途跋涉。

那麼,哪裡的人最有這種迫切需求呢?首先就是那些以經商為業的族群,比如長期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粟特商人。

此外,草原上的遊牧族群,應該很喜愛這種發明。馬背上的人,平日需要持鞭引繩,對解放雙手的攜物方式有迫切的需求。


而中原人,很可能是在跟胡人和遊牧群體打交道的過程中,接觸到了挎包。魏晉北朝時期,北方大地胡風勁吹,挎包進入日常生活。到了唐朝,女性使用挎包,就更加普遍了。

唐代挎包女俑集錦。來源/葛承雍《中古壁畫與陶塑再現的挎包女性形象》


你看,這些大唐麗人們,身著華服,手挎包包,她們聚在一起,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時裝走秀的現場。


解放雙手,炫耀審美


我們前邊說,包包的誕生,因為解放雙手的需要,但你看圖上,包包在女俑身上,處於非常重要的位置。


而且這些女子們的表情神態,以及展現出來的精神面貌,都在向世人展示:她們很自豪擁有一款屬於自己的包。這種心理,跟今天女性對包包的喜愛,是相通的。


穿越千年的對比。來源/圖1:香港大學馮平山美術館,圖2:20世紀上半葉老照片


這就引出了另一個重要問題:包的功能變遷。


剛剛出現的時候,包包的首要功能肯定是實用,讓雙手解放出來,而且可以方便長途攜帶物品。


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南北朝時期的壁畫中,這個包包,從外形到跟女性服飾的搭配,已經有了精心設計。很顯然,在實用之外,它已經有滿足審美的精神功能。

中國古代的豪華版“雙肩包”。來源/餘集《二仙圖》軸


胡人女子穿的所謂男裝,很接近今天的連衣裙,搭配上這個小巧的包包,不僅顯得乾淨利索,還展現女性特有的身材曲線。


這個包包,就不再是單純的攜帶物品的工具,也成為服飾的一部分,也就是作為審美功能的裝飾物。

南北朝到唐朝時期,女性穿著男裝,已經成為社會風尚。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從先秦到漢代,男女穿衣要遵守嚴苛的禮制,正所謂“男女不通衣裳”。


漢代末年至隋唐以前,也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不斷碰撞融合,舊有的禮儀規範受到極大衝擊。


按照孫機先生的研究,這一時期,中國服飾出現了第二次大的變革,到隋唐時期,整個服飾形成了兩大系統:一類繼承了北魏改革後的漢式服裝,用作冕服、朝服等禮服;另一類繼承了北齊、北周改革後的圓領缺骻袍,用作平日的常服。

穿男裝的唐代女子。來源/新疆吐魯番張禮臣墓絹畫


後者,常常成為男女日常都穿著的服飾。前者的源頭來自華夏服飾,而後者的源頭則是所謂的“胡服”。


熟悉唐代歷史的小夥伴肯定知道,當時的社會上,文化多元,胡風勁吹,聽胡歌、看胡舞成為娛樂潮流。在這種薰陶下,穿胡服,也就不在話下。


所以,九原崗壁畫裡的粟特女子,以及後來穿男裝的唐代女子,包括《近事女圖》中的女子,她們的行為是一脈相承的。

而挎包,天然適合跟這種輕便的服裝搭配。包包,跟身上的衣服一起,成了當時女性追求審美的組成部分。


根據目前出土的文物,我們可以看出:至少在南北朝時期,包包就已開始由實用轉為裝飾物品了,而這種趨勢遇到唐代的空氣,就爆發出了激烈的化學反應,形成了一股出門挎包的風潮。

背紅色挎包的人,猜猜是男生還是女生?《楊貴妃上馬圖》(局部)。作者/錢選,來源/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到這裡,你肯定會跟出現一個新的疑問:既然包包的流行在唐朝就有了,那為什麼我們現在看到的高端包包品牌,大都來自歐洲?


讓我們回頭看一下前邊提到的,古代中國女性挎包的圖像,它們幾乎都集中在南北朝到唐朝。那唐之後,宋元明清呢?


很遺憾,幾乎很難找到挎包和女性的結合了。不過,各種挎包、手包、雙肩包倒是在繪畫中常常出現。它們從“人間”消失,轉移到了仙道、巫醫、鬼神的身上。

中國曆代“包包”圖鑑。從上到下:北朝 《貿易圖》(局部),唐《近事女圖》(局部);宋·李唐《灸艾圖》(局部);宋·李嵩《仙籌增慶圖》(局部);元·龔開《中山出遊圖》(局部);元·錢選《楊貴妃上馬圖》(局部);明·方梅厓《渡唐天神圖》(局部);清·餘集《二仙圖》(局部)

唐代之後,女性遠離了挎包,原因並不複雜,因為社會風氣發生了急轉直下:唐代安史之亂後,尤其是宋代以來,從開放轉為內斂。程朱理學大行其道,對於女性的行為,形成了極大的約束。


直到近現代革命以來,女性得到解放,半邊天變得名副其實。隨著女性地位提高,美麗的包包也回來了。只不過這一次,主導潮流的是西方文化。

西人說包,忽略東方


粟特人把胡風和包包帶到東方的同時,這種文化應該也會利用地緣優勢向西傳播。


不過,大航海時代之前的歐洲處於“黑暗”的中世紀,世俗社會深受教會控制。當時的歐洲女性,尤其是出席重要場合,所穿服裝十分繁複,不適合攜帶額外的包。

手提挎包的歐洲女性。來源/20世紀50年代老照片


直到18世紀末,歐洲發起了一場女性服裝改革,社會上開始流行起輕便修身的服飾,此後女裝設計逐漸走向貼身輕薄的路線,幾乎不太可能留出口袋的空間,即便是有口袋,也不太能放得進去。


與此同時,工業革命與火車的興起,讓女性出門活動的頻率大大增加。為了滿足出門的需要,有帶子的包包成為時代的寵兒,到了今天發展成了一種時尚文化。


不過,相比中國北朝、唐朝的包包流行,這已經是1000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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