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兩個人的人生軌跡又有所區別,最後歸宿也不一樣。古弼於明元帝拓跋嗣時出仕,經歷太武帝拓跋燾、文成帝拓跋濬,在前兩個皇帝時仕途呈上升狀態,在文成帝拓跋濬即位後,突然向下轉頭一百八十度,最後被處死。源賀是十六國南涼人,經歷過亡國之痛,太武帝拓跋燾時投奔北魏,侍奉過太武帝拓跋燾、文成帝拓跋濬、獻文帝拓跋弘、孝文帝拓拔宏四朝天子,歷任平西將軍、散騎常侍、殿中尚書、冀州刺史、太尉等職,先後封爵為西平公、西平王、隴西王。源賀七十三歲病逝,病重時馮太后、孝文帝屢遣使者探問,屢派太醫診治。死後諡號為宣,享受陪葬金陵的待遇。
論軍事政治、才幹,古弼、源賀不相上下,為什麼一個死於非命,一個得到善終呢?這恐怕與個人品質有關。兩個人品質的根本區別,就是貪與不貪。
古弼貪圖錢財。因為拿了人家的賄賂,反對出兵征討北涼沮渠氏,給氐人酋帥楊文德留下了南逃的機會。他貪戀權位,在靠政變上臺的拓跋餘政權中任高官,並沒有像源賀那樣,把政變者趕下臺。當一朝新天子登基以後,古弼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官位,然而他並不認為自己應該承擔這樣的結果,反而有怨謗之言,結果給人家以誅除的口實。
源賀是一個不貪財、不戀位的人。他幫助文成帝登位,卻拒絕領取重賞;年近古稀之時,主動要求退位。才幹加品質,使他有比古弼更加圓滿的人生。
古弼功過
古弼是拓跋族人,拓跋族是馬背上的民族,驍勇善戰者多,有文化修養者少。古弼是個例外,他好讀書,善騎射,是北魏前期為數不多的文武雙全的人才之一。正因為如此,他被史家譽為北魏前期“謀軍輔國,遠略正情,有柱石之量”的人物(《魏書》卷二八《古弼傳》史臣曰)。“謀軍輔國”是說古弼軍事和政治上的功績,概括起來有以下這些:軍事上:征討幷州胡人叛亂,西征大夏赫連定,討伐甘肅南部的仇池,打敗劉宋進入仇池的軍隊和劉宋立起來的傀儡政權;政治上:輔佐拓跋燾的兒子拓跋晃監國統攝萬機,以剛正公直之舉勸諫太武帝拓跋燾停止過度建設園囿,將土地賜給無地貧民。不怕掃拓跋燾之興而逆龍鱗,堅持把羸弱馬匹給拓跋燾打獵使用,把強壯馬匹用在軍中以備不虞,被拓跋燾稱讚為利社稷益國家便百姓之舉,“社稷之臣”,“國之寶也” (《魏書》卷二八《古弼傳》)。
古弼軍事政治上的建樹,固然由於其本身軍事、政治方面的才能,但也不能忽視時勢造就的因素。古弼建功立業的年齡,正值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時期。拓跋燾致力於軍事征伐,滅北燕、北涼、大夏,北破柔然,南征劉宋,統一了北方。正是這些戰爭使古弼有了建立軍功的機會。拓跋燾本人不喜歡下人阿諛奉承,喜歡臣下直言不諱。西漢時,蕭何為劉邦修建未央宮,極其壯麗。劉邦很不高興,認為奢侈過度。蕭何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且亡令後世有加也。”意思是未央宮壯麗的外觀是為了顯示帝王之威。一些人用這個典故勸拓跋燾大修京城宮殿。拓跋燾卻說:“古人有言,在德不在險。屈丐蒸土築城,而朕滅之,豈在城也?今天下未平,方須民力,土功之事,朕所未為,蕭何之對,非雅言也。”(《魏書》卷四《世族紀》)正是拓跋燾有這樣的品質,才使古弼的直言不諱有了用武之地。
然而,“謀軍輔國”只是古弼軍事政治實踐的一面,除此之外,他也有“ 誤軍誤國”的另一面。
在征討北燕馮文通時,馮文通內部瓦解,大臣古埿開城門迎北魏軍進城。而古弼卻懷疑有詐,沒有進城,錯失了良機。援兵到來,接走了馮文通,古弼又喝得爛醉,拒絕了部將高苟子追擊的要求。此為誤軍之例。
拓跋燾晚期,宦官宗愛發動宮廷政變,殺死拓跋燾,立拓跋餘為帝。拓跋餘自知上臺的途徑不正統,所以厚賞群下,以收買人心。在他當政期間,終日飲酒作樂,旬月之間就把國庫揮霍得空若懸磬。又好弋獵,出入無度,邊方告難,不加撫卹,百姓怨聲載道,而拓跋餘一如既往。可見這次宮廷政變幾乎把北魏拖入絕境。而古弼卻在這樣的政權中擔任司徒,說明他對這次政變起碼不持反對態度。此為誤國之例。
