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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詒”字有“贈送”和“遺留”的意思。很顯然,爺爺希望把老張家的優秀基因都傳給這位寶貝大孫子。
事實證明,不愧是燕京大學畢業的縣長,張爺爺是很有卓識的。
那一年,陝西臨潼人張詒謀在下鄉插隊做了三年農民後,招工來到咸陽棉紡織廠,已經當了整整七年的搬運工。苦不堪言,看不到人生希望。
張藝謀給人普遍的感覺是,比較土,不時尚,不講究,臉部稜角分明,像是臉長成之後,又拿刮刀修過,冷,硬。他和高倉健有一些輪廓和神采上的相似,但在高倉健這裡,就是酷,是爺們兒,到了他那兒,就是苦,是營養不良。
當年吳天明看中這張臉,才用他演了《老井》中的男主角孫旺泉,那是1987年。第二年,他便拍了第一部獨立導演的《紅高粱》,代表作,贏得了中國第一個世界級電影大獎。
也許是他作為男主角的旺泉形象實在神形兼備深入人心,也許是他的前幾部作品對準的都是中國農村,他在電影中運用的色彩濃烈、熱豔、張狂,加上他在鏡頭前很少精心修飾,很少談笑風生,強化了他的“農民印象”。
老爺爺輩是臨潼的大財主。民國初年,張藝謀的爺爺從燕京大學畢業,回到柞水縣擔任縣長,心懷一腔熱血要帶著家鄉父老剿匪。
但事與願違,剿匪沒成功,卻遭到土匪報復,家裡老宅被洗劫並燒燬,只好舉家逃到了西安城。
經此一劫,張爺爺便把三個兒子都送去黃埔軍校,後來在國民黨軍隊中擔任了要職。
老二張秉權,黃埔軍校漢中分校十五期畢業。跟著胡宗南混。
老三就是張藝謀的父親張秉鈞,在黃埔軍校當過軍需官,軍銜是少校。
人稱“臨潼張家三杆槍”,這在民國時自然是風光無限。
張藝謀家族舊照,左起:叔叔、奶奶、姑姑、爺爺、父親
1949年,西安解放前夕,張秉鈞離開國民黨軍界,到新中國新成立的陝西省財政廳當會計,後來又到到陝西省農林局下轄的一所學校工作。
29歲的張秉鈞認識張孝友時,她才19歲,還在西安的一所教會學校——玫瑰女中讀書,正夢想著高中畢業後考入大學深造。
張孝友的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是一名稅務員,職位雖然不高但收入不少。張孝友是他的第四房太太所生,也是標準的大戶人家的千金。
1951年,張孝友的哥哥張乃光考上了西北大學生物系。張孝友再次產生了讀大學的想法。開明的丈夫答應了。
第二年,張孝友便考上了西安醫學院(2000年與西安交通大學、陝西財經學院合併為新的西安交通大學,即今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臨床醫學系。
1954年,張孝友讀大學期間,誕下了第二個兒子張偉謀 。兩年後,她又誕下小兒子張啟謀。這樣一來,張詒謀有了兩個弟弟。
1955年,張孝友從西安醫學院畢業,留在醫學院附屬醫院皮膚科工作,也就是今天的西安交大二附院皮膚科。
在張藝謀的記憶裡,沒有見過父親的笑臉,也沒有聽過一句表揚的話。每次訓斥他們時,都要求他們把手腳放得規規矩矩。一訓就是一兩個小時。平時坐著不許他們搖晃腿,站著不許他們歪歪扭扭。兄弟三人對父親都十分畏懼。
和父親一樣,張詒謀從小性格內向,他的兩個弟弟也很悶。
1968年到1971年,張藝謀在北倪村插隊三年。相比同代人,他插隊的地方離家不算遠,時間更不算長。他自嘲:“三年農民,一輩子農民。”
現在的張藝謀在穿著上是比較講究的,他的衣服色調較暗,面料精緻,顏色層次搭配看似不經心,清越有風致,畢竟這麼多年的影像訓練,他輕易能找到適合的風格。這些很難在鏡頭前面看到。
唯一有點不拘小節痕跡的,也是因為他說話時會動不動站起來,掄開了比劃、扮演,有時候動作幅度太大,他習慣性地要時不時把寬鬆的褲子往上提提,於是就能不斷看到他坐下,站起,提褲子;坐下,站起,提褲子。循環往復。不少人也很難覺得他有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出身背景。
上了大學之後,張詒謀改名了。新名字叫張藝謀。藝謀,藝謀。改名明志,後半生就是要獻身於祖國的藝術事業了
1997年,張藝謀還在意大利佛羅倫薩導演歌劇《圖蘭朵》,父親去世。張藝謀沒來得及趕回來。在此之前,父親跟張藝謀說過多次,要把家族故事告訴他,至少需要兩週的時間,要細說。
母親跟父親商量,老大時間緊,要不就說兩天?父親很堅持,家族故事很重要,細節很多,兩天說不完。張藝謀是個不能停的人,別說兩週,就是兩天也得咬牙。“我們這代人受到的教育,就是‘三過家門而不入’,我每天有很多事在做,根本不會在家待十幾天聽我父親講故事。”
