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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周先生張嘴。大白在透明屋子裡,拿著棉籤在我舌頭上沾了又沾,沾了又沾。我身後無人排隊。這次核酸116塊錢,因為我要去倫敦,英國人要求我們出示核酸報告。上一次看見大白是在海口,過年期間。這個大白不做核酸,他穿著全套防護服騎小摩托,他去送外賣,風雨無阻。
上週我家裡沒人。我要去一趟梅里雪山,我家的保守主義分子去香港玩。每個人都在飛,飛的人都發朋友圈,只要出了自家小區,天上地下都新鮮。保守分子說,香港不好玩了,年輕人少,老年人多。冷冷清清淡淡,吃的不如廣州,買東西不如上海。
其實對我這代人來說,香港是一個活在過去的地方,就像暴雨永遠存在於過去。它在那天下過,那天見了誰,說過的話,食物的香氣,跟暴雨一起被收藏起來。又好似某一天,突然和偶像見面,握手。那手鬆開後的無影痕跡,十年後,都像滲血的刺青般新鮮。而過去的時間是由灰燼組成的,我們應該在回憶的木盒子外掛一塊招牌,禁止再摸。
我去過高原好幾次,臨行前,品牌的好朋友微信提醒我,如何如何準備,避免高反。我說高原經驗相對豐富,不用太擔心我。她立刻回了句,那爬山的時候,讓我拿柺杖拖著她們。我的經驗本來是遭遇高反,跑。跑到海拔低的地方,什麼都好了。我只好咬著後槽牙,硬漢地回了個,好。
從麗江落地,去酒店要6小時車程。司機師傅皮膚黝黑,頭髮繁茂而自然捲,眼球黢黑,眼白泛黃。他羞澀,說話的時候根本不看你的眼睛。說普通話的聲調好像是藏族人。我說師傅,如果你累了,換我開。他看了我一眼,說不用。這條路和川西的路很像,由機器在山腰上硬鑿出來,右手邊是砂石松散的絕壁,左手邊是懸崖。
還看得見太陽的時候,整個雲南都是溫暖的。農家人煮粉的水汽,植物的呼吸,絕壁下蒸發的河水,它們飛到天上去,變成雲,再落下來變成雪。
雨刮器很著急,在擋風玻璃上瘋狂擺動,但視線並沒有變得更好一些。我說師傅,過彎可以慢點,下雪是不是容易撞到犛牛。師傅透過後視鏡盯著我的眼睛說,沒事。
對於連剪頭髮也自己完成的人,我很難做一個合格的乘客。我知道師傅身懷絕技,是高原拓海,我綁好安全帶坐在後面,右腳一直在踩。
睡吧,睡著了,腦子裡就不再有犛牛被撞死。或者車撞上防護欄,防護欄年久失修,沒有攔住車。車從峭壁上跌落,在半空如跳水運動員般翻滾摺疊伸展,再平砸山谷中,我和座椅融為一體。
到酒店的時候,頭暈,反應遲鈍。拿著手機想掃碼,門口沒有碼,前臺沒有碼,辦入住也沒讓我亮碼。多少是高反了。
第二天爬山挺累,海拔3000米走了12000多步。朋友發微信問我要不要爭第一名。我說這個團大部分人年紀比我大,友愛第一,贏了能怎麼樣?之後,邁開大步往前衝,把第二名甩得老遠。下山的時候有人說,你平時健身吧。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這山確實不太高,品牌活動總是對媒體人滿懷愛意的。我上一次爬山是去年6月,爬張家界,那時候爬山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找了個導遊叫小張,他帶我走了一天。爬到山頂的時候,他必須把我交給一個女導遊。女導遊負責固定項目,如果我堅持不參與,也需要等90分鐘,等其他人看完。我是當天整個張家界景區的78號遊客,也是最後一個遊客,我必須參與。
女導遊說,如果今天不是我來,就輪不到她上班。如果她不上班,今天就沒有收入。我說你應該是國企員工吧,那也有底薪。女導遊笑了笑,她這個笑,想表示委屈,又想表示嘲諷,還想表示一點無奈。所以笑的時候還半翻白眼,以至於笑得比哭還醜。她說,哼,底薪,你問問他(小張),我們有沒有底薪。一個人每天輪一次班,一個班50塊錢。我看小張也在笑,我沒接話,還有點慚愧。這是怪我,我來晚了。
因為景區人太少,索道是不開了。下山路長。一個人和一個人肩並肩走路的緣分,是浪漫,或者尷尬的。我不能不和小張說話,說話,既要客服尷尬,又要克服浪漫。小張說,張家界是個旅遊城市,幾乎所有人都靠旅遊生活,政府投資600億建設基礎設施,現在沒人來旅遊,大部分人都沒收入。我還是沒接話,此刻覺得,我剛才應該給女導遊發200塊錢小費。
我看他手上戴個手鐲,換個話題,問他說這是不是你們的民族裝飾。小張笑說,這是我老婆給我下的蠱。在湘西流傳很多下蠱的傳說,比如男人在路上不小心踩到年輕女子的後腳跟,女子回頭,看你儀表堂堂,她便對你笑笑。這一笑,是定情,是蓋章,也是下蠱認證——這男人據為己有。婚後,老婆會給老公戴上蠱婆施法的銀飾手鐲,男人上交工資卡。男人如果戴著手鐲出軌,和其他女人發生親密關係,手鐲立刻釋放情毒,男人和通姦女子日後皮膚潰爛,長膿瘡而死。
聽到這裡實在沒忍住,我笑了。我說你們這不僅山高,女性主義的山頭也高,那你能給你老婆施個法麼?小張連連擺手,說我們這哪有這種事。他說如果女生來,聽完這些故事,很多會讓他牽線去找蠱婆。蠱婆家現在都有農家宴,能接待客人,表演節目。
臨近分手,小張一個勁想讓我去看《魅力湘西》,那個女導遊也建議我去。我說我文化低,欣賞不來。我問他如果我去了,他是不是有提成。他說不是,只覺得來都來了,多消費對大家好。小張是個老實人,我知道他沒有說謊。
看最近大家出遊的熱情,張家界的人應該越來越多,女導遊和小張每天都輪好幾班了。
我又跋涉6小時到麗江,坐飛機回北京。機場安檢員臉上掛著N95,透明面罩擋在護目鏡外面。他右手拿起洗髮水和麵霜,左手向著面罩方向扇扇。他聞到了什麼。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