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本文摘自《讀庫1205》,新星出版社2012年11月版,標題為《周滅商與華夏新生》

作者:李碩  北京大學中文系學士,清華大學歷史系碩士、博士。

周武王滅商,建立周王朝,這不僅是朝代的更迭,也是一種文明的交替,自此,禮樂文化、宗親文化,代替了巫鬼文化、祭祀文化,周文明與商文明有很大的不同。
這是一篇奇文,細節描繪生動,觀點新穎但不乏根據,像一篇抽絲剝繭的探秘小說,對古代殷商和周朝的歷史進行了推演剖析。

▲後母戊鼎  商
上篇
文王八卦
據說周文王在忍痛吃掉了兒子的肉之後,才被商紂釋放。這似乎流於野史傳說。但在商人的殷墟遺存和甲骨文獻裡,這種行為再平常不過……
公元前一千餘年,《舊約》中以色列大衛王之世,《封神演義》的傳說時代。正當壯年的商紂王君臨“天下”,統治著亞歐大陸最東端的華北平原。
▲商朝形勢圖
此時的周文王,只是一個遠在西陲(今天陝西)的小小部族酋長。好幾代人以來,周族都臣服於商朝。文王周昌已經年過五旬,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十足的老人,且又痴迷於怪異的八卦占卜,更給這個撮爾小邦籠罩了沉沉暮氣。
一支商軍突然開到西部,逮捕了周昌,將他押解往商朝都城——朝歌。這是商人一次慣常的懲戒征討。數百年來,商王對於他征服之下的數百個邦國、部族,都是這樣維持統治的。
這次的結果卻迥然不同。
塵封夢魘
三千年後的今天,河南安陽殷墟,黃土掩埋著殷商王朝最後的都城:朝歌。
▲河南安陽殷墟
一個世紀以來,考古學者在這裡發掘出了數量驚人的被殘殺的屍骸,一起出土的甲骨文顯示,他們死於商人血腥的祭祀典禮。累累骸骨告訴世人:這裡掩埋了被忘卻的血腥文明,夢魘般恐怖而悠長的歲月。
在殷墟一座宮殿旁邊,發掘出一百多座殺人祭祀坑,被殺人骨近六百具。這些屍骨大都身、首分離,是砍頭之後被亂扔到坑裡。兩個坑內還埋著十七具慘死的幼童。這座宮殿奠基時也伴隨著殺人祭祀:所有的柱子下面都夯築了一具屍骨;大門則建造在十五個人的遺骨之上,其中三人只有頭顱。
▲1930年代殷墟發掘時的照片
商王陵墓區有一座人祭場,比操場大兩倍以上,出土近3500具人骨,分別埋在九百多個祭祀坑中。屍骸很多身首異處,有些坑中只埋頭骨,或者只埋身軀,甚至是在掙扎中被掩埋的活人。王陵區之外也有人祭現場。比如後崗一座坑內,埋著73具被殺者的骨骸,大都是20歲以下的男性青少年,甚至有十多具幼兒的屍骨。商人文化所到之處,如河南偃師、鄭州的商代早期遺址,甚至東南到江蘇銅山,也都有大型人祭場的遺址。
多年的自然變遷和人工已經破壞殷墟遺址,整個商朝共有過多少這樣的人祭現場,就無法確知了。這些遺址時代早晚不同,說明人祭的做法曾延續了很多年。它絕不是某位暴君心血來潮的產物,而是一個文明的常態。
但在被考古學家的鏟子揭露之前,中國古史文獻從來沒有提及商人的這種習俗。
▲安陽殷墟王陵遺址內的祭祀坑  @新華社
文王之子——周武王滅商之後,朝歌城被廢棄、掩埋,商人的這種風俗也消散如雲煙。但周朝人又為什麼刪除了對那個血腥時代的記憶?這和他們的興起、滅商、建立周朝又有什麼關係?
甲骨文和考古發掘向我們提出了這些問題。如果嘗試解答它,還必須從上古的儒家經書、古史文獻中,蒐羅吉光片羽般珍稀飄渺的信息,將它們和考古材料拼合,還原那湮沒三千年的惡夢——不,事實。
▲安陽殷墟王陵遺址內的車馬坑 @新華社
商朝和它的臣虜:羌、周
商人興起於東方。他們統治的核心區在今日河南省東北部,屬於華夏世界的東方。對於西部的異族,商人稱之為“羌”,甲骨文這個字形如大角羊頭,代表居住在山地、放牧牛羊為生的人群。這只是一個泛稱,“羌”人包含著無數互不統屬的鬆散族邦、部落。
▲甲骨文中“羌”的三種寫法
商紂王之前二百年,一位商王的王后“婦好”率軍征討西方,把商朝的勢力擴張到羌人地區。那次遠征在甲骨文獻中的規模最大,全軍有一萬三千人。和西部蠻族相比,商人有先進的青銅冶煉技術,兵器堅固鋒利;他們還有記錄語言的獨特技術:文字,由此組建起龐大軍事和行政機器,以及高度分工的文明。這都是蠻荒部族無法想象的。
▲婦好墓
▲婦好率領一萬三千軍隊伐羌方的卜甲:
辛巳卜,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呼伐(羌)
商人從沒有用自己的文化改變蠻夷的想法。他們只想保持軍事征服。商王習慣帶著軍隊巡遊邊疆,用武力威懾周邊小邦,讓他們保持臣服,必要時則進行殺雞儆猴式的懲戒戰爭。商朝的本土並不比今天的一個河南省大太多。
對於“周”這個西方部族,商人有點說不清它的來歷,因為它太渺小了。周人史詩講述了自己的早期歷史,也混雜了大量神話。傳說周族始祖是一位叫“姜嫄”的女子,她在荒野裡踩到了巨人的足跡,懷孕生子后稷,繁衍出了周人氏族。商周語言中,姜就是羌,所以周人也屬於廣義的羌人,他們形成部族後,才給自己冠以“姬”姓,而把周圍其他部族稱為“姜”姓。這標誌著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已經疏遠,可以相互通婚。按照西方的風俗,同姓、同族的人不能通婚。
到文王周昌的祖父——古公亶父一代人,才有了比較可靠的記載。周人原來生活在深山之中,和野蠻民族(其實就是他們的近親羌人)沒什麼區別。古公亶父帶著族人遷出深山,沿著一條小河來到渭河平原的邊緣,開始進行農業墾殖,從此脫離野蠻,進入了一種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這些史詩摻入了周人的自我誇耀,只是部分可靠。從考古發掘看,這個時期關中渭河流域的文明形態都差不多,各族邦都不過幾千或萬餘人,過著種植穀子、高粱,飼養牛羊的生活。他們最主要的農具是磨製石器,居家使用粗糙的灰陶,上層族長才有一點外地輸入的奢侈品,比如玉器和銅器。周人並不比羌人鄰居們“文明”多少。在商人眼裡,他們都同樣落後,根本不是值得尊敬的對手。
古公亶父帶給周族的最大變化,是他投靠了強大的商王朝,成為商人在遠西地區的統治代理人。
▲銅戈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銅圓斝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婦好銅圈足觥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婦好方鼎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在彼時,周族不過是個萬餘人的小部族,對統治著數百萬人口的龐大商朝有何用處?
