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螺螄最是肥美。
梧桐樹想必已經在暗自抽芽,但我們尚不得而知,它肯展示於外的還只是遒勁又不失溫雅的枝椏,長長地探過半條街,毫不費力也似。
整座愛神花園在灰濛濛的早晨慢條斯理地醒過來。
金宇澄先生走在半米開外的前面,走兩步,再停一停。他瘦且高,半支菸半尺霧。
雲層太薄又太密,太陽能冒頭的那一會兒甚至照不完一座石階。時間卻遊得比我們以為的更快。
清明前的螺螄最是肥美。他呷進了一隻,忍不住再呷兩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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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簡介
金宇澄原名金舒舒,小說家、畫家。1952年12月生於上海,中國當代作家,曾任《上海文學》執行主編。所著長篇小說《繁花》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2016年12月。出版非虛構作品《回望》。2016年至今在上海、蘇杭、臺灣、新加坡等多地舉辦個人美術展。
長長的水晶吊燈從三層樓的樓頂直直垂下來,彩色玻璃窗子一扇扇闔閉著,房子裡沒有風,有的只是來來回回的影子。
第一次踏入的人都在紛紛驚歎著此地的古樸高貴,這裡拍拍那裡拍拍,嘴巴半晌合不上,合上了,再推開一扇門拐過一道彎,就又不自覺地張開了——要麼是興奮地、八卦地問東問西,要麼就只能是單調地——哇啊哇啊,啊啊啊,天哪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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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在前頭,穿黑色高領薄絨衣,下身也是一樣的黑褲黑鞋的金先生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只是埋首在旋轉臺階上一步一步往上踱著,若說腳步有多輕快也談不上,就是慢而熟稔。手大多數時候插在兜裡,手心裡應該不會蕩然無物。偶爾停下來等等人。
一天之後,一樣的這棟房子,他會半推半就地被套進一件暗色的長皮衣裡,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地被鏡頭扯進相對的無窮中去。他會靠住一面牆、一根石柱,再挨近一片花窗,再臥入一床沙發。
接下來,他會站在二樓樓梯拐角處,微抬著下巴,轉轉眼睛:“我們拍了有一半了哇?”
從坐下的姿勢變到站起來之後,他等不及了要解開大衣釦子:“(釦子)不解開,(我)像一個紙筒。”
“沙發不能太靠近左邊的鋼琴,要在正中間位置才剛好……”——他嘴裡念著這件事的同時就已經起身了。工作人員都沒反應過來呢,金宇澄已經在徒手拉沙發,背拗成一把弓。
攝影師越拍越起勁,金宇澄孤零零站在那裡詢問眾人“現在幾點了”“我想我們拍得大概差不多可以結束了吧”的頻率也隨之增加。問他:“太‘受罪’了嗎?”他說:“欸。”
出到室外才發現身上的皮衣不是黑色的,而是,藍色的!他為這個發現感到欣喜:“你們今天拍的已經夠出一本畫冊了,讓這個皮大衣的老闆印。”所有人都笑了。
靠緊滿是灰塵的牆壁、窗臺、欄杆,然後去花園偷閒,兩腳交錯閒搭在一處,冷冷冒出一句:“今天我簡直拿你們這件大衣,把整棟大樓擦了個遍啊。”
收工之後,他在桌面上發現了化妝師遺落的一支眉筆,提醒著,要收收好。
這些都是後來發生的事,大約只有園子裡那隻跑得像飛機一樣快的黑貓,能對此有所預感。
而現在的金先生,正在試圖打開一扇小鐵門。一把竹子在小陽臺外面野著,晃,陽臺地上枯巴巴的一層落葉沒有人打掃——也可能是被忘得一乾二淨了。但金先生記得。他縮縮脖子,招呼大家過去,一堆人於是團團圍住樓梯轉彎處一片窄小的透明。門把手是鐵的,不只一點涼。手腕一轉,這片隱秘的荒涼畫框便攤開了,但也只能看一眼,門又快速地被關上了,金先生關上的。
陽臺