母親做了很多努力,讓父親寫下來,但老父堅持要親自跟老大說,也許他早已做好了面對兒子講述的準備,其他的方式,都更間接。對老人來說,親口對兒子講述家族歷史,可能既是一個心願,也是一種儀式,就算在他身體每況愈下來日無多之時,他都堅持等著這一天。可惜這個龐大、複雜的故事,被父親帶進了墳墓。
父親見縫插針跟張藝謀說的故事,被他一點點串起來,他現在所知道的,也只有一個簡單的拼圖,可惜這拼圖中的細節,已經徹底丟失。這段故事中最重要的物證,還是照片。
張藝謀的祖籍在陝西臨潼田市鎮,那裡出兵馬俑,陳凱歌在那篇流傳很廣的《秦國人》裡,說張藝謀長得就跟兵馬俑一樣。他的爺爺,大致也是這個模樣。
張藝謀的爺爺是臨潼的大戶,父親看了《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喬家大院,說爺爺家當年就是這樣,只大不小。爺爺是老燕京畢業生,私立大學,家裡沒底子上不起。
爺爺有報國之志,後來到了陝西柞水縣當縣長。柞水匪患甚烈,民眾不堪其擾。爺爺打算剿匪,那時候政府沒錢,爺爺回到田市鎮,從家裡拿了大洋買槍,裝備了一個縣剿匪隊。
做文人的爺爺實在低估了剿匪的難度,槍買了,土匪搶先一步收買了剿匪武裝,行動徹底失敗,隊伍土崩瓦解。張藝謀跟評書演員似的總結道:“這正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更壞的結果是,爺爺購買的槍暴露了他的家底,知道他家裡有錢,土匪一路追殺。爺爺縣長也不做了,落荒而逃,跑回臨潼。土匪隨後趕到,把家裡大院兒給圍上,要好幾擔大洋贖圍。家裡拿不出這些錢,土匪一把火燒了院子。
爺爺家就此衰敗,人跑得跑散的散。爺爺撿回一條命,帶著家小隱姓埋名跑到西安,開藥鋪為生。人到了西安,聽說土匪還時不時在臨潼找他。
剿匪不成,連累家人,這段經歷刺激了爺爺。他覺悟“生逢亂世,家裡沒有拿槍的不行”,把三個兒子都送到黃埔軍校。大伯是黃埔九期,二伯是黃埔十五期。張藝謀的父親排行老三。
黃埔畢業之後都要帶兵打仗,奶奶想留一個在身邊,於是張藝謀的父親做了國民黨軍隊的後勤軍需官。國民黨潰退臺灣之後,父親和奶奶留了下來,根據解放初期的肅反政策,軍需、軍醫等技術人員可以留用。正是奶奶的堅持、父親的孝順,保住了家,也才有了張藝謀。
大伯一家1948年去了臺灣,從此音信杳然,直到1981年,才輾轉跟家裡取得聯繫。
二伯從黃埔畢業後,和一批同學一起被蔣介石派到胡宗南部。胡宗南對他們很忌憚,弄了個軍官團,把這幫人養起來,不給帶兵。
這群人報國無門,成天閒得發瘋,很痛苦。延安缺少軍事幹部,聽說了之後,派人過來策反。胡宗南部隊流傳兩句話:老蔣不要老毛要,老胡不用老朱用。
策反到二伯的頭上,他很動心,打算和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投奔延安。他只是跟母親說,要和一個朋友一起出差。沒想到,從此一別,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父親千方百計在軍隊內部動用各種關係打聽。這件事怎麼也打聽不出來,很神秘。有些人肯定了解發生過什麼,就是不說。
1949年,二伯的一個好朋友,姑且稱之為張三,拿一包東西到奶奶家,說是你們家老二的東西,放下東西就走了。奶奶打開包裹,裡面是二伯貼身穿的衣服和零星的個人用品。奶奶一看,渾身發涼,可能人已經完了。等跑到街上去追張三,早已沒有張三的蹤影。
張三跟二伯的關係非常好,有一年曾經寄存過一隻箱子在家裡,以前沒人會去動別人的箱子,現在二伯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而張三是唯一的線索,顧不得那麼多了,父親撬開了箱子。箱子裡的東西都是些普通衣物,只有一張合影照片,上面沒有任何字跡,大家只辨認出,張三在其中。
父親拿著這張照片在軍隊系統內問,有人認出了這張照片,是軍統培訓班某一期某一班的合影留念。大家這才知道,張三是軍統的。
父親根據這條線索,順著蛛絲馬跡,一個人破解二哥失蹤之謎。最終捋出了大致經過:二伯和幾個朋友,包括這個張三,打算投奔延安,不過最後一刻,二伯一群人被張三出賣。
胡宗南把人抓起來,不好處置,給蔣介石請示,蔣介石半信半疑,置而不論。直到1949年,國民黨軍隊政府一片大亂,也顧不上了,二伯和其他人最終被槍決。