正如殷墟考古發掘所揭示,商人相信,上帝和祖先神靈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禍福,而異族人的血肉,則是奉獻給上帝和祖先的最好禮物——甲骨文中的“祭”字,就是一隻手拿著肉塊奉獻於祭臺。他們祭祀用人最主要的來源,就是羌人。甲骨文的人祭記載中,羌人佔了被殺者的一大半。他們被稱作“人牲”。
▲甲骨文“祭”
亶父帶領周族投靠商人之後,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為商朝提供羌族人牲。這是被後來周人刻意掩埋、忘卻的歷史,但出土甲骨文洩露了一點信息。
周族自己沒有文字。甲骨文“周”字是商人所造。商人對殺人獻祭有一個專門的動詞:“用”。無數片關於祭祀的甲骨文都記載,商王“用”羌人男女和牛羊奉獻神靈。甲骨文中的“周”,是“用”和“口”兩個字的合寫;《說文解字》對“周”字的解釋也是“從用、從口”——在商人看來,“周”族特徵,就是繳納供“用”的人口。
商人的“周”字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寫法:“用”字的小方格中點滿了點。甲骨文這種點代表鮮血,它來自被殺的人牲,是神明最新鮮的飲食。甲骨文還有專門描繪用鮮血獻祭的字:一座凸起的祭臺上,用點表示的血液正在淋漓滴瀝下來。
▲刻辭卜甲
殷墟博物館藏
從血緣關係講,古公亶父和周人的這種行為,是對家鄉族人的無恥背叛。靠著捕獵羌人,周族成了商朝在西方的血腥代理人,也得到了相應的報酬。鋒利的銅兵器可以幫助他們捕獲獵物;商人馬拉戰車的軍事技術,可能也在這個時候輸入了周族。
亶父以來三代人、近百年時間裡,周人都在努力趨附商朝。按照傳統婚俗,周族首領應當隔代迎娶姜姓的夫人。亶父的夫人就來自羌人,說明在他當年結婚時還沒有背棄西方盟族。但他的兒子季歷、孫子周昌(文王),兩代人都是從東方迎娶夫人,這表明了他們投靠商朝的姿態。
周人宣稱這兩位夫人都是商人,甚至是商王之女。這只是他們對周邊羌人的吹噓。商人實行族內婚,嚴密保護著自己高貴血統的純潔性,絕對不會將王室之女嫁給遠方蠻夷。商人的姓是“子”,而季歷和周昌的兩位夫人,分別姓“任”和“姒”,她們只是來自臣服於商的外圍小國而已。不過任、姒兩位夫人的母國,還是比周人先進的多。在周人眼裡,她們儼然是從天界下凡的女神一般,後世史詩中充滿了對她們的歌頌聲,甚至稱她們為“大任”、“大姒”(《詩經·大雅·思齊》、《史記·周本紀》)。
兩代東方新娘給周族上層帶來了巨大變化。丈夫可以不懂妻子家族的語言,但母親必然會全面影響兒子一代。東方文化隨她們來到西部,最神秘、“先進”的當屬甲骨占卜之術,它融合文字、佔算和溝通鬼神的通靈術於一身,被商人發揮到了極致。其中,對卜骨紋路進行解讀和運算的部分屬於“八卦”。到文王周昌老年時,開始痴迷於這種來自東方的神秘運算技術。由此,周人和古中國的命運開始發生轉折。
文王野心:八卦
文王周昌年幼時就繼承了族長之位。實際上,他的父親季歷很可能早夭而沒有當過族長。季歷的妻子、周昌的母親大任來自東方,商朝顯然支持幼年周昌繼任周族之長。他成年後繼續從東方迎娶妻子大姒,也是沿襲祖父亶父以來投靠商朝的政策,同時保障自己的權威。
掌握甲骨占卜和八卦推算技術的,都是巫師家族,他們世代傳承此職,將其作為家傳絕技秘不示人。後世人傳說,周文王在被商紂囚禁期間,將八卦推衍為六十四卦,這種說法也許有一定來歷,但周昌接觸和演算八卦的開端肯定更早。可以想象,當老年周昌對“八卦”發生興趣後,肯定對占卜師軟硬兼施,採用了各種手段,終於迫使他們交待出了卦象運算原理。
商、周時代,偶或有沉迷占卜之術的上層人士,但老年周昌的驚人之舉,就是從中獲得了背叛商朝、取而代之的啟示。這顯然遠遠超出了作為商人臣屬的本分,而且背離了自祖父亶父以來的立國之本。
周昌究竟是如何推衍、論證的,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現存《周易》中的《彖辭》部分,據說就是文王周昌所作,其中有些語言確實顯露出不臣之心,比如“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師”這類語言,已經明顯超出了臣子本分,充滿反逆殺機(屯、履、豫卦)。
多個卦的《彖辭》都顯示,“東北喪朋、西南得朋”。東北方不利而機會在西南。商人統治中心河北,正是周人的東北方,這無疑預示著和商王決裂之機已到,需要聯絡西部羌人、甚至西南方深山的各族為同盟軍。而後來武王滅商時,西南民族蜀、髳、微等確實參戰(坤、蹇、解卦);文王《彖辭》中出現最多的,是“利涉大川”一詞——從關中到商都朝歌,必須渡過黃河,習慣山居的周人不習水性,這顯然是老年周昌最關心的問題(需、訟、同人、蠱、大畜、益、鼎、渙、中孚等卦)。
沉溺在卦象演算中的周昌忽視了一點:他求教的占卜師來自商人控制的東方,他們和故鄉的同行有密切聯繫。周人老族長的不臣之心,完全有可能通過占卜師的通信網傳向朝歌,而商朝首席祭司又是商王的心腹。於是,商朝軍隊帶走了老周昌。
▲卜骨 商 武丁時期
