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新偉
來源:“世界歷史編輯部”微信公眾號
原文刊載於《世界歷史》2023年第1期
中洪聯合考古團隊工作的科潘遺址發掘出土的建築。(圖源:“社科院考古所中國考古網”微信公眾號)
公元前1300年前後,墨西哥灣地區人口急劇增長,出現以聖勞倫佐(San Lorenzo)為都邑的國家級別政體,標誌著中美地區最早的文明——奧爾梅克文明的形成(Olmec Civilization,約公元前1300-前500年)。聖勞倫佐周圍面積達500萬平方米的梯田系統表明,發達的玉米農業是社會發展的堅實經濟基礎,但奧爾梅克文明最突出的特徵是依託薩滿式宗教獲得權力和構建國家,開啟了中美地區極具特質的文明形成和發展道路。
薩滿信仰根植於東北亞地區的舊石器晚期文化傳統之中,其核心內容包括:把世界分成天界、人間和冥界等不同層次;薩滿可以在不同層次之間往來,與神靈溝通,達成所願;溝通需要特殊技能,也需要動物助手、工具和藥物的幫助。美洲最早的居民是近2萬年前從東北亞地區遷徙而來,當時應已形成頗為複雜的薩滿文化。奧爾梅克文明將薩滿文化提升為薩滿式宗教,具體方式包括:形成系統的神話,確立宇宙和自然秩序;賦予珍稀材料特殊內涵,以高超複雜的技術製作具有宗教內涵的物品,既是宗教能力和權力的標識,也是宗教活動不可缺少的法器;構建神聖空間,搭建逼真舞臺,演示神聖事蹟。該宗教在致幻通神的方式上,與薩滿傳統一脈相承,但信仰內容更系統,物化形式更規範,也更加不惜人力物力。統治者宣稱掌握各種宗教知識、使用各種宗教技術,以之為確立統治階層權威、維繫大規模人群、構建國家政體的最重要依託。
成書於16世紀中葉的《波波爾·烏》(Popol Vuh),保存了中美地區創世和玉米神神話的基本內容。創世部分包括創世之父和創世之母在混沌中分開天地,讓聖山從冥初之水中升起,並創生萬物。玉米神神話包括玉米神兄弟的誕生和在冥界中的死亡;玉米神之子英雄孿生兄弟(hero twins)擊殺大鸚鵡神、在球賽中戰勝冥界之神,助玉米神重生。由瑪雅文明時期的圖像和文字資料看,創世內容還包括以三塊巨石為基點樹立通天樹和宇宙秩序的確立等。
聖勞倫佐遺址的中心區,是將自然臺地人工加高7米形成的巨大臺基,頂部面積達72萬平方米,高出周圍地面50米,為儀式中心。新近開展的高分辨率激光雷達航空拍照顯示,頂部存在一個幾乎指向正北的南北狹長、東側中部突出的“凸”字形廣場,其東西兩側各有10個對稱的人工土臺。大臺基南側,有另一組堆築建築,北側為金字塔式高臺,南側為東西兩列各10個對稱分佈的矮臺。20在中美地區文明中是非常重要的數字:計算系統為20進位制,卓爾金歷是以1到13這13個數字與20個日名相配,形成260天的循環;以365天為一年的近似太陽曆,有18個月,每月有20天,年末加上5天。最著名的長曆法中,不同時間單位之間,也是20進位(只有大約相當於年的單位為18個20天)。此外,在多個遺址中,發現長條形臺基和方形臺基組成的“E組建築模式”,與天文觀測相關。
公元前900年左右,聖勞倫佐突然衰落,奧爾梅克文明的中心轉移到拉文塔(La Venta)。該遺址面積達200萬平方米,遺址中心為儀式空間。儀式建築的核心是一座人工堆築的邊長150米的平臺,上為高30多米、體積9萬立方米的土築金字塔,模仿附近的圖什特拉火山,象徵天地初開時升起的聖山。金字塔北端,是以泥牆圈出的長方形下沉廣場,代表冥初之海。廣場內有三個低矮土臺,象徵天地初開時創世神放置的三塊巨石。儀式建築的朝向均為北偏東8度,正是8月13日夜晚銀河呈南北向時的方向,那一天是墨西哥灣地區第二個太陽直射日。在後來的瑪雅文明中,公元前3114年8月13日也被認為是瑪雅所在的時間紀元的起點,乃創世之日。