父親探查出真相的過程可能非常艱辛,裡面有很多故事。“可惜我聽不到了。”張藝謀說。
在臺灣的大伯一家和奶奶斷了聯繫,大伯覺得,母親和弟弟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直到1981年,大伯得知他們還在,激動得難以自抑。
大伯很小心,怕給母親添麻煩,從臺灣託人到美國,轉了一大圈,給母親寄來了一張家庭合影。在斷了音信幾十年之後,張藝謀的奶奶在91歲高齡,收到了大兒子的一張六寸全家福。
“我現在還記得,奶奶家的小桌,上面鋪著塑料布,奶奶就在桌前,燈光底下,戴著老花鏡,一遍遍看照片,一邊看一邊掉眼淚。”張藝謀說,“照片的四周都被摸黃了,摸黑了,捲起來了,奶奶還看,還掉淚。”
照片背面在每個人的位置上,標註:“長子某某,長媳某某……”母親提醒張藝謀,在他小的時候,奶奶就經常搬個小板凳坐在巷口,向遠處張望。他們都知道,奶奶在等人。三個兒子,一個去了臺灣,一個失蹤,生死不明,老人的殘年,只指望著能見兩個兒子一面——二哥已經被槍決的事,張藝謀的父親一直沒敢跟老人提起。
1987年,大伯回到西安,和弟弟在隔絕了40年之後重新見面,可惜他的母親已經等不了,於幾年前去世。大伯帶著一家給母親上墳,快80的老人,跪在墳前,哭倒在塵埃裡。“家裡人讓我看上墳時的錄像,誰看誰掉淚。”張藝謀說。
張藝謀去臺灣看望大伯,父親特地到榮寶齋買了幾隻毛筆,他記得大哥愛寫字。又把張藝謀叫到一邊,神秘地拿出一個紙包。裡面是一張印在石頭上的黑白底片,是張藝謀大伯的戎裝照。
母親大驚,十年運動中家裡經歷過多次抄家,這麼危險的東西父親到底藏在什麼地方,連母親也不知道。不要說像他們這樣歷史背景複雜的家庭,就算普通家庭中搜出這麼個東西,也可能會帶來很大麻煩。
張藝謀到了臺灣大伯家,臺北小巷裡很普通的一家人。張藝謀拿出父親給的紙包,裡三層外三層拆開,露出裡面的石頭底片。大伯一看生氣了:“他留著這個幹什麼?!這有用嗎?!不就是一張照片嗎……”他責怪弟弟。
軍人表達感情的方式是不同的。藏著一方哥哥的照片,瞞著世界上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妻子、孩子。冒天大的風險,張藝謀的父親也許並沒有什麼奢望,就為有了它,他就不是一個人撐著,至少還有個兄長。
張藝謀問起大伯1948年是怎麼到的臺灣,大伯講的故事更為傳奇。
國民黨撤離大陸前夕,大伯接受了一項命令,留在大陸打游擊,他需要找白崇禧要50挺機槍。當時一片大亂,白崇禧也不大聽蔣介石的命令。
大伯老實,在白崇禧那裡待下來,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正在此時,遇見了黃埔同學,同學告訴他,先別忙這些,學著別人把家眷送到臺灣去。大伯這才找關係帶著家眷到了臺灣。
安置完家眷,他覺得自己的任務沒有完成,又返回大陸。人到了上海,白崇禧找不到了,他也感受到了國民黨政權的徹底土崩瓦解,正發愁怎麼辦,遇見了他的另一位黃埔的同學,是炮艦的艦長。同學說,別想著完成什麼任務了,搭我的炮艦回臺灣去。
炮艦到了基隆港,幾天靠不了岸。當時的臺灣警備總司令陳誠,負責對撤臺的所有軍人集中管訓。岸上佈滿了憲兵,大喇叭裡滾動播著:“來臺的軍人們,請將隨身攜帶的槍支武器交給上船的憲兵,然後依次下船接受安排。”上岸官兵必須先繳械,按照規劃重新編隊,港口擁堵非常嚴重。
艦長見老同學著急,想了個辦法。那時候只有廚師和採購可以上岸採辦,艦長建議大伯換身衣裳,冒充採購。臨走,艦長不放心,自己也換了身衣裳,護送老同學上岸,“送佛送到西”,上了岸他才能放心。
上岸不久,身後一聲巨響,火光沖天,接著發生了連環爆炸,正是同學那艘艦的彈藥庫發生事故引發的。一個艦的人全完了。兩個人痴痴呆呆看了半天,恍惚不知身之所至。
大伯說,後來艦長撲通一聲給他跪下:“老同學,你救了我。”
張藝謀說:“後來我看齊邦媛的《巨流河》,有很多感觸。故事不一樣,感受是相似的。”
今天再說起這些,聽起來就像傳奇故事,對於親歷者來說,比如張藝謀的奶奶,一輩子唯恐自己的身份會影響孩子的父親,惴惴不安的姑姑。“我都已經算隔了一層了。”張藝謀說。
也許張藝謀有一天會拍出類似題材的電影,如同他用《我的父親母親》來表達對父親的愧疚和思念一樣,他的這些感受可能會因為一個劇本的觸發奔瀉而出,形成另一段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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