傳河南安陽小屯出土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史記》等文獻完全沒說這是一場戰事。也許商軍像以往徵收羌族人牲一樣來到周族,順便帶走了周昌。從當時的實力對比看,老周昌的造反念頭實為異想天開。所有周族人,包括他的兒子們——後來的武王發、周公旦等等,顯然都被這個想法嚇壞了。商人軍隊執法般輕而易舉地帶走周昌,足以說明周人被震懾之深:他們根本沒有追隨首領、對抗商人的實力和勇氣。
周昌被捉走,把所有的難題都留給了兒子們。夫人大姒為周昌生了好幾個兒子,長子伯邑考,次子周發、周旦此時已經成年。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朝歌向商紂王求情,祈求他寬恕周昌因老邁糊塗而產生的妄念。
《史記》記載,幾個從商朝叛逃到周的臣子(閎夭、散宜生等),帶著禮物到商都祈求紂王。這顯然不是全部實情:見到叛臣只會增加商紂王的憤怒,何況此時周族也難以吸引到商朝的投誠者。商紂是異常聰明的人,“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周昌的兒子們不出面,他肯定不會寬恕周人(《史記·殷本紀》)。
▲刻辭卜骨
殷墟博物館藏
文王諸子這次去朝歌的屈辱經歷,只是在他們滅商、奪取天下之後,才被隱諱了起來。事實上,他們在朝歌經歷的遠不止是委屈羞辱,更是如夢魘一般的血腥慘劇。
天邑商:朝歌鬼神世界
舊史的零星記載說,周昌長子伯邑考到朝歌之後,被商紂王處死且做成了肉醬。周昌在忍痛吃掉了兒子的肉之後,才獲得釋放(皇甫謐《帝王世紀》)。這確實顯得過於荒唐,似乎只能流於野史。但有了今天殷墟的考古發現和甲骨文獻,我們才知道,這種行為對於商人再也正常不過。
以往數十年裡,周人一直在向商朝提供羌人俘虜。對於這些人在朝歌的命運,周人可能有一些模糊的瞭解,卻不會有太具體的觀感,因為西部並沒有商人的人牲祭祀場。只有在老周昌和兒子們相繼到達朝歌之後,才親眼目睹了那些經自己之手送給商人的俘虜的下場。
按照甲骨文記載,商人用活人獻祭的方法有很多種。比較常見的是“卯”祭,這個字是人或牲畜被掏空內臟之後、對半剖開懸掛的形狀,如同今天屠宰流水線上懸掛的豬羊。事實上,羌人俘虜也確實常和牛、羊一起被殺死“卯”祭。
▲甲骨文拓片
其他獻祭方式包括奉獻人牲的內臟、鮮血、頭顱。加工人牲方法有燒烤、滾湯燉爛、風乾成臘肉等等,都有專門的甲骨文字。這都是加工食物的方法,因為他們就是奉獻給神靈的飲食。按照習俗,神明享用祭品時也施加了祝福,所以典禮結束之後,獻祭者將分享祭品。
這自然會得出一個驚悚的推論:商人,特別是上層商人,很有可能是食人族。但這並非只有考古證據。歷史文獻中除了伯邑考被做成肉醬;另一位對紂王有異心的小國君“鬼侯”也被做成了肉乾,分賜給其他邦君為食。
按商人觀念,異族的酋長、貴人是最高級的人牲,他們給這種酋長叫“方伯”,再多的普通人牲也抵不上一位方伯。周昌或者他的繼承人,正是商人眼裡的一位“羌方伯”。
▲甲骨文拓片
但這次被“用”的為什麼是伯邑考,而不是他的弟弟武王發、周公旦,或者惹出這場風波的老周昌自己?
在猶太《舊約》裡的上古時代,上帝最喜歡接受長子作為祭禮。商人未必有這種禮俗,但他們確實喜歡用青壯年男子或兒童獻祭,極少用老年人(對某些特定的神則用青年女子)。而且,商人習慣用占卜選擇祭品,他們應當對伯邑考、周發、周旦等兄弟進行了認真考察和佔算,來確定誰最適合做成肉醬。畢竟,用來祭祀的牛、羊事先也要認真檢查,看它們的毛色、肥瘦,以及有沒有疤痕、暗病,這種記載在《春秋》中屢見不鮮。老周昌的兒子們如何經歷過這一關,他們的感受如何?旁人將永遠無法得知。
無論如何,老周昌重獲自由。而且,他和兒子們還有了意外收穫。
▲青銅甗裡裝著蒸熟的人頭,
殷墟不止一次出土過這種祭祀用品
首先,商紂王對他們的悔過非常滿意,尤其是周昌吃下自己兒子肉的表現。這大概象徵了他衷心歸化於商人文明世界的姿態。紂王授予周昌“西伯”身份,讓他代表商朝管理更大範圍的西方事務。
還有,在這次朝歌之旅中,周昌父子獲得了面對面觀察商人高層的機會。除了那些足以讓人瘋狂的血腥祭祀,他們還發現,商朝遠不是他們在西陲時想象的“天邑商”——如同仙界般懸浮在天空的神聖都市。這裡雖然富麗堂皇,但所有的人,從商紂王到他的兄弟子女親人,都和周人一樣普通,沒有任何神聖之處。
最關鍵的是,商人世界並非一個團結的整體。和任何一位族長、首領一樣(甚至更加嚴重),紂王身邊充斥著心懷不滿的兄弟和宗族成員,他的兒子們為爭奪繼承權明爭暗鬥。閎夭、散宜生等向周人暗送秋波的商朝臣子,應當是在這時和周昌父子們建立聯繫的。周武王滅商之後扶植的傀儡、商紂之子武庚,此時肯定也對周人進行了試探拉攏,更不用說商紂那些早已心懷不滿的叔伯兄弟們,比如稍後被處死的比干。在這些人看來,周族人和他們那些西方親屬羌人部族,也許是可以利用的潛在力量。如果商紂王一意孤行、不尊重這些貴族的利益,就有必要聯絡異族,裡應外合發動政變。
商紂王和他身邊的覬覦者們,都沒有想到扶植周族可能帶來的危險。
商人稱霸中原已長達六百年,從沒有外來威脅可以動搖它的統治。而且,商人一致認為,天界的上帝、諸神主宰著人間一切禍福命運。已經死去的歷代商王、貴族,也都進入天界成為神靈,擁有大小不一的神力。那些神靈非常“現實”,只保佑向他們獻祭的人。奉獻的人牲、牛羊越多,諸神就越高興,會保證獻祭者享受人間的一切。
