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史上最不可思議的一次貶謫。
在南宋流亡朝廷最應該同心勠力的時候,陸秀夫仍難擺脫大宋言官的悠悠眾口,被貶了。
關於這次貶謫,史書已難找到確切的記載,我們只知道陸秀夫得罪了左丞相陳宜中。有的說是因為陸秀夫舉薦文天祥為右丞相兼樞密使,而陳宜中原本與文天祥就不對付;有的說陳宜中一人手握將相之權,表面上謙虛地向陸秀夫徵求建議,實際上內心十分不滿陸秀夫總是提出反對意見……
雖然是流亡到福建、廣東的小朝廷,但從開封到臨安的那套鬥爭方法,被完完整整地複製了過來。言官們出動了,眾口一詞彈劾陸秀夫。
張世傑實在看不下去,直接懟陳宜中:“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動不動就用言官害人?”(此何時?動以臺諫論人耶!)
抗議無效。
如果要給大宋之亡找原因,七成正是亡於這種根深蒂固的內鬥。
陸秀夫被貶了。當時流亡朝廷的地盤就那麼一點兒大,所以他也無法被貶到哪裡去,就貶到了潮州閒居。那個地方,現在被叫做“陸厝圍”,在廣東省汕頭市澄海區鳳翔街道港口村。在那裡,陸秀夫度過了一生中最煎熬的六至八個月時間。
當聽到閩廣宣撫使陳文龍被人出賣,將被押赴已為元軍佔領的臨安(杭州)的消息時,陸秀夫給陳文龍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
想身死不足惜,國事不可為,為可恨也。周粟雖佳,夷齊恥食,毋令首陽獨孤寂。
用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歷史典故,激勵陳文龍為國而死,千萬不要苟活。
而陸秀夫在信的落款寫著“寓潮州罪人陸秀夫”。一個流亡朝廷的謫居“罪人”,還在顧念著那個時代的風骨,讀來讓人唏噓不已。
後來,陳文龍果然在臨安絕食而死,其母也跟著絕食而死。
那個時候,陸秀夫心中所想,也不過是“人生所欠唯一死”而已。只是,他還不甘心,他還念著成敗,他還想為那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搏一搏。
那一年,40歲的陸秀夫,生命進入了為時僅兩年的倒計時。
按照正史的寫法,他的朝代此時已經滅亡一年了,但我們接下來將看到,這個謫居潮州鄉下的士大夫,才是最終為大宋王朝畫上句號的那個人。
時間回撥到40年前。
公元1238年,南宋嘉熙二年,陸秀夫出生在楚州鹽城長建裡(今江蘇鹽城建湖縣)。
這一年,文天祥3歲,18年後,他們將一起考中進士。然後一起守護一個王朝最後的尊嚴。
這一年,他們日後的勁敵張弘範,也出生了。
這一年,蒙古早已開始了征服世界的征程,而南宋人並不慫。蒙古大將察罕率領大軍號稱八十萬,圍攻淮西重鎮廬州(今安徽合肥),企圖攻破廬州後,造舟巢湖進軍江左。南宋名將杜杲[gǎo]組織起廬州之戰,打死打傷蒙軍2.6萬多人。察罕敗退,輾轉於滁州、天長、泗州多地,尋找突破口,均被當時的名將餘玠、吳潛、呂文德等人一一擊敗,最後退出了宋境。
這一連串的戰事,都發生在長江與淮河之間的地帶。陸秀夫的家鄉鹽城,亦地處江淮之間,早淪為南宋北疆、戰爭前線。張弘範的父親、從金國投降了蒙古的將領張柔,跟察罕一樣,也多次分兵出擊,侵蝕南宋疆域。
史載,當時,陸秀夫家鄉的射陽湖“浮居者數萬,家家有兵杖(兵器)”。這些人既是流民,也是水上盜匪。總之,鹽城那時候社會環境惡劣,已經不適合人居了,所以陸秀夫3歲時,跟隨父母南遷到了京口(鎮江)。
在京口,陸秀夫度過了早年的時光,他在那裡成長,讀書,交友,考試,並完成了人格塑造。
他拜在京口名儒“二孟”先生(孟逢大、孟逢原兄弟)門下,年紀輕輕,但“下筆有奇語”,深得“二孟”先生喜愛,稱他是“非凡兒”,一個非同尋常的小孩。
15歲時,陸秀夫和同窗好友郭景星形影不離。兩人就讀於京口南郊鶴林寺,白天論賦,夜晚談詩。這個時候,陸秀夫嚮往成為本朝范仲淹或朱熹一類的人物。
陸秀夫曾寫有《題鶴林寺》一詩,回想那段難忘經歷。而這首詩,也成為他一生中留存於世的唯一一首詩:
歲月未可盡,朝昏屢不眠。
