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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六年(1633年),對於廣大農民軍來說,可真是流年不利。
正月,臨洮總兵曹文詔(因功加升從一品都督同知、山西總兵,同時負責一體調度晉、陝兩省各路將領)對山西農民軍展開拉網式圍剿。
已經談到過,老曹部下3500餘名遼軍實在太猛,追擊起農民軍來就像抓雞攆狗一樣,加之他本人又是個慣會殺降的主兒,農民軍打也打不贏,想投降又怕小命不保。
一部分穿過太行山,經平定(今山西陽泉市平定縣)走固關一線,進入北直隸;
一部分南下竄入河南北部,從獲嘉、武陟縣一路攻入懷慶府(今河南沁陽)。
河南可以暫時不管,但北直隸境內一馬平川、無險可守,萬一讓農民軍趁機坐大,那勢必會直接威脅京師安全。
崇禎急忙派出通州兵及昌平兵各兩千,由援剿總兵左良玉帶著,會同保定總兵梁甫所部八千人,前去滅火。
崇禎六年五月,農民軍大部南下攻擊順德(今河北邢臺)、廣平(今河北永年)和大名(今河北大名)三府。
可農民軍怎麼也沒料到,此時負責三府防務的的是一個比曹文詔、左良玉還要猛的“閻王”——時任大名兵備副使的盧象升。
盧象升,天啟二年(1622年)壬戌科二甲第55名進士,時年22歲。
一般來說,取得這個名次的人,都會留在翰林院點選庶吉士。
可盧象升卻走出了一條特別的路:他先是在戶部做了幾年主事,接觸了大量繁瑣的政務;後又自請外放,被升任大名府知府。
盧象升之所以在後來帶的一手好兵,一是天啟、崇禎年間,內地實在不太平,如果地方官不懂軍事,被農民軍幹掉的概率很大;
二是大名府是當年抗倭名將戚繼光招募訓練薊鎮邊兵的兵源地,人民群眾的軍事素養較高。
通過研讀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盧象升逐漸掌握了用兵的精髓。
經過裁汰老弱、整肅軍紀、加強訓練等一番操作,盧象升編練出一支新軍,號“天雄軍”(大名府在唐代為天雄節度使駐地)。
主要是耐力好、輕易衝不垮,只要交上手,哪怕崩了門牙,也會咬下對手一口肉來;
天雄軍由兵丁們各自的老鄉、朋友、兄弟、家人所組成,形成了一種血脈紐帶。
大戰一起,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往往很難撼動。
不過即使強如曾國藩,也有被太平軍在靖港追殺到投河自盡未遂的醜事,但盧象升卻沒有諸如此類的歷史。
因為跟曾國藩不同的是,盧象升每次都會親自上戰場砍人,一向衝在最前面,極之勇猛。(“親冒矢石、不少畏避,文臣所無。”)
一次戰鬥中,盧象升的戰馬和隨從都被農民軍射死,他自己也被一箭射中額頭,幸虧頭盔夠結實才沒有一命嗚呼。
但他依舊提刀往上猛衝,連續手刃多人,最終扭轉了戰場局勢。

自從踏進大名府境內,農民軍就體驗到了什麼是真正的絕望。
想搶劫,盧象升已經提前做好堅壁清野的工作,沿途村莊一顆糧食都沒留下;
整整四個多月,農民軍的大小頭領被盧象升幹掉了11個,斬首四千餘人。
糧食得不到補充,還處處捱打,農民軍的心態徹底崩了,只能從順德府西撤,流竄到河南境內。
一路上到處都在傳說:“盧象升是盧閻王,誰碰見他誰就死”。