這些模擬天地初開場景和與天文觀測及曆法相關的建築的出現,是創世和宇宙秩序確立神話形成的重要標誌。
玉米神神話在奧爾梅克時期也已經形成。奧爾梅克文明標誌性的巨型人頭像,刻畫的是頭戴球員護具的國王形象。厚實的嘴唇和下垂的嘴角表現出美洲豹的特徵,宣示國王是如玉米神一樣的優秀球員,並具有與美洲豹相互轉化的薩滿之力。聖勞倫佐附近的艾爾阿祖祖爾(El Azuzul)遺址發現一對姿態如蹲坐美洲豹的石雕人像,被認為是英雄孿生兄弟的形象。中美地區觀念中,綠色是生命之色,綠色的蛇紋石和翡翠被認為凝聚了天地間的生命之力,極其珍貴。玉器因此成為物化宗教觀念的重要器物。玉米神形象是玉器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有玉米神小雕像,一些形如玉米粒的玉“斧形器”上,也刻畫玉米神形象。
這些以創世神話和宇宙秩序為藍本的大型人工建築,在都邑性遺址的中心構建起了神聖的儀式空間,成為舉行宗教儀式活動、演示神聖事蹟的逼真舞臺。
重要的大型石雕,分佈於特定位置,除了大型人頭雕像外,還有刻畫國王神聖起源的王座,鳥類、貓科動物和超自然怪獸的形象,更增添了場景的神聖性,也使其更具敘事性和情節性。重要建築之下,多有祭祀坑。拉文塔遺址的一座大型祭祀坑長19米、寬15米、深7米,填埋了總重量達1000噸的蛇紋石塊,近頂部的一個平面上,用像磚一樣規整的綠色蛇紋石塊擺放了美洲豹的面部圖案。這些埋藏賦予了整個場景強大的薩滿通神力量。
美國人類學家吉爾茲在對印度尼西亞巴厘島社會的研究中,認為東南亞很多地區早期國家的形成,並不依賴戰爭威脅或福利誘惑,而是以宗教信仰為依託。建造儀式空間作為舞臺,舉行面向公眾的“表演性”儀式活動,是物化宗教信仰的重要方式。他由此提出“劇場型國家”(Theater State)的概念。奧爾梅克文明的薩滿式宗教,正具有強烈的表演性。立於代表聖山的金字塔之上,面對腳下象徵冥初之海的廣場、按照曆法排列的臺基,儀式參與者如同站在天地初開的原點和溝通天上與地下世界的節點,儀式活動如同在神聖舞臺上的表演,給觀眾帶來極大的震撼。這些儀式活動中,甚至包括真正的儀式性雜技表演,以高難度的柔術表現玉米和可可等重要植物的萌芽和生長。
奧爾梅克文明被稱作中美地區的母親文明,雖然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突然衰落,但其文明傳統被繼之而起的特奧蒂瓦坎文明(約公元前200至公元600年)和瑪雅文明(約公元前200至公元900年,其中公元300至公元900年為其最繁榮的“古典時代”)傳承和發展,薩滿式宗教和世俗權力緊密結合的文明特質更加鮮明,神聖空間的構建仍然是城市規劃的核心,宗教儀式也仍然極具表演性。
公元1世紀,佔據墨西哥高原盆地的特奧蒂瓦坎以20平方公里的面積和8萬的人口規模成為中美地區最強大的都會。城市中心為以“死亡大道”貫穿的儀式中軸區,北端月亮金字塔可能與水神和帶來降水的風暴之神的祭祀有關,有大量祭祀性墓葬。太陽金字塔高63米、底邊長216米,是當時整個中美地區最高大的建築;其形態模仿城市南部的自然山峰。這裡是舉行迎接新紀元、新政權建立、新宮室或廟宇奠基等重要儀式的場所。羽蛇金字塔和前面寬闊的廣場共同象徵著混沌初開時聳立於天地之間的聖山和周圍的水世界,其地下隧道埋藏著大量玉器等充滿宗教力量的器物。