窗前多古木,床上半殘編。
放犢飲溪水,助僧耕稻田。
寺門久斷掃,分食愧農賢。
這是一個日夜勤奮苦讀、不忘參加體力勞動、對勞動人民抱有同理心的少年陸秀夫的自畫像。
戰事頻發,國事日漸不堪,而每個時代都有為那個時代唱輓歌的英雄。屬於南宋末世的英雄,慢慢長成了。
公元1256年,南宋寶祐四年,19歲的陸秀夫赴京城臨安參加科舉。
因為21歲的文天祥考中了這一年的狀元,所以史稱“文天祥榜”。這是一個至今看來仍然煜煜生輝的榜單,南宋末年最有骨氣的幾個人都榜上有名。
除了一甲第一名(狀元)文天祥,二甲第一名(傳臚)是謝枋得。謝枋得後來率領義軍抗元,失敗後,長期流亡在福建建陽一帶的荒山野嶺之間。由於他的文名和威望,元朝強迫他到大都(北京)入仕,他不願降為元臣,留下遺書說:“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最終在大都絕食五日而死。
陸秀夫的名次是二甲第二十七名,成為文天祥的同榜進士。
放榜後,陸秀夫躊躇滿志,在禮部貢院的同年聚會上,對來自同鄉的同榜進士說:
今日皇恩渥重,吾儕當思報國,相勉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負此舉。
主考官王應麟聽到後,十分高興,把陸秀夫叫到面前,跟他說:“閱卷得文天祥,予不勝喜,今聞賢論,何讓天祥?可賀可喜!”王應麟果然眼光獨到,他沒有看錯人,文天祥和陸秀夫日後都成為那個時代的“天下第一等人物”。
歷史上,在每一個朝代的不同階段,因應不同的時代危機和歷史使命,當時第一流的人物都在做第一流的事業。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他們的使命是變法圖強,而到了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這一代人,他們的使命是救亡圖存。王朝末世,最偉大的知識分子,不是用他們的華麗辭章,也不是用他們的革新洞見,而是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構築起了供後人膜拜的精神長城。這就是,他們這一代士大夫的宿命。
從1260年起,陸秀夫投到南宋名將、淮南制置使李庭芝幕下,執掌機密文件。後來,李庭芝被扣上馳援襄陽不力的帽子,替“常敗將軍”范文虎背鍋,蒙冤遭貶。沒多久,元軍圍攻揚州,李庭芝被重新起用,陸秀夫從京城又回到李庭芝幕府。
1275年,元軍大舉進攻南宋,兩淮告急,李庭芝的幕僚紛紛辭職走人。只有陸秀夫臨難不懼,與李庭芝一起誓死抗敵。李庭芝為陸秀夫所感動,認定他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忠義之士,遂忍痛割愛,將他推薦給朝廷。
陸秀夫重回朝廷,一開始擔任司農寺丞,負責糧倉管理和百官祿米供應。不久升任宗正寺少卿兼起居舍人,再到禮部侍郎。當元朝丞相伯顏率軍進攻臨安的時候,陸秀夫曾作為代表前往元軍大營議和。一些史書說,因為陸秀夫堅持南宋“只和不降”,伯顏大怒,陸秀夫無功而返。後來代表南宋去議和的文天祥,同樣大義凜然而被伯顏扣押下來。
1276年,德祐二年,正月初五,謝太后和6歲的小皇帝趙顯宣佈,南宋朝廷向元軍投降。在正史中,南宋在此時已經亡了。
然而,在此之前,陸秀夫與殿前指揮蘇劉義等人保護楊、俞二淑妃和益王趙昰[shì]、廣王趙昺[bǐng]逃出臨安,直抵溫州甌江口的江心島。他們擁立趙昰、趙昺為天下兵馬正、副都元帥,並商定了建立海上行朝、到南方開闢抗元基地的大略方針。這意味著南宋的血脈還在,還有反攻與重起的機會。
另一邊,京城臨安淪陷後,李庭芝還在死守揚州城。使者手持已經降元的謝太后的詔命,前來勸降,李庭芝登上城樓,高聲回答:“奉詔守城,未聞有詔諭降也!”隨後,又有使者前來傳詔令說:“今吾(指謝太后)與嗣君(指趙顯)既已臣伏,卿尚為誰守之?”李庭芝不為所動,命人朝傳達詔令的使者射箭。直到半年後,元軍才拿下揚州城,而李庭芝被部下殺害。
但堅毅的李庭芝最後面臨的問題,也是陸秀夫隨後需要面對的:南宋君主已經投降了,你還在為誰守城?