商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向天地、山川、祖先之神不停獻祭,祭祀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如同營養師的菜單。在甲骨文記載中,商王會一次宰殺、奉獻三千名人牲,以及一千頭牛。能夠保存到現在的甲骨文只是九牛一毛,這肯定不是商人規模最大的祭祀。
由於商王壟斷了向諸神祭祀的權力,也就獨享了諸神的福佑,理所當然要征服、統治大地上的所有民族。當然,這也是為了給諸神提供更多的祭品。
在這種思維方式下,商人自然成為了一個以縱慾著稱的民族。向神明獻祭的人和民族就可得到天佑,於是不必顧及什麼道德戒律,更不必擔心未來的憂患。《史記》記載了紂王建造酒池肉林、男女裸體集體淫亂等種種荒唐行為。其實,這和他敲骨看髓的故事一樣,都是將整個商族的醜惡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種種酷刑、血腥的殺祭,都是商人集體而非紂王一人的娛樂方式。
▲玉人
河南安陽小屯村出土
▲玉玦
河南安陽小屯村北出土
他們還從上到下沉溺在酗酒惡習之中,終日少有清醒的人。紂王在位以來,來自西方的人牲數量在減少,但作為釀酒原料的糧食在不斷增加(周昌怠工以後,紂王正試圖在東南方開闢新的人牲來源)。
商王之下的貴族們死後成為小神,但他們也必須保佑後世商王,不能只顧及自己的子孫。在紂王之前二百多年,商王盤庚剛剛把都城遷到朝歌,他身邊的貴族們大都不滿。盤庚將他們召集起來訓話,公然威脅說:不要以為你們死去的祖先會幫助你們,因為他們都在我先王的身邊,跟著享受了我奉獻的祭品,所以會優先保佑我盤庚,不會縱容你們!
茲予大享於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予告汝於難,若射之有志!
據說商人早期是經營畜牧和商業的民族,所以他們把被統治的人視同牲畜,並且用生意人的思維和諸神打交道(《山海經·大荒東經》,《世本·作篇》)。商紂王覺得天下是他一人的產業,其他商人貴族也認為王位只能在商人內部傳承。周人只是他們的工具而已,永遠沒有爬到主人位子上的可能。
太公陰謀
在周昌父子們周旋活動於朝歌時,他們也許還遇見了一位後來共同參與改寫歷史的人物,就是太公呂尚——後世所謂的“姜太公”。他族姓為姜,屬於周人的傳統盟族,羌人。
▲姜太公畫像
《史記》說太公呂尚是“東海上人”,在渭水邊垂釣遇到文王而被重用。這種敘事模式來自《戰國策》的說客故事,不足採信。更晚的野史小說《封神演義》,則有姜太公曾在朝歌城裡賣麵粉、當屠戶的故事。在商周之際,世襲階級身份是不可能改變的,根本不會有出身平民的暴發戶。太公必然出自羌人中的呂氏部族,是一位典型“羌方伯”之子。
但這並不排除太公曾有在朝歌生活的經歷。《史記》中記載確鑿的,是姜太公在後來周人的滅商事業裡作用巨大,特別是提供了許多陰謀秘計,“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這種陰謀算計,和羌人、周人在西陲山地的簡單淳樸生活格格不入。只有“文明”世界才能塑造出如此陰沉工於心計的人。
那麼,出身羌人上層的太公呂尚,為何有著如此複雜難以捉摸的經歷,並最終和周人走到了一起?
結合周人以往為商朝所作的工作,可以推測,太公作為羌人呂氏部族的首領之子,可能是被周人俘獲或者誘捕,然後作為人牲送到了朝歌。那時的太公和文王都還年輕。但某些變故使他僥倖保住了性命(比如占卜結果並不適合作祭品等),便在朝歌城內作為一名賤民生活下來,直到見到了被押解來的老周昌和追隨而來的兒子們。
▲朝歌,今河南省淇縣
如此的話,老年太公和周昌在朝歌城內的再次會面,一定極富戲劇性,特別是在老周昌父子們經歷了作為“羌方伯”的種種遭遇、伯邑考被“用”之後。這次相見的細節已混淆在種種傳說中無法復原,但結局很清晰:這些有著同樣慘痛經歷的人達成共識,太公諒解了周族人以往的暴行,認可了老周昌的滅商夢想——雖然動機來自他未必理解的八卦推算。他悄悄和周昌父子們一起回到了西部,共同投身到滅商大業中。
帶著在朝歌的驚悚、悲哀、新知和收穫,老周昌和剩餘的兒子們回到了故鄉。他們離開時只有憂慮絕望,歸來時卻已經團結一致,帶領全族投入了這樁豪賭事業:翦商。這個事業已經裹挾了包括周人在內、從東方商都到西部遠山的各種政治勢力,一旦開啟就不可能中止,如同置身深山峽谷中的漂流之舟,或者苦撐到遼闊富饒的新家園,或者在激流亂石中撞得粉身碎骨。
這樁事業中,新加盟的太公呂尚為周人提供了極大幫助。司馬遷《史記》記載,太公給文王周昌、武王周發父子策劃的,都是陰謀詭計、密室之謀,大多沒有記載下來。但他能給周人的教益不止於此。
和周人、羌人相比,商人的文明更加發達,分工專業化程度和生產效率更高。以太公可能在朝歌城內從事過的屠宰業為例(倒不僅是來自《封神演義》的戲說,在很多早期文明中,屠夫職業確實與賤民身份密切相關),商都的這個產業早已脫離了小作坊經營階段。屠宰完的人牲肉、骨利用很充分,不同部位、器官被分揀歸類,進入下一輪生產環節。在1930年代發掘的殷墟手工工場區內,有專門加工人腿骨的作坊,經過初步揀選的成年人腿骨被捆紮在一起,等待下一步精細加工,可能是製作束頭髮的骨簪。在其他的商代作坊區中,還有專門用人頭蓋骨製作碗的遺蹟。周人不會這樣利用人骨,但這種分工、專門化的生產方式,則是太公能夠帶來的真正進步。