這種生命一角被掀開的感覺,很像阿寶在長篇小說《繁花》裡的五十年前打開那本集郵冊,給他最好的幾個朋友看。那個下午他們還一起分享過什麼?秘密只能是一陣風。他後來到底找到沒找到一直心心念唸的那套蝴蝶圖案的郵票啊?完全記不得了。甚至,熱衷集郵的小孩子到底是阿寶還是小毛,或是滬生?竟然也有點含糊了。
明明寫就《繁花》的金先生就在跟前啊,但是不敢開口問他。十多年過去了,不確定他是不是還願意把這些細枝末節沒完沒了地掛在嘴邊。
王家衛執導的劇版《繁花》海報
我們跟隨他來到三樓,他的辦公室門口。五六隻中等尺寸的紙箱子緊貼著牆,高低堆坐,開口處一條塑料膠帶半蓋半封,一頭翹起褶皺,分不清是剛剛送抵還是行將郵去,箱子側面寫著一個——“金”,字也是瘦的。
週末的清晨,十幾米長的樓道靜謐不響,盡頭栗色的拱門後面,只能見半扇黑色的木門。
鑰匙伸進鎖眼,咔嗒。一片灰白的光將人迎進屋,是《上海文學》編輯部,漫天漫地的書籍、期刊、信封。這裡那裡,上面下面,左左右右,到處都是字。
金先生拉一把椅子給我坐,又覺得那把椅子可能有點不舒服,便引我坐另一個沙發,可沙發上又是書又是紙,他收拾了兩下發現一時半會兒應該收不明白,又轉圜了身子,垂著頭:“還是坐椅子,坐椅子。”
再忙不迭去摁開那尊老式站立式空調的開關鍵,好心地保證屋子馬上就會暖起來了。
第一個問題是他問的:“你原來是在哪裡上學?”
第二個問題也是他問的:“你是廈門人?”
第三個問題緊跟著也來了:“是真正的北京妞?”
一列無軌電車悠悠地開出站。
事情打從一開始,就不在誰的股掌中。
計劃本來也是有的,他應該也曾想過主動控制些什麼,我則是早早就放棄了初衷。
“最美的是界限,微妙的邊和轉折。”在談話行至中途(是在一個半小時還是兩個小時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了),我腦子裡忽然閃現出這句話。
那是在金宇澄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的提醒之後——他說好了好了,閒聊不聊了,趕緊把你的問題問我。我說哎呀我已經不打算按照既有的思路問啦。他說隨你便。他說你什麼時候去畫廊?我說下午去。他說下午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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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M50藝術園區一間四面被刷得很白的房子裡,正在展出金宇澄的畫作。
一雙手端著一本書,書封皮上是一個走廊,地板上有四邊形的花磚圖案,盡頭那扇門其實還是一本書。
提琴穿著女士白西裝,腰肢曼曼,沒有頭。
半透明的白旗袍裹住豐腴的身子,雙腿踩在滑板上,沒有頭與雙臂的模特正駛向高樓的陽臺。
戴圓眼鏡的男人坐在浴缸裡,鎖骨是兩條細線。水是紅色的,紅水裡插著半本書。男人頭上長出兩隻角,生著五指,也像樹枝。他頭頂上有一個圓盤子(也可能是個水池),裡頭還有五個小凸起,像五條身子泡在裡面。浴缸背後是窗,窗口半空懸著一隻鳥。
金宇澄筆下的人與馬
很多匹馬——有的彼此交頸;有的從櫥窗裡探出頭,偷聽或者窺探;有的任一個赤條條的女人箍住不放,馳騁;有的在浴缸裡放平自己假裝是一頭虎;還有的,一去不回。
金宇澄的銅版畫
金宇澄曾用語言事先與我描繪過幾幅他的畫,但都不是上面寫的這幾幅,上面寫的這幾幅,也只是我看到畫之後的複寫,不是他畫的。
後來我看完展覽,只問過他一個問題,為一幅打眼看過去好像一隻蝴蝶結的畫,內裡繪著些水鄉的景物——船啊窗啊水啊橋啊,我好奇那狀如雙蝶的到底是什麼呀。他當時正夾起一塊燻魚準備送進嘴裡,聽罷把魚放進盤子,撂下筷子,說畫畫的人如果還要被別人問自己畫的是什麼大概是比較失敗的。我說我懂,只是我看到那幅畫的名字叫《黎裡》——這是他祖籍,在《輕寒》《回望》裡,他提起父親在這裡出生,祖父在這裡死去,至於蝴蝶結,在沒有窗玻璃的晩清時代,北方習慣貼窗紙,蘇州吳江一帶潮溼,是用磨平的河蚌殼鑲嵌小方格子窗,所謂“明蠣窗”,還有專門釘蠣殼窗的行當。如今很難看見了,很多年輕一代的人也都不知道這東西存在過。他畫的那個不是蝴蝶結,而是一對打開的河蚌殼。