1276年,農曆五月,陸秀夫等南宋流亡者一路南遷到了福州,8歲的益王趙昰被立為皇帝,是為宋端宗。朝政由楊太后主議,以陳宜中、張世傑、陸秀夫組成行朝內閣。
此前被伯顏拘押的文天祥,歷經九死一生逃離出來,當他乘船南歸到福州時,正趕上宋端宗新立,自己被任命為通議大夫、右丞相、樞密使。從職務上看,文天祥似乎是集大權於一身,實際上,權柄卻掌握在陳宜中、張世傑手裡。
雖然陸秀伕力薦文天祥,但由於陳宜中的排擠,文天祥在福州被邊緣化。文天祥不願纏鬥其間,於是自請到江西設都督府聚兵。在一無錢糧、二無支援的窘境下,他居然奇蹟般地起兵十萬,轉戰江西,收復了不少州郡。
就在文天祥驟然雄起,吸引了元軍主將張弘範的注意力,後者暫緩了對流亡朝廷的追擊,轉而重兵圍剿文天祥的時候,南宋小朝廷卻玩起了權術內鬥。繼文天祥之後,陸秀夫也被陳宜中排擠走了,謫居潮州鄉下長達六到八個月。
在給被俘的閩廣宣撫使陳文龍的信中,陸秀夫一面勸其寧可為國犧牲,也不能投降元朝,一面抒發了自己希望復出的強烈願望:“北向長望,無寸土乾淨,秀夫豈敢遊逸此土哉!”他在謫居地開辦學館,還建了練兵場,廣招當地熱血青年,講授文韜武略,宣揚節氣風骨。他也因此成為唐宋時期繼韓愈之後,影響潮汕地區最深遠的人物。
陸秀夫被貶後,南宋流亡朝廷在陳宜中“逃跑.主義”思想的主導下,一路潰敗,處境兇險。經過張世傑的嚴詞追責,陳宜中才不得不召回陸秀夫。
陸秀夫獲詔還朝之時,流亡朝廷已經從福州敗逃到了潮州外海的南澳島,此後的兩年,這個政權基本只在廣東沿海的海島上與元軍周旋。
當時漂泊在廣東沿海的流亡朝廷,只有三條路可以選擇:
一是直接出海,逃往越南南方,陳宜中後來走了這條路線,再也沒有回來;
二是流亡到海南島,但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海南島極其荒涼,小朝廷中沒人提出走這條路線;
三是繼續在廣東沿海流亡,張世傑選擇了這條路。
在陳宜中離開流亡朝廷之後,陸秀夫與張世傑一起主持朝政。史載,每次朝會時,陸秀夫都束帶持笏,認認真真地走完儀式。也許在這最艱難的時刻,他知道只有儀式和信念可以凝聚人心。而當他獨處的時候,他則時常面朝大海,“悽然泣下,以朝衣拭淚,衣盡浥”。
如果當時有一張世界地圖擺在陸秀夫的面前,他將看到,除了廣東沿海孤懸的海島和個別地方,以及西南地區最後的堡壘釣魚城,偌大的歐亞大陸,基本都是蒙古鐵騎的天下。這是多麼艱難而痛苦的堅守,難怪一個死都不怕的英雄,會在沒人的時候流淚。
他是那個時代,一面獨孤的旗幟。
1278年,農曆四月,10歲的宋端宗趙昰因為此前落水驚悸成疾,病逝在了廣東雷州灣的硇[náo]洲島。群臣見此多欲散去,陸秀夫痛心陳詞:
度宗皇帝一子(指趙昺)尚在,將焉置之?古人有以一旅(五百人)一成(十平方里)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數萬,天若未欲絕宋,此豈不可為國耶?
