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政治家王安石的最後九年,是在沿江城市南京度過的。
某天,他去遊覽長江,碰上了糟糕的天氣,但這未影響他的遊興。他反而因此看到了別樣的風景:
江北秋陰一半開,
晚雲含雨卻低徊。
青山繚繞疑無路,
忽見千帆隱映來。
——王安石《江上》
在王安石這首詩裡,黑暗與光明的隱喻,仍在彰顯他遠離政壇後內心的不甘。
如今,王安石被認為是11世紀最偉大的改革家,但這是後人的觀點,在當時,王安石被當成“獾子精”和“妖人”,去哪兒都不受歡迎。他從政壇高位墜落後,無處容身的恓惶之感,也就不難想象了。
變法失利和政治失意之後,最終還是江南,也只有江南,包容了這位渾身稜角的失敗者。
如同滔滔的長江水,流過了5000多公里,終於來到了被稱為“揚子江”的最下游,隨之一路向東入海。無論經歷多少曲折、壯麗、開闊與驚險,此時此刻,它僅保留了吞吐八方的包容特質。
在它兩岸矗立的城市群,同樣堅守著這種特質:包容主宰一切,過往、現在和未來。
圖片|長江下游流域簡圖
寧鎮雙城記:歷史的包容
如今的南京,轄區橫跨長江南北兩岸,但這種格局是明代以後才形成的。明代以前,南京一直以長江為天塹,多次承擔起庇護華夏正統的歷史使命。
從地圖上看,長江原本是東北流向,恰好在南京這裡右拐,變成正東流向。這使得南京成為江南到中原最近的點。
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南京帶來了山水相依的地貌。前有淮河、長江兩道天然防線;後有吳、越地區作為經濟後盾。沿岸峰巒林立,獅子山西控長江,三山磯沿江而臥,燕子磯峭壁突兀,棲霞山壯觀秀麗,幕府山雄偉險峻。還有江心洲、八卦洲等分佈於江流浩蕩之間。
上天賦予的地理格局,註定要在歷史長河中大開大合,要麼走上巔峰,要麼墜入地獄。難怪南朝詩人謝朓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統計顯示,南京在歷史上有過70多個名字:冶城、越城、石頭城、秣陵、金陵、建業、揚州、建鄴、建康、秦淮、升州、蔣州、上元、集慶、應天、京師、白下、金城、江寧、天京……中國乃至世界恐怕沒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一樣擁有這麼多的曾用名。
而每次改名,都意味著有大事發生,不是朝代更迭,就是來了新主人。誰都想在這座歷史名城留下自己的印記,以賦予它一個新名字的形式。
代價卻不像換一個名字這麼輕巧。
歷史上,南京經歷過六次毀城:
328—329年,東晉蘇峻叛亂期間;
548—552年,南梁侯景叛亂期間;
589年,隋朝滅陳以後;
1130年,金兵撤離之時;
1853—1864年,太平天國定都與被湘軍攻滅前後;
1937年底—1938年初,日軍攻陷南京以後。
每一次,對南京都是致命的毀滅,城建灰飛煙滅,人口被屠殺以致銳減,文化出現斷層,昔日繁榮頓成廢墟。最後一次毀城,侵華日軍發動南京大屠殺,血債累累,迄今仍是整個國家最沉痛的歷史記憶。
然而,放眼整部中國史,正是南京的數次“犧牲”,這才庇護了華夏文明。
當遊牧民族南侵、中原動亂之時,漢人南渡,第一個選擇往往是南京,六朝如此,南宋起初也是如此。而後來的明朝和民國,均以南京為起點北伐,並取得成功,統一了中國。
南京的堅韌與倔強,在歷次成毀和勝敗之中彰顯無遺。中國沒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這麼有生命力,能夠一次次死而復生。