▲骨笄
殷墟博物館藏
▲骨簪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此外,年輕的周發(武王)還娶了太公的女兒,周公旦可能也娶了另一位姊妹。由此,周人重續了和羌人的世代婚姻,兩個親緣部族終於在滅商大業之下團結起來。
下篇
朝歌城的經歷、長兄的慘死,顯然給武王造成了無法癒合的精神創傷。他的後半生都無法擺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
周命維新
從朝歌返回之後,老周昌對翦商事業非常樂觀。他的創意終於得到了兒子和族人的響應,他們看到了商人內部的裂痕,還獲得了太公為代表的羌人同盟軍。再加上卦象顯示的各種預兆——目前族人們還不懂如此高深的玄機,但他們早晚會為之折服——翦商大業註定前途光明。
周昌甚至按照朝歌的排場給自己加了王位。從此,他才成了和商紂王平等的王、歷史上的“周文王”。當然,這只是在周人的小範圍內,悄悄瞞著商紂王的耳目。
▲明·朱天然《歷代古人像贊》中的周文王
從朝歌回來之後,文王的身體還算康健,記憶力卻迅速下降。後來周人史詩說他“不知不識,順帝之則”,其實是典型的老年痴呆症狀(《詩經·大雅·文王》)。
這些已經不重要,因為他有限的時間和智力,都已投入了將八卦演算為六十四卦的工作,這也許是他解除喪子之痛的唯一方式。後世卦師們的衣食之源——《周易》由此產生。
但這對於翦商事業沒有任何助益,具體工作都由兒子們進行。除了喪命商都的伯邑考,現在成年的只有周發和周旦。對於老周昌一意孤行開創的這樁事業,他們依舊視為畏途。
和龐大、發達的商王朝相比,周族力量畢竟太弱小了。周旦(周公)性情柔弱,從不敢質疑父親的決策,但也無法勝任太多建設性工作。周發則努力擔負起這樁事業,這應當是他被文王指定為繼承人的重要原因。
周昌父子的翦商事業,已經被古代經學家、現代歷史學者講述過無數遍。他們舉族遷往更適合農業種植的平原地區,藉著商紂王授予的“西伯”頭銜,拉攏、團結周邊羌人等部族,對不願服從的部族、方國則進行武力征服。
周人擴張非常迅速,他們的勢力甚至開始伸展到關中之外。被征服者提供了衣食資財,使周族男子得以從生計勞碌中解脫出來,組建全民皆兵的武裝。周人傳統的氏族、家支都被打散,青壯年在軍事單位中重新編組。
在擴張過程中,周人還創立了“大學”,也叫辟雍或明堂。這個最早的大學的事業,不是學習研究文化,而是對所有周人男子進行軍事訓練,最基本的必修課是射箭,最先進、難度最高的則是駕駛戰車作戰。
▲北京國子監辟雍 李乾朗 繪
在經典文獻的描述中,辟雍是一座環水的高大建築,其實就是護城河環繞的武裝堡壘。周王和兒子們都居住在堡壘中。這座辟雍成為周人征服南北西東的力量之源:
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烝哉!——《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從朝歌返回之後,文王周昌又活了九年。他去世後,周發即位自稱武王,但仍然繼續文王的紀年。按照他的解釋,父親的在天之靈依舊指導著翦商大業。
周公解夢
但武王周發始終生活在恐懼和焦慮中。
朝歌城的經歷,特別是長兄伯邑考的慘死,給他造成了無法癒合的精神創傷。再加上翦商事業的壓力,擔心失敗的恐懼,使他的後半生都無法逃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
《逸周書》中以多個以“寤”為題的篇章,都記載了武王的惡夢之痛(《寤儆》《和寤》《武寤》《武儆》)。他常常輾轉終夜無法入眠,黎明時分恍然睡去,卻又夢到翦商之謀洩露、商紂王震怒,聯絡好的盟友們都不敢反抗,整個周族旋即遭受滅頂之災:
嗚呼,謀洩哉!今朕寤,有商驚予。欲與無□,則欲攻無庸,以王不足,戒乃不興,憂其深矣!——《逸周書·寤儆》
每次他從恐懼中醒來,都要派身邊的小臣去請弟弟周公,向他講述夢裡的慘狀,以及對謀商事業能否成功的憂慮。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獻祭,他們肯定能得到上天的保佑,試圖翦商是否是逆天悖倫之舉?
對於這種惡夢,周公也只能嘗試用夢來緩解。他寬慰說,他們的母親大姒曾夢到商都朝歌生滿了荊棘,這就是上天降下的商人將亡之兆。雖然上帝享受了歷代商王的祭祀奉獻,但他不應該因為這種小小的實惠而偏袒商王。
▲明·朱天然《歷代古人像贊》中的周公
為了使自己的解釋圓滿,周公一次次進行發揮和闡釋:王的使命,應當是使天下所有的人生活在和平、公正之中,這就是所謂“德”。上帝應該只保佑有“德”之人,替換掉沒有“德”的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替之。只要武王努力修“德”,就一定能在上帝福佑之下戰勝商王(《太平御覽》引《周書·程寤》,《逸周書·大開武、小開武》)。
武王從未能真心信服這種解釋,惡夢一直陪伴他到成功滅商以至去世。如果真有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長兄伯邑考為什麼還會慘死在朝歌?