一番話重新燃起了眾人的鬥志。大家擁立7歲的趙昺登極,是為宋少帝,改元祥興。作為最後精神支柱的陸秀夫,被任命為左丞相,總攬軍國大事,張世傑為太傅,負責軍事指揮。
兩個月後,流亡朝廷東移到了崖山(位於今廣東新會)。在崖山,20萬不甘亡國的南宋軍民,將在陸秀夫和張世傑的帶領下,迎來史上最慘烈的一戰。
在崖山,陸秀夫內調工役,外籌軍旅,任務繁重,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按時給小皇帝趙昺授課。在他心中,文化延續是最重要的事情,文化亡了,南宋就真亡了。
在前後3年的漂泊中,他隨時記錄下兩任小皇帝以及流亡朝廷的事情,並將這本“海上日記”交給禮部侍郎鄧光薦,希望這些故事可以流傳下來,可惜這本史書後來還是失傳了。
南宋軍民在崖山伐木建屋,併為小皇帝和楊太后修建了一座名為慈元殿的行宮。一時間,小小的崖山一帶,三千餘座房屋連綿起伏,形成集市,史學家後來將這一帶稱為“行朝草市”。
明代《崖山志》說:“崖山在大海中,兩山對峙,勢頗寬廣,中有一港,其口如門,可藏舟,殆天險也,可扼以自固。”如今,經過700多年的變遷,崖山港因泥沙淤積,已成陸地,我們無法目睹當年的海港風貌。但從前人的記載來看,崖山是流亡朝廷一個相對理想的據點。
打陸戰,南宋不是蒙元的對手,但打海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當時崖山的宋軍,有大舶千餘艘,而元軍張弘範和李恆兩部戰船僅420艘。
1279年,祥興二年正月,歷時20多天的崖山海戰拉開序幕。此前一個月,在潮汕地區牽制元軍的文天祥隊伍被打散了,文天祥本人在海豐五坡嶺被俘。隨後,文天祥被張弘範扣押在船中,前往崖山,招降流亡朝廷。文天祥因此在船中目擊了崖山海戰的整個過程。根據文天祥的分析,北人不習海戰,對崖山水道又生疏,如果流亡朝廷先期取得小捷,元軍中的閩、浙籍水軍很容易就倒戈,所以流亡朝廷是有勝算的。
張世傑這邊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臨戰之前,他放火燒了行朝草市,不留退路,誓要與元軍決勝負。但戰後覆盤,張世傑犯了一個戰略錯誤,他竟然沒有堅守崖門,而是讓所有戰船排成一字長蛇,並用大索連起來對敵。為了防止對方用火攻,南宋戰船還都塗上了泥。
張弘範抓住了張世傑的錯誤部署,從南、西、北三面包圍住南宋艦隊,同時切斷了他們的陸上淡水供應通道。南宋艦隊雖然籌備了足夠半年的乾糧,然而,在持續吃了十天干糧又缺淡水的情況下,軍中已疲乏不能戰。史書說,“兵茹乾糧十餘日,渴甚,下掬海水飲之,海鹹,飲即嘔洩,兵大困”。
雙方一面戰鬥,一面和談。張弘範想讓文天祥寫信勸降張世傑,被文天祥拒絕後,派出張世傑的外甥韓某去勸降。張世傑說,我知道我一投降就能活下來,還能享盡富貴,但我不能也不會投降。
1279年,農曆二月初六,宋元崖山海戰迎來最後的大決戰。
張弘範趁著潮起潮落,分路發起進攻,聲震天海。而張世傑作繭自縛式的佈陣,註定了南宋艦隊毫無轉圜的餘地,表裡受敵。戰到當晚,南宋這邊“士眾傷殘,俱無鬥志”,看著戰艦上的旗杆一根根倒下,張世傑知道大勢已去,最後關頭砍斷大索,率領十餘艘戰艦突圍而去。
由於宋少帝趙昺的坐船最大,被外面的船擋住,動彈不了,陸秀夫堅守到最後一刻,擔心小皇帝被俘,他做出了一個驚世決定。他先仗劍驅趕妻子、三個兒女跳入海中,隨後跪拜在小皇帝面前說:“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德祐皇帝(指趙顯)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說完,他將8歲的趙昺縛在自己背上,縱身躍入海中。
沒有人會想到,42歲的南宋丞相陸秀夫,用負帝蹈海、以身殉國的方式,維持了大宋最後的風骨與氣節。
眼看陸秀夫揹著小皇帝跳入海中,史載,一時間,“貴官士女多腰金赴水自沉,死者數萬人”。而逃出包圍圈的張世傑,還想侍奉楊太后再圖後舉,但楊太后聽聞趙昺的死訊後亦蹈海自殺,張世傑將其收葬海邊。後來,張世傑在今廣東陽江海陵島海面上遇大風雨,拒絕登岸而溺斃。