六年,山西賊流入畿輔,據臨城之西山。象升擊卻之,與總兵梁甫、參議寇從化連敗賊。賊走還西山,圍遊擊董維坤冷水村。象升設伏石城南,大破之,又破之青龍岡,又破之武安。連斬賊魁十一人,殲其黨,收還男女二萬。
象升每臨陣,身先士卒,與賊格鬥,刃及鞍勿顧,失馬即步戰,逐賊危崖,一賊自巔射中象升額,又一矢僕伕斃馬下,象升提刀戰益疾。賊駭走,相戒曰:“盧廉使遇即死,不可犯。”象升以是有能兵名。賊懼,南渡河。
當時,農民軍活動的懷慶府(今河南沁陽)恰巧是個死地——
東邊,四川總兵鄧玘帶著三千多川兵從山東趕來,撞上也是送死;
況且,崇禎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還讓京營副將王樸帶著6000人趕往河南助拳。
這樣,包圍農民軍的總兵力就達三萬以上,按以往官軍1:10的戰績,這波穩了。
並且,農民軍到達河南的時間也不合適:崇禎六年十一月。
農民軍的頭頭腦腦們再次坐下來開動腦筋,還真想出個辦法——投降。
而且,他們眼光毒辣地找到了絕佳的突破口:京營副將王樸。
選定完王樸這個幸運兒之後,農民軍大小頭目開始了聲情並茂的表演。
先派出五個人(裡面剛巧就有李自成)去王樸大營裡哭訴:“我們本來是良民,確實是沒有活路,這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今我們想改過自新,重新做人,請政府給個機會吧。”
除了感情牌,農民軍更是拿出了硬通貨:王樸和隨行的監軍太監楊進朝、盧九德的大帳裡,全部堆滿了金銀珠寶。
時賊屢敗,不得掠食,困甚。京屯武安王樸家丁,多關中人,與賊親知,得賂,謬為甘言以惑樸,楊進朝、盧九德皆信之,而驍健樂亂者多。乙巳,賊乞降,自稱饑民頭目張妙手、闖塌天、滿天飛、邢紅狼、闖將等叩首言:“我等皆良民,因陝西荒旱,致犯大罪,今誓歸降,押還故土復業。”樸等恃監軍為奧援,欲取大功,許之。賊乘間以重貨與兵民貿易裘靴,為渡河計。
塞完錢之後,繼續真誠表演:十二名農民軍頭領作為代表(包圍圈裡的頭領共有61位),親自到河南彰德府武安縣,各自反綁雙手,跪在道旁,向王樸負荊請罪。
王樸感動壞了(主要錢塞得夠多),當即給崇禎上奏疏,飛報大捷。
不僅如此,京營兵還給農民軍送去了禦寒的衣服,雙方在各自營地裡還舉行了幾次聯歡會,其樂融融,大團圓結局啊。
可這並不是真正的結局,因為崇禎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這一天,黃河結冰了。
他們在冰上鋪了一層木板,又在木板上撒了一層土,就這麼跳出了包圍圈,跑到了黃河南岸。
崇禎本來在京師坐等投降,聽說大魚又一次溜了,除了狂怒和再次下令進剿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好辦法。
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就是沒地兒找後悔藥買去,每當有機會來臨的時候,老天爺也不會預先通知。
黃河南岸的官軍壓根沒料到農民軍竟然能夠突破朝廷的鐵桶陣,自然也就不會有防備。
河南巡撫玄默調軍攔截,農民軍又竄進了盧氏山裡,後經小路轉道內鄉,並大掠鄖陽。
崇禎不同意:出了岔子,你就著急死,這麼大一攤子,你想交給誰?