金宇澄的絲網版畫《黎裡》
金先生講故事的時候,燻魚就在盤子裡乖乖等他。
燻魚自己也有故事。要油炸,然後調汁,把炸好的魚扔進去就變成現在這樣了。金先生輕輕巧巧地說,他也會做,但現在家裡不常做了,因為“油炸動靜太大”。以前過年的時候倒是家家都在這麼搞。無論是他在小時候住過的“有煤氣、有抽水馬桶”的聯排別墅大房子裡,還是後來隨家人搬去的曹楊工人新村“兩萬戶”小房間裡,都吃過無數次。吃麵的時候也可以把燻魚放進湯裡,泡軟了也好吃。
“你喜歡吃就多吃兩塊。”金先生說著,便夾了一塊到我的鱔絲面裡,又夾了一塊。
後來沒有來得及告訴他的事情是,從畫廊出來走了沒兩步,懵懵懂懂走到了一條大河邊,打開地圖一看,驚覺,那竟就是蘇州河。金宇澄寫過許多許多許多回的蘇州河,他生命中的、故事裡的人來來往往往往來來的蘇州河。
“上海的地理概念裡,有所謂‘上只角’和‘下只角’,就和蘇州河有關。為什麼說原來蘇州河北邊是一塊‘下等’地塊呢?因為這條河從蘇州流到上海外灘,棉花就順著運過來,南岸是中資、日資紡織廠,北岸‘三不管地區’是流民、工人慢慢聚集起來的地方。我家當年被掃地出門,奉命越過長壽路,搬到蘇州河北邊‘半農村半城市’的‘浜北’去生活。”他的聲音從鉅鹿路675號那間早已經被打暖的房子裡緩緩流淌出來了,一直流到了這黃昏前的蘇州河邊。
那一刻,與那段遷徙隔著數十年的光景,馬蹄嗒嗒,一艘藍白相間的治安船停在岸邊,甲板上晾著黑色的襯衫在河風裡飄飄蕩蕩,十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跳著紅紅綠綠的舞,黑成一團像個麻袋的男人在釣魚,雀鳥和櫻花圖案的藍色鐵皮測風儀一會兒轉一會兒停,天色是透明的粉。
長壽路橋上車來人往,如一頭頭巨大的螞蟻在移動。
金宇澄的絲網版畫《理想》
“我也突然覺得不會聊了。”金先生燃了進到屋子後的第一根菸。
他說,接下來你完全掌控全場,我就聽你說。我學著他《繁花》裡的所有人那樣,不響。他便也不響,反正他還有煙可以抽。我只好從椅子裡坐直起來。
電影。如果我們非得把一條鎖鏈套在手上,那就套這條銀鹽做的吧。“請問金老師,您最呼之欲出想要講的和電影有關的事情是什麼?”
他幽幽的,眯起眼睛。“好像可以講的都是些老一套的電影,譬如《美國往事》,特別喜歡的。比如意大利的一個電影,叫什麼名字來著?《豹》,蘭佩杜薩的同名長篇小說,西西里沒落貴族衰亡史,特別長,3個多小時,結尾有一個好長時間近1小時的奢華舞會,真的漂亮……都是零敲碎打的印象,像《布達佩斯大飯店》這種……”
最初,王家衛導演想改編、拍攝《繁花》來尋他——原著作者金宇澄、作家金宇澄、茅盾文學獎得主金宇澄、上海人金宇澄——時,金先生幾乎就和現在一樣的語塞:“我們要聊劇本,就會覺得好像是無從聊起,真的是無從聊起,(電影對我)完全是另一行。”
可他的書裡明明出現了那麼多電影。故事裡的很多人物都喜歡看電影,他們在一起也常去看電影,他們見到一幕場景時會想到自己看過的某部電影裡的一幕畫面,小說裡他們看電影的地方,現在很多還穩穩地立在上海這座城市裡本來屬於它們的那些地方。
但金先生卻說,許多許多電影,他不僅忘記了片名、忘記了導演和演員的名字,甚至忘記了完整的劇情,留在記憶裡的只剩一些畫面。
電影《玩具起義》裡,有小偷半夜潛入玩具店,貨架上的玩具們於是一個個甦醒過來,齊心協力把小偷逮住綁起來;電影《紅氣球》講一隻氣球在一個小女孩手裡,“氣球突然飄起來之後,發生了一些非常特別的事情,氣球變成了活的東西,有了生命”。這是兩部令童年時期的金先生印象深刻的電影。現在回頭看,它們的共性叫“不可能”,都是“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金宇澄自小喜歡的是這樣的東西,長大成人之後寫的書、現在畫的畫,也有貫穿始終的一條脈:“都是不可能的,好像‘惡作劇’的,有一點這種味道。”
小說《繁花》裡一千三百多個“不響”,所有標點符號故意都是逗號、句號——“不用其他,連一個驚歎號和問號都沒有”,繁體字的穿插現身,把大量“鴛鴦蝴蝶派”的詞句放在裡面等等,全都是“人為的”。
畫作裡,那些本來毫不相干的事物的鑲嵌、連接、並置或對峙,也是金先生的“故意”:“就是硬要把這件東西和哪件東西擺在一起,就算是寫實,也是故意這麼做。”
為什麼?