蘇峻叛亂毀城後,不到兩百年,南朝梁武帝時,建康(南京)有戶籍28萬戶,人口達100餘萬,當時已是妥妥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隋朝滅陳後,隋唐兩代對南京刻意打壓貶抑,但到南唐時,南京又一次成為中國的繁華大都會,人口、經濟和文化迎來小高峰。
元朝,南京是中國紡織業的中心,城內有專業工匠六千餘戶,南京產的雲錦被定為皇家御用品。
到了明朝,南京是一座國際化大城市,鄭和在龍江建寶船廠,開啟下西洋的第一次遠航。著名傳教士利瑪竇在晚明曾三次來到南京,他說:“在中國人看來,論秀麗和雄偉,這座城市超過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
明清時期,南京還是整個帝國絕對的文化中心。毗鄰夫子廟的江南貢院,是古代最大的科舉考場,可以同時容納兩萬人進行考試。明清中國有10萬餘名進士,以及全國一半以上的狀元,均從這裡走出來。
伴隨科舉的繁榮,南京城裡常年定居著大量的文人、高官、畫家、詩人與名妓。藝術與娛樂,孕育出這座城市的風流往事。夫子廟與江南貢院所在的秦淮河畔,集市雲集,書畫、詩詞、唱曲、戲劇、園林、美食,一切美妙的事物,群聚於斯。
圖片|南京秦淮河 · 攝圖網©
繁華之下,誕生了一批傳世名著:孔子的後人孔尚任追憶明朝,寫出了長演不衰的《桃花扇》;落第的吳敬梓自稱“秦淮寓客”,寫出了諷刺小說《儒林外史》;被抄家的富二代曹雪芹深感世態炎涼、盛衰無常,寫出了偉大的《紅樓夢》;辭官的袁枚投資置業,瀟灑度日,寫出了《隨園詩話》《子不語》等作品……這是南京文化發展史上的一座高峰。
雖然從未被歷史溫柔以待,但南京以包容和韌性,一次次溫暖了歷史。
王安石熱愛南京,並願意終老於此,是因為這座城可以包容他的過去與失敗。在這裡,他逃離了黨爭沉浮,逃離了政敵攻擊,逃離了輿論高壓。在這裡,他可以騎著驢到鐘山(紫金山)閒逛、會友、小住,半醉半醒間,提筆寫下美好的詩句:
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
山花落盡山長在,山水空流山自閒。
——王安石《遊鐘山》
圖片|南京雞鳴寺,遠處即是鐘山 · 圖蟲創意©
而在此100多年後,南京鐘山的閒適情懷,被鎮江北固山的壯懷激烈取代了。從南京順長江而下,不到100公里,可達北固山。
66歲的南宋詞人辛棄疾曾數次登上北固山,他當時出任鎮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塞京口,準備為接下來的北伐招募壯丁,訓練士兵。一股歷史的悲愴意味,從他的筆下彌散開來: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節錄)
鎮江,從字面理解,意為“鎮守長江”。這是北宋徽宗時期被賦予的名字,昭示著接下來的歷史中這座城的堅硬底色。在此之前,這座城叫京口和潤州。
北固山是京口三山之一,與金山、焦山成掎角之勢。這三座山雖然海拔不高,但足以俯視北面長江,由此構成長江上的重要防線。往西,可鎮衛南京;往東南,則可守住太湖平原。
這一地理區位的獨特性和重要性,使得鎮江在歷史上南北對峙的時代,往往發展成為一座江邊雄鎮。也正因此,鎮江雖為江南城市,但給人的感覺並不柔美,而充滿硬漢氣質。
圖片|鎮江北固山 · 圖蟲創意©
和緊鄰的南京一樣,鎮江也是因應時勢崛起的城市。辛棄疾在詞中懷念起三國時代的孫權,慨嘆英雄難得。孫權定都南京後,在鎮江設“京下督”——專職拱衛京畿,由此成為抗衡曹劉的東南霸主。
到了西晉末年,北方地區動盪,而江南時局相對穩定,這就吸引了北方士族和流民大量南遷。最強的幾大家族,無論是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還是陳郡謝氏,都已經聚集到了南京;下等的士族和流民,則更多的聚集在京口(鎮江)。由此,整個南朝,南京發展為“士族當權”的政治文化中心,而鎮江發展為“流民出力”的軍事中心。