不過,崇禎後來考慮到蔣允儀的能力實在不行,也只能讓他哪涼快哪兒待著去了。
農民軍突破包圍圈之後,一直在河南、湖廣、陝西、四川四省交界處晃盪。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崇禎開了幾次會,會議的議題就是:河南為什麼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諸位智囊集思廣益,都認為是缺少一位負責統籌全局的方面大員(背鍋俠)所導致的。
(後來發生的一切表明:搞總結千萬不能只搞一半,真的會死人的)
負責統領陝西、山西、河南、湖廣、四川諸省軍務,專門負責對農民軍的圍剿工作。
但崇禎認為洪承疇剛坐上三邊總督沒多久,年資還不太夠,而且陝西三邊(寧夏、甘肅、延綏)各地,除了剿殺流寇之外還需要防備蒙古,擔子也不輕。
於是,崇禎七年(1634年)正月,原延綏巡撫陳奇瑜走馬上任五省總督。
相對於洪承疇,陳奇瑜顯得很沒有名氣,但他能從洪承疇的下級,一躍變成洪承疇的領導,充分說明他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陳奇瑜上任之後,即遣將派兵,制定新一輪的圍剿計劃:
西北方向,由陝西巡撫練國事駐防商洛,堵住農民軍竄入陝西的山路;
西南方向,由盧象升負責,防止農民軍再竄入湖廣,和當地流民匯合;
東面,由河南巡撫玄默駐防三門峽,主要任務是把住黃河渡口,切斷其向山西、河南撤退的路線;
陳奇瑜還在東南方向上加上了二道保險,由湖廣巡撫唐暉駐蹕襄陽府,做好後勤保障工作。
等明軍四路人馬按照既定安排分別到達指定位置,再由陳奇瑜和盧象升兩人分率主力進行圍剿。
從竹溪到烏林關,盧象升一路上經大小十餘戰,連戰連捷;
手下總兵鄧玘等人在乜家溝、蚋溪、獅子山等地接連取得勝果,陣斬首級3800餘顆。
在盧象升霹靂手段的鐵血鎮壓下,湖廣地區的賊寇等基本沒有了立足之地。
但陳奇瑜的包圍圈越來越小,農民軍突不出去,只能再次在陝南山中群集一團,以求自保。
陳奇瑜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立馬召集參將賀人龍、劉遷、夏鎬等人分別扼守略陽、沔縣(今陝西勉縣);
布好口袋陣之後,陳奇瑜又讓盧象升、練國事、玄默等封疆大吏緊守各處城池,隨時聽用。
陳奇瑜有信心,自己這一次一定能夠畢其功於一役,全殲陝西地面上的賊寇。
“當是時,奇瑜以湖廣賊盡,鼓行而西,謂賊不足平也。乃遣遊擊唐通防漢中,以護藩封;遣參將賀人龍、劉遷、夏鎬扼略陽、沔縣,防賊西遁;遣副將楊正芳、餘世任扼褒城,防賊北遁;自督副將楊化麟、柳國鎮等駐洋縣,防賊東遁;又檄練國事、盧象升、元默各守要害,截賊奔逸。”
在各路明軍的通力合作之下,農民軍全數被趕到了車廂峽一帶。
“賊見官軍四集,大懼,悉遁入興安之車廂峽,諸渠魁李自成、張獻忠等鹹在焉。峽四山巉立,中亙四十里,易入難出。”
但我們再回過頭看陳奇瑜的佈置:他所派遣的各路大軍分頭堵截農民軍的地方在哪裡?