古弼誤軍誤國,原因可能很多,其中貪財好利是一個重要原因。史書記載,古弼功名與張黎等同而“廉不及也”,即不像張黎那樣清廉。例如拓跋燾準備征討北涼沮渠牧犍,大臣崔浩表示支持,而古弼、李順等人卻反對。他們誇大出兵征討的困難,說:“自溫圉河以西,至於姑臧城南,天梯山上冬有積雪,深一丈餘,至春夏消液,下流成川,引以溉灌。彼聞軍至,決此渠口,水不通流,則致渴乏。去城百里之內,赤地無草,又不任久停軍馬。”崔浩據史書記載給予駁斥:“《漢書·地理志》稱:‘涼州之畜,為天下饒。’若無水草,何以畜牧?又漢人為居,終不於無水草之地築城郭、立郡縣也。又雪之消液,才不斂塵,何得通渠引漕,溉灌數百萬頃乎?此言大詆誣於人矣。”李順等人又狡辯說涼州情況是他們親眼所見,崔浩便一針見血地指出:“汝曹受人金錢,欲為之辭,謂我目不見便可欺也!”(《魏書》卷三五《崔浩傳》)在討伐北涼之後,拓跋燾發現涼州地區水草豐饒,和崔浩所說一樣。古弼等人顯然是拿了人家錢財而阻撓國家統一北方的大計。又如仇池氐人楊難當歸順北魏之後,拓跋燾下詔讓古弼把楊氏子弟全部送到京都。楊難當的侄子楊文德用十斤黃金賄賂古弼,結果古弼便沒有把他送到京都。
古弼擔任司徒後不久,拓跋餘被宗愛所殺,實力派大臣又殺了宗愛,把拓跋燾的長孫拓跋濬迎回來即位。新上臺的皇帝很快將古弼免職,不久就找了個藉口將他處死。《魏書》的作者魏收認為古弼死得冤枉,說古弼在“纖介之間,一朝殞覆,宥及十世,乃徒言爾,惜乎!”意思說古弼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被處死,真是可惜啊,皇帝對他世代寬宥的承諾只不過是一句空話。這並不奇怪,魏收本人就十分貪鄙,他修北魏國史時,對於給過他好處的人就美言相贊,沒給好處的就惡語記載。爾朱榮在北魏末期為害至深,但由於爾朱榮的兒子用金錢賄賂魏收,魏收就記載爾朱榮修德義之風,堪比韓信、彭越、伊尹、霍光。魏收認為古弼的貪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在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古弼的一生告訴人們,貪財好利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貪是人的一種有害慾望,貪慾不加以限制,對掌權者來說,會誤軍誤國,最終也會害了自己。
源賀堂堂
《魏書》作者魏收稱讚源賀說:“源賀堂堂。”(《魏書》卷四一《源賀傳》史臣曰)“堂堂” 作為一個形容詞,其義項有多個,其中有三個形容源賀是很貼切的。
“堂堂”形容一個人容貌壯偉。源賀是禿髮傉檀的兒子,禿髮氏與拓跋氏為同一祖先,都屬鮮卑人。源賀的六世祖禿髮樹機能,在西晉時盡有涼州之地,曾為西晉政府的大患。據史書記載,禿髮樹機能“壯果多謀略”(《魏書》卷九九《禿髮烏孤傳》), 而源賀也生得“偉容貌,善風儀”,大概是有禿髮鮮卑的遺傳基因。
“堂堂”形容一個人志氣宏大。志氣宏大不是隻停留在豪言壯語上,更重要的是體現在所作所為對歷史發展有深遠的影響上。源賀一生所做的事情中,有三件事對北魏的歷史具有重要影響。
第一件事,平定“宗愛之亂”,迎立高宗登位。太武帝拓跋燾正平二年(452),宦官宗愛毒死了拓跋燾,皇位暫空。尚書左僕射蘭延、侍中和疋欲立拓跋燾的三兒子拓跋翰,太原公薛提想立拓跋燾的長孫拓跋濬。宗愛利用兩派分歧猶豫不決之機,殺死蘭延、和疋、薛提、拓跋翰等人。這個結果表明,宗愛既不想立拓跋翰,也不想立皇孫拓跋濬。果然,宗愛在殺死兩派人物之後,擁立與自己關係甚密的拓跋餘。拓跋餘昏庸荒淫,宗愛大權在握,出任大司馬、大將軍、太師、都督中外諸軍事等職。史載他“位居元輔,錄三省,兼總戎禁,坐召公卿,權恣日甚”,這無疑引起了拓跋餘的懷疑,害怕他成為當今的趙高,想削弱他的權力。宗愛便殺死了拓跋餘,皇位再一次空缺。在這個時候,源賀與南部尚書、尚書長孫渴侯等人密謀說:“今不能奉戴皇孫(即拓跋濬),以順民望,社稷危矣。”他們一致認為:“唯有密奉皇孫耳。”於是,源賀與長孫渴侯布兵守衛,陸麗將在外面避難的拓跋濬迎回京城,然後逮捕了宗愛等人,使北魏恢復了正常的政治秩序。