東晉宰相謝安當政時,任用侄子謝玄出鎮京口(當時稱北府),創建北府兵。這支軍事力量隨後在淝水之戰中大敗前秦苻堅,保住了南朝正統地位。接下來的歷史中,北府兵迎來高光時刻,成為一支可以左右政局、甚至可以改朝換代的軍事力量。
到公元420年,出身京口的“寒族”劉裕,憑藉北府兵,入主建康,取代了東晉王朝。京口由此變成劉宋王朝的“帝鄉”。
相比今天,南朝時期的長江入海口,要西移兩三百公里。當時登上鎮江北固山,就能東望大海。江海之間,京口三山聳立,景觀確實比今天壯麗許多。相傳南朝梁武帝曾登北固山,並賜御筆——“全國第一山河”。
圖片|鎮江局部地圖
及至辛棄疾登上北固山的南宋晚期,鎮江以其險要位置抵禦金人,後來又開始抵禦元人。直到近代,清軍亦曾在此與入侵的英軍爆發了鴉片戰爭中最慘烈的一次戰役。清軍將領海齡率2400名士兵守城,兵力與武器均與英軍存在巨大的懸殊,但他號召“誓死守鎮江,與城共存亡”,戰鬥到犧牲為止。英軍軍官此戰後記載說,中國人寸土必爭,損失比以往任何戰役都要慘重。
回望歷史,鎮江與南京猶如雙子星,一榮俱榮。當南京崛起為都城時,鎮江要麼充當拱衛之任,要麼充當死戰之士,要麼充當省會之職。這,是山水相依的兩座城的歷史宿命。
圖片|鎮江金山寺 · 攝圖網©
典型江南:文化的包容
回到南京後,王安石曾短暫復出。他從南京乘船出發赴帝都開封,中間需要由長江轉邗溝,由邗溝轉淮河,由淮河再轉汴河。
船行沒多久,停泊在了鎮江對面、長江北岸的瓜洲,他卻流露出濃濃的鄉愁,顯然對做官已失去了當初的雄心壯志: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泊船瓜洲》
瓜洲,在今揚州境內,是京杭大運河入長江的重要通道之一,為“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際滄海、襟大江,每歲漕船數百萬,浮江而至,百州貿易遷涉之人,往還絡繹,必停泊於是,其為南北之利”。南宋詩人陸游在詩中也寫過這個咽喉要衝,說:“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從地理位置上說,處於長江北岸的瓜洲,已經是揚州的南郊。但從文化層面而言,江北之城揚州,卻又是一座妥妥的江南城市。
地理與文化的這層“背離關係”,根源就在於王安石北上南下必經的水路——大運河。
圖片|大運河地圖:藍色為隋唐大運河,紅色為京杭大運河 · 錦繡人文地理
為了將江南財賦運入關中地區,從公元605年至610年,隋煬帝前後耗時六年,徵發數百萬民工,開鑿出一條以洛陽為中心,北達涿郡,南至杭州,全長4000多里,連接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和錢塘江五大水系,縱貫中國南北的大運河。從此,作為大運河和長江邊上的中心城市,憑藉水運之利富甲天下的揚州,一躍成為中國最為繁榮的城市之一。
作為戰爭防線的長江,在隋唐大一統時期迎來更為日常的功能——溝通商旅與船隻。當時流行的城市排行榜——“揚一益二”,說明以長江下游揚州和上游益州(成都)為兩個中心,其經濟地位已經超過了傳統中原名城長安和洛陽。
史載,公元751年,揚州江面突然颳起大風,聚集在長江口岸的船舶躲避不及,沉沒多達數千艘。一次風災擊沉數千艘商船,由此可見揚州的繁華程度。
圖片|大運河揚州高郵段,岸邊為鎮國寺塔 · 圖蟲創意©
想當初,王安石考取進士後,初入官場的第一站,就是揚州——在韓琦手下充任籤書淮南(揚州)節度判官廳公事一職。