崖山海戰是南宋亡國的最後一戰,文天祥在元軍船中目睹宋軍的敗亡和慘死,痛苦不已,向南慟哭。史載,此戰過後,“浮屍出於海十餘萬人”。
4年後,文天祥求仁得仁,死於元大都。
至此,南宋的兩個丞相,當年的同榜進士,一南一北,為大宋畫上了悲傷而有力的句號。
陸秀夫負帝蹈海自殺之後,文天祥最早寫詩讚頌陸秀夫的氣節永留天地間:
文彩珊瑚鉤,淑氣含公鼎。
炯炯一心在,天水相與永。
陸秀夫早年的同窗好友郭景星,聽聞噩耗後,也曾寫了一聯輓詩,平平淡淡,卻十分動容:
獨憶城南秋雨夜,
一窗曾共讀書燈。
陸秀夫死後僅4年,元朝樞密院副使兼潮州路總管丁聚,因為敬重陸秀夫,為他在南澳島(今廣東汕頭南澳縣)修建了墓園(應為衣冠冢)。
1531年,明嘉靖十年,也就是陸秀夫死後252年,他的故鄉鹽城建起了陸公祠,以紀念這位千年一見的英雄。
又52年後,1583年,明萬曆十一年,從小對陸秀夫的事蹟耳熟能詳的廣東南海人楊瑞雲赴任鹽城知縣,他啟動了陸公祠的重修工作,並撰碑文說:“宋亡死節之臣多矣,乃餘則以陸丞相為稱首。”為什麼說陸秀夫是宋末第一死節者,楊瑞雲解釋道:
難莫難於從容就義,始終不渝;
烈莫烈於舉家沉海,盡葬魚腹。
這就是陸秀夫的勇氣所在。陸秀夫歷經宋末三帝(趙顯、趙昰、趙昺),明知事不可為但仍堅持到底,“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把傳統士大夫的理想追求與堅毅本性發揮到了極致。他的妻子、三個兒女與他一起投海,僅有長子留在潮州陸厝圍而倖存,堪稱一門忠烈。
1619年,明萬曆四十七年,追諡陸秀夫為“忠烈公”。
1858年,清咸豐八年,全國各地孔廟皆配祀陸秀夫。
數百年來,在陸秀夫的故鄉,在他生活過、戰鬥過的地方,在他殉難的地方,無論官府或民間都無限尊崇這位以“海國孤忠”名垂青史的英雄。衣冠冢、塑像、祠堂、紀念亭等等,人們以種種形式紀念和緬懷陸秀夫。
如果要有一個標準來衡量一個人是否偉大,那就看在他死後的100年、500年甚至1000年,是否還有人廣泛地紀念和緬懷他。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
現在,我們可以代陸秀夫,代“宋末三傑”,代李庭芝,代謝枋得,代許許多多不惜以身殉國的人回答之前的問題了:南宋已經亡了,他們為什麼還要苦苦堅守與抗爭?
有的人說是“愚忠”。但如果李庭芝愚忠,他就應該在接到謝太后的詔令後獻城投降;如果陸秀夫愚忠,他就不應該憑自己的判斷去決定一個小皇帝的生死……相反,這恰恰證明了他們不是愚忠。在他們心中,有比君主的去留和生死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中國歷史代代傳承的信念與良知。
近代歷史學家蔡東藩說,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三人之奔波海陸,百折不回,尤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爭之一隅,城守不能而爭之海島,明知無益事,翻作有情痴。後人或笑其迂拙,不知時局至此,已萬無可存之理,文、張、陸三忠,亦不過吾盡吾心已耳。讀諸葛武侯《後出師表》,結末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千古忠臣義士,大都如此,於文、張、陸何尤乎?
1927年6月2日,51歲的大學者王國維突然在頤和園投湖自殺,當時人認為王國維是“殉清”,是“愚忠”,但史學家陳寅恪一針見血地指出,王國維其實是“殉文化”: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自有中華文明以來,每當時代變易、江河日下之時,那些生死以之的人,不正是捍衛文化、捍衛信念最堅定的那批人嗎?
中華文明之所以綿延不絕,不也正是靠著這批人的堅守與抗爭,才一次次留下了傳承與復燃的火種嗎?
斯人已逝,唯精神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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