金先生把頭轉向窗外了。
“外面現在這個花園,你怎麼知道將來有一天它不會變成一片被雪覆蓋的丘陵呢?”
王家衛執導電視劇《繁花》正式版海報
是個問題,但是提問的人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回答,於是我們聽任空調嗡嗡運轉,作為唯一的迴響。
院子裡的黑貓現在踱去哪一叢灌木下了呢?還是跳上了牆頭散步,或者怔怔瞪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沉默的那段時間裡,忽然一本書咚地滑落在地上,砸起一片塵。想來金先生是把一段剖白講完了吧,是時候拋出追問了:是因為知道人力可控的事物過分少了,所以您才故意那樣“惡作劇”嗎?想要改變什麼?或者給現實一些加築和創造?
“是。我現在每天做事,一邊在做一邊在想,這有意義嗎?我不應該做事,這其實都是空的,比如我們現在做一個訪談,這訪談你現在覺得很重要,再過兩年,它會越來越縮小,像我以往做過的很多訪談一樣。但是我只能說服自己,在目前,這是有意義的。”
“你們年輕人,我跟你講這些,你們也是糊里糊塗,要到我這年齡,也許就能想到,以前有個金老師,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他倒是跟我說過這事情,我現在有感受了。”
“你是九幾年的?”
金先生出生後,有過一個他很不喜歡的名字“金舒舒”,很長的時間裡他逃學,一個人在長樂路、陝西南路、富民路一帶盪來盪去,也去公園撿樹葉做標本;五十年前他在東北,與同樣飢餓的小青年吃過很多動物,而現在,“膽怯得連砍樹視頻都看不得”,有段時間他常給相關機構打電話說,某某路某號某一棵梧桐已經死了、請幫幫忙修整挽救一下某某路某號一棵被遺忘的“蓬頭垢面”梧桐樹,第二年換了新樹,或者某樹真被修剪一新,就有成就感;
有個他從未能寫完的故事結尾,中央大學校長站在重慶街口,遠遠看見一幫人衣衫襤褸趕著一批動物,從黃昏的影子裡走來;電視劇《繁花》裡,王家衛讓他說出的第一句臺詞和他手裡的一隻茶杯,從晌午一直揣到深夜;沈從文的上海八卦和大褂、米歇爾·布托爾的第二人稱小說,火車和情人;喜歡過的書叫作《春申舊聞》、叫作《安持人物瑣憶》;張愛玲留著胡蘭成第一次來家抽的菸頭,這是金先生以為“讀過之後一百年都不該忘記的細節”。
組成存在的力證是什麼?意義是什麼?為什麼?怎麼說?怎麼做?金先生願意以上述一個又一個畫面作答,慢慢地,回答也就不是回答了,不帶企圖心地,他只是想回憶、回憶、回憶,任其紛紛地,落下著,不必真的著地,摸不到邊,也沒關係。
王家衛執導電視劇《繁花》劇照
下一個問題還是他問的:“你是什麼星座?”
獅子。
再下一個問題還是他問的:“我怎麼老碰到獅子座?”
最後一個問題緊跟著也來了:“現在幾點鐘?”
咔嗒。門關上了,鎖住了。那片晃眼的灰白色被留在另一頭了。
樓梯盤旋向下,旋渦也似,金先生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我是好擔心,不知道你能寫成什麼樣子的東西。看你的本事了……我勸你還是再問幾個問題,或者也不要緊。
金宇澄所在的《上海文學》雜誌社內部大修前,我們記錄了它最後的樣子
攝影/賈睿
策劃/葛海晨
採訪、撰文/呂彥妮
形象/陳柳凝
妝發/王涵
新媒體編輯/Ti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