據沈括《夢溪筆談》記載,主政揚州的韓琦有一年見官衙裡開了一株芍藥花,很特別,大紅色中間有一路金黃色的腰帶,叫做“金纏腰”。韓琦覺得這個花比較少見,就請了四個同僚一起來賞花。賞過之後,每個人掐了一枝戴在頭上,結果這四個人後來都做了宰相,人稱“四相簪花”。四人中,便有王安石。
但揚州不僅是官員的發跡之地,也是商人的致富之地。尤其是在清代康乾時期,揚州作為兩淮地區的鹽業集散地,以及南糧北運的漕運中心,“四方豪商大賈鱗集麋至”。
揚州的繁盛,使得康熙六下江南,有五次經過或停駐揚州;而乾隆六下江南,更是次次巡幸揚州遊玩,並稱贊“廣陵風物久繁華”。當時,揚州僅徽商商幫的總資本,就達到了5000萬兩銀子之巨,而乾隆時期號稱巔峰,國庫最高存銀不過也就7000多萬兩。難怪乾隆皇帝不由得感慨說:“富哉商乎,朕不及也。”
圖片|揚州文昌閣 · 攝圖網©
富商巨賈雲集,促進了揚州文化的繁榮與多元融合。
清代戲曲作家李鬥在《揚州畫舫錄》中寫道:“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可軒輊。”當時最好的園林,不在蘇州,而是在揚州。戲曲也是如此,發源於蘇州崑山的崑曲,進京後締造出京劇的徽班,都推動揚州蘇唱街成為南方戲曲的藝術中心。
而這些典型的江南文化意象,反過來形塑了揚州的江南形象。你看,鹽商是徽州來的,園林和戲曲是蘇州來的,揚州只是提供了場地,卻能以包容的姿態,讓這些資源要素為我所用,發揚光大,進而凸顯為這座城的主要面貌。
圖片|揚州瘦西湖白塔 · 攝圖網©
同為典型的江南城市,長江南岸、太湖之畔的蘇錫常三城與揚州相比,卻又有著明顯的差異。
這種差異主要表現在,揚州的碼頭文化屬性更強,不事生產而達至繁盛,奉行拿來主義而實現文化昌榮,“消化能力”堪稱獨此一家;蘇錫常三城雖然也得益於大運河而崛起,但促使其繁華的底層邏輯卻是強大的自身生產能力。
王安石曾經遊歷過太湖平原,還曾在常州做過官,儘管時間不長,但完全能夠感受到這片得天獨厚之地的魅力。行船經過蘇州時,他寫過一首詩:
北風一夕阻東舟,清早飛帆落虎丘。
運數本來無得喪,人生萬事不須謀。
——王安石《蘇州道中順風》
這是一代大政治家的參悟,但也蘊含著以蘇州為代表的太湖城市崛起的歷史密碼:它們不是人事謀劃的結果,而是背靠太湖的必然爆發,有著優渥的土地和水產資源,“萬事不須謀”,也能成長為影響全國的城市力量。
圖片|太湖水系(局部) · 江蘇省自然資源廳
事實也是如此。環太湖地區的開發甚早,遠在春秋時期就已形成發達的政權——以蘇州為中心的吳國,和以紹興為中心的越國,參與到中原地區的軍備競賽中。當時,這兩國均以包容的心態,吸納楚國人才,學習中原先進文化,進行全國改革,一改吳越地區的落後面貌。
西晉永嘉之亂後,環太湖地區接納了大量的南下人口,士族文化的特質這才慢慢改變當地原來的尚武精神,使得蘇州等地發展為以精緻典雅為主要特徵的江南文化。
隋朝以後,京杭大運河的開通讓中國南北實現了大規模的物流和人才流動,形成了一條生生不息的南北文化走廊。而這背後的推動力,是蘇州等太湖城市的生產力已在全國版圖中佔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成為帝國統治不可或缺的財富和物資供應地。
圖片|太湖 · 攝圖網©
南北文化交流、經濟往來的頻繁,亦反哺了蘇州,大大刺激蘇州的經濟發展。宋元時代,又有大批精英和流民一路南下,聚居於斯。儘管此時南、北方依舊戰火紛飛,蘇州憑藉著雄厚的物資基礎以及成熟的人文理念,仍舊稱雄江南,是無可替代的全國財賦重地,如同當時的諺語所說的那樣,“蘇湖熟,天下足”。
有意思的是,到了明清時期,這句諺語變成了“湖廣熟,天下足”,有人因此懷疑:蘇州退出糧食供應序列,是否意味著蘇州經濟的衰退?