他寧可相信實力決定一切。只有在戰場上徹底消滅商朝軍隊,周人才能從恐懼中解脫出來。所以武王真正信賴重用的是岳父太公。每天晚上,他都在和岳父密謀富國強兵的種種方案,拉攏周邊小邦、分化商人高層的種種策略。
但密謀結束之後,他依舊會輾轉反覆無法入眠,朝歌人祭場的一幕幕在眼前揮之不去,慘死兄長的魂靈隨時會降臨他的臥室。每次從惡夢中掙扎而醒時,窗外已開始泛白,弟弟周公正守候在榻邊。
周公名“旦”,字形是半輪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意為清晨。他確實是武王在每個惡夢之晨看到的第一個人。武王的侍衛親隨——“小子御”早已習慣,看到他失眠和惡夢,不待指令也會向周公求助。
▲青銅刀 西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青銅戈 西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於是,武王在周公的寬慰鼓勵中稍稍振作,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史書沒有記載,周公自己是否逃脫了噩夢的糾纏,以及他自己是否相信那些關於“德”的說教。但每個黎明前被兄長召喚的時刻,他都從容清醒如白日。周公顯然已認真考慮過自己的定位:他無力承擔父親開啟的正義而瘋狂的事業,也無法給死去的長兄報仇。但這個使命和它帶來的壓力,註定要由他們兄弟二人一起承受。
他對“德”的闡釋,只是作為普通人的美好願望:他們不想無故被殺或者殺人,只渴望生活在一位聖明君王統治下的安定中。但和所有普通人不一樣的,是他的兄長周發必須成為那位有“德“君王。不然整個周族將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說武王的使命是成為帝王、翦商和建設人間秩序,那麼他周公旦的使命,就是做這位帝王的心理輔導師,塑造和維護他的偉人形象,如此便於願足矣。
牧野鷹揚
文王死去兩年之後,武王終於集結兵力,發動了對商朝的進攻。
但是,當他們到達黃河邊後,忽然又停止進軍,班師撤退。第一次出征草草結束。
周人和盟友都不理解武王的想法。其實,武王曾多次和太公、周公秘密討論:以周人現有的兵力,完全無法對抗商軍,要徵集更多的部族做同盟軍,則勢必洩露翦商之謀,這顯然是一個兩難的處境:
“餘夙夜維商,密不顯,誰和?”(《逸周書·大開武》)
在兩者間權衡取捨許久之後,武王終於決心發起這個冒險之舉:公開與商朝決裂,並發動一次有限的試探進攻。這是他向所有被商朝統治的部族發出的振臂一呼:已經有人率先揭竿而起,亮出你們立場的時候到了!
當獨夫暴君得意之時,似乎所有人都屈服於他的淫威。但只要第一個、第二個反對者站出來,他們身後會立即湧現一支追隨者大軍。被血腥人祭摧殘已久的部族們紛紛趕來投靠周人。沿途加入周軍的“諸侯”——部族和小國,其實多數不過是新石器水平的農業聚落——多達八百個。
這些未經統一訓練的烏合之眾是無法作戰的。所以武王及時退回了關中。他需要時間把這些新盟友們鍛造成一支更大的軍隊。
商紂王本該用雷霆之怒來懲戒周人的叛逆,如同十二年前逮捕文王一樣。但他立刻發現,哪怕在商朝內部,他的權威也在迅速下降。對他公開表示不滿的高官和親人越來越多,推翻他的陰謀正在宮廷中醞釀。他忙於撲滅朝歌城內的反對派,處死了叔父比干,關押囚禁了更多的人。越來越多的商朝臣僚叛逃入周,帶來了朝歌反對派們求援的呼聲。
又經歷了幾百個不眠之夜後,周武王發動了真正的遠征。西部聯軍沿著當年文王被捉入朝歌之路前進。
剛剛壓平國內反對派的商紂王也集結起了大軍,準備一舉蕩平周人和所有的叛逆民族。雙方在朝歌城外的原野——牧野集結,即將發起決戰。
▲牧野之戰示意圖
這個徹底改變中國歷史、再造華夏文明的日子,在文王周昌被抓到朝歌的十三年之後,公元前1046年二月一日的凌晨。雙方軍隊連夜集結備戰。連綿篝火映紅了曠遠夜空,人和牲畜的走動喧譁聲終夜不休。
嚴冬即將過去,淡淡晨霧飄散在原野間,枯草上凝結著閃亮霜露。當天空現出幽深的藍色——這個武王每每從惡夢中驚醒的時刻,雙方軍隊列陣完畢。
周人和他們的同盟軍,總共四萬五千人;至於商紂王集結的軍隊,則像樹林一樣多的無法計算,“殷商之旅,其會如林”(《詩經·大雅·大明》),後來的說法是共有七十萬人。而且新的部隊還在源源不斷開來。
據說,商人內部的反對者已經約定,在兩軍接戰之前倒戈,向紂王發起攻擊。但隨著兩軍距離越來越近,他們遲遲沒有動靜。或許他們也被商人自己的龐大兵力嚇壞了。
周人聯軍列成方陣,向殷商的矛戟叢林走去。他們因為緊張而越來越擁擠,盾牌互相碰撞擠壓,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重整隊列。前排敵人的面貌越來越清晰,緊張氣氛陡然加劇,聯軍將士終於再也無法挪動腳步。
一方是統治中原六百年的主人,一方世世代代為主人提供人牲祭品,這將是一場實力對比懸殊的屠殺。弱勢一方隨時都會在恐懼中崩潰奔逃。
武王最後的陣前動員:
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史記·周本紀》、《尚書·牧誓》
就在這短暫而沉寂的對峙之間,一小群聯軍戰士擠出隊列,向殷商軍陣走去。帶領這百十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年過七旬的的權術家、以老謀深算著稱的太公呂尚。沒人知道,他何以忽然拋棄了所有陰謀、詐術、詭計,像一介武夫般怒髮衝冠直向敵陣。
▲武王伐紂
也許他只想改變羌人作為人牲懸掛風乾的命運,他在朝歌已經看得太多。
在後世周人的史詩中,太公在那個清晨變成了一隻鷹盤旋在牧野上空。他面前的敵軍陣列瞬間解體,變成了互相砍殺混戰的人群。武王的部隊旋即啟動,三百五十輛戰車衝向商紂的中軍王旗之處……
當淡淡陽光穿透晨霧,灑向原野間的縱橫屍骸時,六百年商王朝已經終結。
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詩經·大雅·大明》
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紂走……——《史記·周本紀》