拓跋濬的即位對北魏後來的發展具有重大影響,《魏書》這樣評價高宗拓跋濬:“世祖經略四方,內頗虛耗。既而國釁時艱,朝野楚楚。高宗與時消息,靜以鎮之,養威佈德,懷緝中外。自非機悟深裕,矜濟為心,亦何能若此!可謂有君人之度矣。”(《魏書》卷五《高宗紀》史臣曰)拓跋濬與時消息、發展經濟文化,是北魏前期向後期過渡的重要人物。源賀在支持拓跋濬登帝位中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第二件事,力挺將皇位傳給高祖孝文帝。《魏書》記載:“顯祖將傳位於京兆王子推,時賀都督諸軍屯漠南,乃馳傳徵賀。賀既至,乃命公卿議之。賀正色固執不可。即詔賀持節奉皇帝璽綬以授高祖。”這個簡單的記載中其實包含著幾個耐人尋味的問題。獻文帝為什麼不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兒子拓跋宏而要傳給叔叔拓跋子推?是誰把都督漠南的源賀召回京城的?李憑先生在《北魏平城時代》一書中對此有系統的回答。他指出,獻文帝拓跋弘在位期間,與自己的母親馮太后存在著劇烈的矛盾。在馮太后的逼迫下,拓跋弘不得不讓出皇位,答應做沒有實權的太上皇。將皇位傳給誰呢?五歲的兒子拓拔宏是祖母馮太后一手撫養的,傳給他就等於把最高統治權力拱手交給馮太后,自己的兒子現在和將來不過是個傀儡而已。因此,在長期受壓抑而不得不交出皇位的情況下,與其將它交給馮太后,還不如交給屬於自己同黨的京兆王拓跋子推。京兆王拓跋子推在宗室中為至親,歷任侍中、徵南大將軍、長安鎮都大將以及中都大官等要職,論輩分則與馮太后相同,倒是一位鉗制馮太后的合適人選。因此,禪位於拓跋子推只是獻文帝在馮太后逼迫下所做的不得已而求其次的選擇,這樣做雖然剝奪了孝文帝的繼承權,卻抵制了馮太后的干政,這是馮太后所不能容忍和允許的,把源賀從漠南召回京都,正是馮太后的旨意,也證明了源賀與馮太后的關係密切。從政治角度看,這是一場權力之爭,但從北魏歷史上看,這場鬥爭卻關係到北魏整個國家未來的走向。正是由於傳位給拓跋宏,馮太后才開始一場旨在推進北魏國家封建化的改革,這場改革在馮太后去世後,又由孝文帝拓跋宏全面推進和深入。因此可以說,源賀在北魏政權向何處發展的關鍵時刻起了重要作用。
第三件事,對北魏國家的法律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時,刑罰頗為濫酷,至太武帝拓跋燾時,刑罰依然嚴酷,雖然規定死刑分為斬殺和絞死,實際上不止這兩種。大逆不道腰斬,害其親者車裂,為蠱毒者男女皆斬,而焚其家。巫蠱者,負羖羊抱犬沉諸淵。偷盜贓三匹皆死。後來又增加故縱、通情、止舍之法及他罪,凡三百九十一條。門誅四,大辟一百四十五,刑二百二十一條。源賀在擁立拓跋濬即位後,上書建議,犯謀反罪的,家人在十三歲以下,不可能參與計謀,可以不處死,沒入縣官。此建議得到拓跋濬的採納。在任冀州刺史時,他又上書建議,如果不是大逆謀反或者親手殺人的,請赦其不死,讓其戍守邊關。拓跋濬又加以採納。從此以後,凡入死刑者,皆恕死徙邊。年年所活殊為不少,既使許多人活命,又增加了邊戍的兵力。
“堂堂”形容一個人的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源賀在拓跋濬即帝位中立有大功,拓跋濬班賜百僚,對源賀說:“朕大賚善人,卿其任意取之,勿謙退也。”源賀推辭,拓跋濬一定讓他取之,源賀唯取戎馬一匹而已。源賀以實際行動表明,平定宗愛之亂,是為了國家利益,不是為一己私利。源賀任冀州刺史時,鞫獄以情,徭役簡省,治績為天下第一。大約在七十歲的時候,任都督三道諸軍的源賀以年老上書要求致仕,七十三歲時病逝。死前給兒子留下遺言說:“汝其毋傲吝,毋荒怠,毋奢越,毋嫉妒;疑思問,言思審,行思恭,服思度;遏惡揚善,親賢遠佞;目觀必真,耳屬必正;誠勤以事君,清約以行己。吾終之後,所葬時服單櫝,足申孝心,芻靈明器,一無用也。”(《魏書》卷四一《源賀傳》)顯示出不居功、不貪位、誠勤以為國、清約以行己的高風亮節。
堂堂哉!源賀不虛此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