恰恰相反,這說明蘇州的經濟結構出現了轉型,由過去的農業生產中心升級為商品經濟中心,工商業的比重超過了農業。
通過蠶桑、棉花等經濟作物的大規模種植,蘇州發展為絲織業、棉紡織業以及各種加工業的中心,城市空前繁榮,商旅輻輳,百貨雲集。整個長三角的商業物流網絡均圍繞蘇州展開,地位類似於今天的上海。直到1843年,蘇州仍是僅次於北京的全國第二大人口城市。我們今天仍能從明代仇英的《清明上河圖》和清代徐揚的《盛世滋生圖》等畫卷中,一窺蘇州這座大都會在明清時期的繁華景象。
圖片|徐揚《盛世滋生圖》局部
經濟反哺文化。蘇州的經濟地位,使其文化軟實力達到了歷史的高峰。“吳中四傑”“吳中四才子”都打著地域名號,卻有著全國性的影響力。園林、戲曲、書法、繪畫,都是彰顯蘇州軟實力的代言。來自蘇州的“香山幫匠人”參與營造紫禁城,不論是殿閣樓榭,還是迴廊曲宇,均能信手拈來,這是蘇州實現文化輸出的最佳佐證。
而蘇州文化的強大,依賴教育發展與人才培養。蘇州人曾經最自豪的特產,不是什麼具體的物件,而是“狀元”。數據顯示,清代全國共出狀元112名,而蘇州一府即有29名,約佔總數的1/4。這種人才優勢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如今蘇州籍兩院院士人數,仍舊高居全國前列。
圖片|蘇州博物館 · 圖蟲創意©
與蘇州同樣享有太湖資源的常州和無錫二城,也分享著“人傑地靈”的相同密碼。
常州光一條青果巷,近代以來就走出了盛宣懷、李伯元、瞿秋白、趙元任、周有光等各領域的重要人才。
無錫則從晚清洋務運動開始,就湧現出薛福成、徐壽、華蘅芳、徐建寅、楊宗濂等開拓性人才,主持倡導或參與創辦了我國最早的工業企業,使得近代無錫成為全國六大工業城市之一。
文化的包容與融合,讓蘇錫常等江南城市一千多年來人才繁盛,始終走在時代的前列。儘管在太平天國運動後,由於戰爭的摧毀和交通線的轉移,特別是中國從江河時代邁入海洋時代的歷史大勢影響,揚州走向衰落,蘇州的地位則被上海取代,但是,江南的人才和文化仍在四處開花,孕育著新一輪的復興。
圖片|蘇州東方之門建築群 · 攝圖網©
張謇的城:身份的包容
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聚沙成陸,長江入海口不斷東移。王安石生活的北宋,今天南通的狼山一帶,已是大陸的盡頭。
王安石登臨過狼山,一眼望見浩瀚長江奔流入海,巨浪滔天,景觀壯闊。他當時寫了一首詩,題目直截了當——《狼山觀海》。
萬里崑崙誰鑿破,無邊波浪拍天來。
曉寒雲霧連窮嶼,春暖魚龍化蟄雷。
閬苑仙人何處覓,靈槎使者幾時回。
遨遊半在江湖裡,始覺今朝眼界開。
——王安石《狼山觀海》
圖片|南通狼山 · 攝圖網©
南通,是長江北岸最後一座城,它轄下的區域有大約200公里的海岸線。因地處海陸交界,南通的“成型”也極晚。南北朝時期,當南京和鎮江佔據主流話語的時候,今天南通市區一帶才逐漸漲沙成洲,被稱為“胡逗洲”。一直到唐代,胡逗洲才得以開發。南通建城,已是後周顯德三年(956)的事了,距今不過一千餘年。
所謂厚積薄發,或許很少人會想到,這樣一座新生之城,竟然在近代以後迎來了至高榮耀。而這,全賴一個南通人的橫空出世:
張謇(1853—1926)。
圖片|張謇 · 網絡
張謇被公認為近代南通的締造者,他留下的“遺產”迄今仍在深刻而全面地影響著這座城市。自古迄今,沒有哪一個人對南通的影響力能夠超越他。
這位奇人是晚清狀元出身,卻沒有循規蹈矩成為主流體系中的官員。相反,從他高中狀元到病逝的30餘年間,他集士子、文人、狀元、實業家、政治家、教育家、慈善家等多重身份於一身,開啟了一段不可複製的人生旅程。
張謇高中狀元之時,恰逢甲午海戰戰敗。國事不堪,刺激他投身實業和教育救國之路。最早是受張之洞委託,在通海一帶創辦紗廠。1899年,著名的大生紗廠在南通唐家閘建成。隨後數年,張謇以大生紗廠為核心,創辦了油廠、麵粉公司、肥皂廠、紙廠、電話公司等20多家企業,形成一個輕重工業並舉、工農業兼顧、功能互補的地方工業體系,一度成為全國最大的民族企業集團。