新商人
周人和他們的同盟軍開進了朝歌城。
商紂王已經在絕望中自焚而死。除了紂王親黨,所有勢力都在他的倒臺中獲得了滿足。王宮的倉庫都已空空如也,據說紂王將所有寶物堆在身邊點燃殉葬,但從灰燼中只尋找出幾塊“天智玉”。太公建議武王不要追查寶物的去向:投誠的商人顯貴多是些唯利是圖之輩,應當犒勞一下他們。周軍繼續向各地進發,征討頑抗的商軍,倒戈的商朝貴族則充當嚮導。
平定商朝全境不是問題,周武王和周公、太公焦慮的,是讓商朝上層接受被征服的事實。之前雙方的秘密聯絡中,商人上層只是把這次戰爭看做一次聯合剷除商紂的權宜之舉,之後的商人仍舊將保有自己的王朝。局勢至此,周人顯然不會承認這點。
▲鳥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鳥蓋人足盉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在熟悉商人典禮的太公主持下,武王在朝歌舉行了向上帝獻祭的儀式,如同商人以往的所有儀式一樣,被砍下的頭顱是敬獻給上帝的禮物,只是這次的頭顱換成了燒焦的商紂王、以及他的妃嬪和親信們,而奉獻祈福者換成了周武王,十三年前的人牲伯邑考的弟弟。
之後,武王向商朝臣工訓話,宣佈商王朝從此被周王朝取代,享用過祭禮的上帝也轉而成為周族的保護神。
武王用了商人最熟悉的交易邏輯來論證:上帝此舉並非心血來潮的衝動,以往雖然是歷代商王獻祭,但祭品中的穀物是由周人先祖——姜嫄之子后稷培育的,所以上帝心中早已對周族青睞有加,將商人的天下轉託給周人:
在商先哲王,明祀上帝,亦維我后稷之元谷,用告和、用胥飲食,肆商先哲王,維厥故,斯用顯我西土!——《逸周書·商誓》
商紂的兒子武庚被任命為新商王。幾個月後,商地逐漸穩定,武王留下三位剛成年的少弟——管叔、蔡叔、霍叔等駐紮商都、監視武庚朝廷,自己帶主力班師西歸。
紂王的腦袋、還有他曾重用的所有臣子都被押解到了關中。武王在自己的都城鎬京再次舉行祭天典禮,宣告他正式平定了中土,成為上帝在人間的唯一代理人。
武王要撫慰父親的屈辱、長兄的慘死。實際上,在向商人復仇的過程中,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新商人。
這個典禮儀式也完全按照商人的慣例進行:紂王的一百名倖臣被押解到祭臺下,用斧鉞砍斷手腳,任由他們在血水裡翻滾掙扎。他們喊叫的聲音越大,掙扎翻滾的越劇烈,就說明奉獻給上帝的祭禮越豐盛。
還有在牧野戰場上頑抗的武將、商人核心氏族的四十名族長,他們被剝光衣服,投入到沸水翻滾的大鼎中(《逸周書·世俘》)。
然後,武王身穿天子之服,在音樂聲中走上祭壇,向上帝和祖先之靈彙報滅商過程。生的、熟的人牲軀體被抬上祭壇,正式奉獻給上帝和周人列祖列宗。紂王和妻妾們的頭顱、戰爭中斬獲敵軍的耳朵,都被堆放在巨大的柴堆之上焚燒,焦香的煙火氣是上帝最喜歡的食物——這是商人的說法。
除了這些驚悚的祭品,山川天地諸神還要享用一些稍為正常的食物:宰殺了五百零四頭牛奉獻給上帝和周先祖;還有二千七百零一隻豬、羊、狗,作為奉獻給山川、土地諸小神的祭品。
▲豬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刖人守囿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按照商人的儀軌舉行完所有典禮,武王周發合理合法地成為了人間的新統治者。
但他仍舊不能擺脫失眠和惡夢的困擾。
他再次巡遊新佔領的疆域,試圖找到上帝轉而福佑自己的跡象,卻始終未能如願。當武王登上西山、俯瞰朝歌城,發現自己還生活在昔日恐懼的回憶中。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在滅商當年的年底終於一病不起。
當武王再次經歷過一個漫長的失眠之夜後,小子御陪著周公旦出現在臥榻前。武王說起了自己還沒來得及完成的事業:
那些曾追隨紂王作惡的商臣和部族,至今尚未全部剷除,隨時可能發起反攻;自己的長子周誦還不到十歲,其餘的尚在襁褓之中,根本無法治理新興的王朝;除了周公之外,諸位弟弟都還年輕,只有周公能夠接手治理這個新王朝。此事沒有其他選擇,所以連佔卜都沒必要了。
而且,在周公即位之後,朝歌城必須毀滅,那裡是罪惡的大本營;父兄們在那裡遭受的患難血淚要隨之一起埋葬。武王已經為周公選好了新都城基址:在位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平原上、一個小山環抱、三水匯流的盆地內。武王甚至給這座還在腦海中的新城起了名字:“度邑”,周人由塵世升入天堂的過渡之城。
以往寬慰從噩夢中驚醒的武王時,周公總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這次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跪坐在榻前俯身哭泣,任淚水打溼衣裾(《逸周書·度邑》)。
二人商談的具體過程已經湮滅。但當武王去世時,繼位的仍是少年成王,周誦。周公以叔父身份輔政,宣佈了營建度邑的決定,只是改名為洛邑——他意識到了天界與人世間不可逾越的界限。朝歌城中所有的居民,從貴族到工匠、貧民,都要遷徙到這座塵世新都(今洛陽市)。
▲周代徙都圖
周公制度
叛亂立刻在東方爆發。管、蔡、霍三兄弟質疑周公表面推讓王位,實際上卻掌控著朝廷實權,這種虛偽的把戲只能欺騙一個孩子。
三人是文王朝歌之難後長大的一代新人,沒有當年驚弓之鳥的悽惶經歷,視周人的天下為理所當然。朝歌繁華富麗,生活比周人舊地舒適得多,商王的宮闕和種種排場,正應由他們享用,怎能輕易付之一炬?他們聯合新商王武庚起兵,要保住這塊商人的最後天堂。
周公和關中故地的周人已經預計到了商人的反抗,但沒有想到自己的青年們被東方世界同化得如此迅速。軍隊再次向東方開去。腐化的軍隊不堪一擊,管叔戰敗身死,蔡叔、霍叔被俘,武庚逃亡到了北方戎狄之中。
朝歌城被夷平為廢墟。文王、伯邑考、武王和周公的所有夢魘都永遠埋葬於斯。