這四座縣城全部分佈在漢中附近,且分別是從漢中進入關中的四條古棧道(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以及大名鼎鼎的子午道)的入口處。
所以他真正防備的,是不讓農民軍突破任何一條棧道,將戰火燒到西安。
無數事實證明,崇禎可以容忍打敗仗,但絕對忍不了自己家藩王被殺,哪怕死一個,地方督撫大員都得綁在一塊兒陪葬。
但隨後又出現了一條新問題:陝南境內20公里以上的峽谷通道屈指可數,且漢中地區是盆地地形,根本不存在峽谷。
老王這麼說也是有理由的:在現存史料中,最早記錄車廂峽的位置的,是明末清初的吳偉業。
吳偉業在他的《綏寇紀略》裡載明車廂峽在興安(安康):
這個說法被後來的《明史》等史料照搬了過去,就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
不過,雖然吳偉業在史料考據上的功夫極不到家,但是他的一首《圓圓曲》你肯定聽過,再不濟總能說上一句:
但陳奇瑜和王樸不同,陳奇瑜是從基層幹上來的,他不像王樸那種空降兵一樣好糊弄。
李自成派心腹顧君恩,花重金打通了陳奇瑜的左右親隨和各路參加圍剿的將帥們的關節。
別的不說,大軍包圍車廂峽一日軍費,就是天文數字,陝西是個窮地方,已經負擔不起了。
再者,只要收服這群農民軍,陳奇瑜就成了大明中興的功臣,到時候封侯賜爵,入閣拜相,都將不再是夢想。
陳奇瑜也一樣:他為了接收降人工作的順利開展,只預先把投降的三萬六千餘農民軍進行了分組,每一百個人編成一隊,每隊只派遣安撫官一名對他們進行思想工作;
為了體現朝廷的大度為懷,他並沒有讓明軍進去收繳農民軍的武器。
而陳奇瑜手下的各級官吏因為拿了農民軍的錢,也都選擇對此視而不見。
這些農民軍本來就是因為在家鄉活不下去,才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幹事業”。
更不用說陝西、河南等地這會兒連年大旱,根本沒能力保障這些人復農之後的耕牛、犁具、稻種等物。
所以,等農民軍毫髮無傷走出車廂峽之後,立刻就變了一副面孔。
他們把五十多名安撫官綁了起來,全部殺掉之後,又開始了武裝大遊行。
此時陳奇瑜第一件該做的事情就是極力控制農民軍的活動範圍,召集人馬再把他們打散,把陝西的局面盡力控制住。
此時下面人提醒:招撫行動失敗之後的楊鶴是個什麼下場?
為了不步楊鶴後塵,他決定把自己在招降事件上的失誤,歸咎於下面人執行不當。
有一夥受到招撫的農民軍路過鳳翔城下,想進城休息,但鳳翔守軍不相信他們是真投降,死活不肯開門接納。
農民軍頭頭為了表示誠意,派了36個人去和城裡接洽。
守軍不讓這些人不走城門,而是讓城上放吊籃把他們拉上去。
結果吊籃拉到一半的時候,鳳翔守軍突然展開一輪齊射,被吊上城牆的36個農民軍慘遭殺害,屍體被摔下城牆。
這下農民軍傻眼了,只能悻悻離開,繼而退走寶雞,又讓知縣李嘉彥殺敗。
“奇瑜悔失計,乃委罪他人以自解。賊初叛,猝至鳳翔,誘開城,守城知其詐,紿以縋城上,殺其先登者三十六人,餘噪而去。其犯寶雞,亦為知縣李嘉彥所挫。”
這份戰報本來是報捷用的,但在陳奇瑜眼裡,它卻是最好的分黑鍋證明文件。
他立馬向崇禎報告,就是因為李嘉彥和鳳翔守城官孫鵬盲目開戰,殺害良民,破壞了朝廷的招撫大計,致使現在陝西地面上的農民軍又處理不乾淨了。
崇禎得報大怒:你們這些酒囊飯袋,這是今年第二起詐降事件了!你們長不長腦子啊!
當即下令逮捕李嘉彥、鳳翔守城戰中領頭的軍民共計五十餘人,撤換陝西巡撫練國事。
但逃出包圍圈的農民軍們卻不準備讓陳奇瑜好過,他們煥發第二春,到處大砍大殺,很快,陝西、山西兩省又燃起遍地烽火。
雪上加霜的是,崇禎七年(1634年)五月,後金皇太極再次繞過山海關防線,取道蒙古,攻入宣府、大同兩鎮。
明廷為了應對戰局,除了讓宣大總督張宗衡緊守各處關隘之外,又先後從陝西、河南等地調洪承疇、左良玉兩部解山西之圍。
洪承疇一走,陝西一個能打的都沒有了,農民軍正好放心樂呵地搞武裝大遊行。
而他貪功委過讓下屬背鍋的事,也讓監察御史傅永淳挖了出來。
於是,崇禎七年(1634年)十一月,陳奇瑜被撤職查辦,充軍流放。
相對於崇禎朝中後期動不動被西市問斬的大臣們來說,陳奇瑜是幸運的,至少還留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