圖片|張謇的產業之一:大生紗廠和碼頭
實力初見成效後,張謇開始發展教育。1903年,中國第一所民辦師範——通州師範學校成立。他還創辦通州女子師範學校,在全國開了風氣之先。接下來,他又將通州師範農科升格為農科大學,並創辦南通醫學專門學校、南通紡織專門學校;在上海創辦吳淞商船學校、江蘇省立水產學校,協助創辦復旦學院;在南京創辦河海工程專門學校等。如今,上海、南京、蘇州等地的著名高校,追根溯源都會找到張謇頭上。
實業、教育之外,是慈善和城市建設。在張謇的主持下,南通先後建立了養老院、育嬰堂、殘廢院、盲啞學校、貧民工廠、濟良所、棲流所、遊民習藝所、惡童感化院、改良監獄、醫院等一系列社會機構,還建成了圖書館、博物苑、更俗劇場、南通俱樂部、有斐旅館、桃之花旅館、通海實業銀行、繡織局等企業及公共設施。
其中,許多項目在中國都屬於第一次有人做,僅科教文化領域,就拿下了七個“全國第一”。可見張謇的魄力和影響力。
當這一切做完,南通已經成為中國最出名的地方。張謇以一人之力,將南通改造成“中國最進步的城市”,“近代中國第一城”。
張謇去世數年後,1933年,作家劉大傑來到南通,留下了一段珍貴的記錄:
到現在,他(張謇)是已經死了,但誰不記得他,誰不追念他!一個黃包車車伕,一個舟子,你停下來只要開口說一句“你們南通真好呢!”他就這麼回答你:“張四先生不死就好了。”
問題是,為什麼是南通出了張謇?
這是偶然,抑或是必然?這座海陸相接的城市,在江河文明跨向海洋文明的歷史時刻,敏銳地嗅到了氣息,以包容的身姿,容納了一個傳統士人的身份轉變與騰挪,這才有了多重身份的張謇,有了張謇改造出來的新南通。同一時期,內陸許多地方的傳統士人,面對時代鉅變還在苦苦掙扎,死守著歷史與傳統,他們沒有機會,沒有能力,也不願意摒棄舊身份,擁抱新身份。
由此看來,張謇和南通都是幸運的,一人一城,彼此成就!
回想王安石當年登臨狼山的蒼茫,或許,張謇就是一個幸運版的王安石。在一座對的城市施展抱負,哪怕大刀闊斧,哪怕超越時代,也不會被當成身份怪異的“妖人”。相反,生前死後,他都是被感念的偉人。
圖片|滬蘇通長江公鐵大橋,連接南通與蘇州 · 攝圖網©
魔都往事:文明的包容
離開南通,更大的時代背景鋪展在了上海的腳下。這裡,新舊交替,華洋共處,碰撞融合,充滿矛盾,而又充滿活力。
更大的歷史命題要在這裡書寫:中華文明如何應對西方文明?傳統文明如何吸納現代文明?大陸文明如何涵化海洋文明?
答案僅僅兩個字,包容。
只有文明的相互包容,才有站上世界之巔的大上海。
有人說,上海是座老天爺賞飯吃的城市。其處於長江入海口,正好在中國海岸線的中段,且水位落差小,少受海潮與風浪影響,可四季通航,為中國沿海南北貨運理想的交會點。
早在近代開埠之前,上海港就以航運繁忙聞名於東海之濱,連通長江與海洋。上海一帶最早的海港,可追溯到唐宋時期的青龍港。到明清時期,上海周邊的松江、太倉二府州,是商品經濟發達的地區,屬於江南核心區。
近代以前,受清廷海禁政策的束縛,上海商業活動雖然活躍,但經濟實力相較江南名城蘇州仍瞠乎其後,海運貿易量也遠遠不及一口通商的廣州。
1843年,經過鴉片戰爭的屈辱,中國大門被迫打開。根據《中英南京條約》,一口通商禁令解除,上海作為五口通商的商埠之一對外開放。長江流域的城市格局隨之被徹底改寫。若論及這一歷史事件的影響力,近百年來,也許僅有1980年深圳經濟特區成立可與之相比。
圖片|上海外灘,位於黃浦江畔 · 攝圖網©
因為突如其來的對外開放,上海久被壓抑的潛能得以釋放,開啟了魔幻發展史。僅僅過去十年,上海的進出口貿易額已經超過廣州。
與此同時,太平天國運動爆發,清軍與太平軍在長江下游沿岸的安慶、蕪湖、南京與蘇州等城接連交戰。而中外軍隊共同防衛的上海免於戰火,在這場空前的兵燹之中,還有大量來自江浙的難民湧入上海,上海城市人口迅速突破百萬。