周公開始頒佈他的新政令。所有新政的出發點,就是往昔那些清晨他開導兄長的關於“德”的說法。這些說法對武王從未發揮藥效,但周公如今有了全面推行它的機會。
殺人祭祀的風習被嚴令禁止,甚至宰殺牛羊也不能超過十二頭。周公開始營建新洛陽,奠基時的祭禮只有兩頭牛;次日拜祭土地之神,用了牛、羊、豬各一頭。
不僅如此,周公還要消滅有關朝歌的一切,自己和兄長遭受過的夢魘都要永遠深埋。既然不能斬殺盡所有的殷商遺民,就只能修改他們的記憶,讓他們自以為和別的民族沒有任何區別。商王的甲骨檔案庫早已隨著朝歌焚燒一盡;其他各種文獻記載也被秘密審查、銷燬。
▲龍紋玉環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龍鳳紋玉圭形飾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還開始重新編纂歷史。新的周公版歷史說:商人和其他民族沒有任何區別,他們的王朝也是稟受天命所建,歷代商王和宰輔們都仁慈智慧、兢兢業業。只是末世的紂王喪心病狂,才導致了商王朝的終結。至於周族,也自然沒有了為商朝充當幫兇的汙點。
商人幾百年的血腥暴行都歸於紂王一人,他負荷著千百萬人的罪惡,被塗抹成了完全喪失理性的瘋子,以至孔子的學生子貢懷疑:關於商紂暴虐的很多說法都是後世人的虛構: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
周公五百年後的孔子就是商人後代,他和子貢等弟子們傳承的,卻是被周公修改過的知識。人們或許能感到,紂王惡行的傳說過於虛妄,但不知道這後面隱去的事實是何等恐怖。
這正是周公的目的,他不想後人也生活在恐懼和仇恨中,雖然他和兄長已終生無法擺脫。
還有,民族的隔閡必須打破。商人的族內婚被嚴厲禁止,所有貴族都不得在本族內結婚,而應當與其他部族、方國的上層聯姻。為了鞏固新的周王朝,周公還把周人、羌人分封到新佔領的東方,讓他們在各地建立新諸侯國。商人也都被拆散分配到這些新邦國中,他們將和各地的土著民族通婚混血,互相同化,形成新的世襲統治階級。
混血、統一、開放的新華夏民族由此誕生。周人、商人、羌人的劃分永遠成為歷史。
▲玉鼓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繼續完善著他的道德理想。他制定了種種禮節,希望讓人們學會控制慾望,把社會規訓得和善、節制、長幼有序。這些說教和規範形成了種種儒家經書,被統稱為“周禮”。
當初激發父親翦商靈感的八卦、六十四卦,也要重新進行闡釋,消除那些野心和投機的成分。據說《周易》的《爻辭》是周公所寫,它與文王名下的《彖辭》區別極大,不再鼓勵任何投機和以下犯上的非分之想,全是一位君子應當如何朝乾夕惕、完成社會角色的勵志說教。周公兄弟們從未能理解父親對八卦的狂熱。那個冒失之舉雖然最終收穫巨大,但畢竟給他們的家庭和國族帶來了太多磨難和風險。如果再次面臨這個選擇,他們恐怕沒有勇氣投身於斯。
商人和神靈做交易的理論,也要做徹底修改。給神靈、祖先的獻祭只是表達虔誠敬意,不需要、也不允許無限豐厚。神靈不再是貪得無厭的嗜血餓鬼,而是保佑有德者、懲戒無德者的最高仲裁,維繫著周公倡導的人間道德體系。
在商人的功利、血腥、殘暴已然登峰造極之後,周公創建了一套全新文化:節制慾望、善待他人、克己復禮、勤勉拘謹。這就是正在形成的新華夏族的樣板品格。
▲《周禮》
周公還以身作則,每次面見年少的侄子成王時,他都戰戰兢兢如對嚴父,雖然他是成王事實上的監護人。每向成王表達完自己的意見,或者聽成王說出每句話,周公都要以頭觸地、長跪稽首許久。
至於逐漸長大的成王,和所有青年們一樣,開始萌生叛逆心理,對這些繁縟禮節和道德說教漸漸不滿。而且周公一直掌握大權,在反對者看來,這無疑是虛偽和言行不一的表現。據說在數年間,成王曾命令周公居住在洛陽,不得到關中朝覲。最後,可能是周公奉還大政、交出所有權力之後,他才與侄子和解,回自己封邑度過晚年。
他委實無法向侄子解釋自己這種對道德的近乎病態的依賴:這是他和父親、兄長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痛,已無從向年輕一代談起,就像伯邑考的死因不能觸及一樣。
周公在歸政後不久死去,埋葬在文王和武王的陵墓之旁。最後歲月裡,他和侄子成王關係如何,史書完全沒有記載,但從他死時的寂寥來看,侄子顯然還對這位道德楷模心存芥蒂。
▲玉人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的道德事業是成功還是失敗?恐怕言人人殊。但他徹底埋葬商都記憶的努力無疑是成功的,至少在考古學家的鏟子掘開殷墟之前是如此。
尾聲
經過十幾年歷史記載的空白之後,35歲的周成王忽然病重彌留,命懸一線。
但他仍按照天子之儀軌,掙扎著梳洗、穿戴起最莊重的冕服,端坐到朝堂之上,對臣工們發表了臨終訓話。他歷數祖父文王、父親武王以來的功業和教誨,告誡太子和臣工永保勤勉,不要喪失先輩們的翦商大業。
在臣僚們看來,這番景象恍然周公重生。
顯然,在獨自為政之後,成王漸漸理解了叔叔的某些用心:
王曰:“嗚呼!疾大漸,惟幾,病日臻。既彌留,恐不獲誓言嗣,茲予審訓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在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尚書·顧命》
臨終訓話結束之後,臣僚退去。成王掙扎著脫下了禮服,回到病榻上。次日,成王去世,太子康王繼位。
華夏曆史沿著武王和周公修改後的軌跡繼續前行,直至今日。
▲四羊方尊 商

作者附言:兩位大學同窗為本文提供了幫助,首先是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的林鵠師兄,他在本文醞釀階段貢獻了許多有見地的想法,本文第一節殷墟考古部分的文字,就直接來自他的著作;北大歷史系的韓巍教授審讀了全文,並提出了寶貴意見。在此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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