太平天國覆滅後,長江下游名城如南京、揚州、蘇州等,大都受到重創。逃過一劫的上海迅速膨脹,從上海灘十里洋場傳播的金融、貿易、文化和生活方式,改變了古老中國的社會形態。第一盞路燈、第一個抽水馬桶、第一個現代商場、第一輛汽車、第一份報紙、第一高樓……無數個“第一”在上海誕生,一座按照歐洲模式建立的現代都市,在黃浦江邊崛起。
不到百年時間,原本在江南地區城市化水平較低的上海,躍居“遠東第一大城市”,成為長江乃至中國的國際貿易、航運、金融中心。
歷史上,上海曾被稱為“小蘇州”,到了20世紀初,蘇州則反過來被稱為“小上海”。風水輪迴,C位調轉。
作為文明包容的一種具象,我們可以看到上海開埠後的第一條商業街南京路,一頭連著五光十色的外灘,一頭連著古佛青燈的靜安寺。貌似對立撕扯,卻又恰如其分地各自安好。
圖片|上海靜安寺 · 攝圖網©
如果說上海對於租界文明的包容,是源於知恥而後勇的追趕理念,那麼,對於另一種陌生文明的包容,則展現了這座城市偉大的光輝。
二戰期間,猶太人遭到種族屠殺,世界上大多數地方出於自身利益,拒絕接納猶太難民;而上海對來滬避難的猶太人敞開懷抱,無需簽證、不用經濟擔保、也不需要工作證明,接納了幾萬名猶太人。
新中國成立後,上海是計劃經濟時代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改革開放之前,上海地方財政收入佔全國的15.4%。因為人口聚集、經濟繁榮、思想開放,上海始終是中國現代化的標杆。
1990年,上海浦東開發開放。這是對歷史上上海開放包容傳統的最好回應。也正是在此之後,上海進入發展快車道,到2021年,GDP突破4萬億元,穩坐全國經濟第一城寶座。
越包容,越強大!這就是上海的“魔性”!
圖片|上海夜景 · 攝圖網©
二十七城:當代的包容
從南京到上海,我們勾勒出長江下游沿江城市的興衰輪換。但這些典型城市,只是傳統江南城市的個別代表,亦只是如今長江三角洲城市群的部分縮影。
如今,官方定義的長三角中心區已經涵蓋了27城:
上海市一城;
江蘇省九城:南京、無錫、常州、蘇州、南通、揚州、鎮江、鹽城、泰州;
浙江省九城:杭州、寧波、溫州、湖州、嘉興、紹興、金華、舟山、台州;
安徽省八城:合肥、蕪湖、馬鞍山、銅陵、安慶、滁州、池州、宣城。
可以看到,這既是長江沿江城市的極大擴容,也是明清江南區域的範圍延展。在協同發展、共同富裕的理念下,當代的包容性彰顯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度與大氣。
這些城市,每一個都在歷史上響噹噹,有的曾經輝煌,有的依然輝煌。
數據顯示,這片國土面積僅佔全國總面積2.3%的地區,貢獻了全國1/4左右的GDP。
早在1976年,以上海為核心的長江三角洲城市群,就被城市群理論之父、法國地理學家戈特曼列為世界六大城市群之一。如今,這裡依然是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區之一。
這裡的每一步發展,都與長江息息相關。是長江,及其流域內的山水湖泊,將這些城市勾連在了一起。
很多人記住了江南城市的詩意傳統,腦海裡浮現這些城市的時候總是和江南水鄉打上等號;但他們卻忘記了這些城市的經濟傳統,自晚唐以來,這些城市就是帝國繁華背後的物質與精神供給側。
回頭看,長三角城市群的繁榮,不是憑空的創造,而是歷史的延續,輝煌的續寫。
被江南接納的王安石,曾寫過一首《憶江南》,其中有兩句說:
回首江南春更好,夢為蝴蝶亦還家。
如今,千年的時光過去,人們還在這片眷戀的熱土上,續寫新時代的詩意。
圖片|航拍上海浦東陸家嘴 · 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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