瑪雅文明諸城邦更是深得奧爾梅克傳統之精髓,科潘城邦王室區就是神聖空間構建最佳範例之一。巨大的第16號金字塔式神廟,為此神聖空間的核心聖山,建在科潘第1王的墓葬之上。金字塔面對的西庭象徵冥初之海,擺放著冥界之花水蓮的石雕。儀式大廣場豎立多座科潘第13王的石雕像,表現其在不同場合入幻通神的奇幻狀態,極具表演性。科潘貴族家庭在建築自己居住的庭院時,也會考慮神聖空間的構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主持發掘的科潘8N-11號貴族居址就是很好的例子。該居址為被四面連成一體的石砌臺基封閉的四方院落,門在南側。北側臺基上的中心主建築有祖廟的性質,臺階下埋葬了兩位重要祖先,以賦予建築生命靈力。西方為死亡之地,西側建築上,有表現玉米神死亡和重生的雕刻;東方為重生之地,東側建築雕刻的主題是完成重生的玉米神和雨神帶來萬物欣欣向榮。整個庭院的雕刻構成了祖先崇拜和玉米神重生的完整主題。
20世紀40年代開始,英國考古學家柴爾德(V. Gordon Childe)將文明概念引入考古學研究。1950年,他以對兩河流域的考古資料為基礎,展開對城市革命和文明起源的討論,提出識別城市的十條標準,其中包括大型公共建築和廟宇與神職人員的出現。中美地區一直是文明起源研究的重要地區。米切爾·寇在20世紀60年代即明確提出奧爾梅克人群已經進入文明階段,他的文明認定標準中,尤其重視神聖空間的構建和系統化宗教的形成。
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直是指導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的重要經典,在“文明”的定義上,中國考古學界普遍接受“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21世紀初以來,“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持續開展,嘗試提出文明起源標準的“中國方案”。中美地區文明起源和發展歷程提示我們,宗教權力的形成和物化,在中華文明形成過程中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
距今6000-5300年前後,是中國史前時代燦爛的轉折期,各地區均發生跨越式的社會發展,形成蘇秉琦定義的“古國”級別的複雜社會。西遼河流域紅山文化的領導者選擇依靠宗教獲得和維護權力、凝聚廣大人群的策略。由對玉器內涵的分析可知,紅山文化形成了以“天極宇宙觀”為核心的宗教,紅山社會的領導者也是法力最強大的薩滿,具有如同昆蟲蛻變和羽化一樣進入通神狀態的能力,與天極之神溝通,完成所願。神聖空間的構建,也成為紅山社會領導者宣示宗教權力的重要手段。遼寧建平牛河梁遺址群即是當時規模最大的儀式聖地。牛河梁第二地點Z3祭壇由逐階上升的三重石砌同心圓壇組成,象徵太陽在二分二至運行的軌道。內圈的內側和內外圈之間擺滿無底筒形器。該類器物上常裝飾對鳥紋,烘托群鳥環繞的“天界”氣氛,神巫立足壇頂,如在天上。可見,以大規模人工建築模擬自然和神話傳說中的場景,物化天文知識和宇宙秩序,也是紅山文化聖地構建的要訣。祭壇下有高等級墓葬,隨葬珍貴且有特殊宗教功能的玉器,賦予人造空間神聖力量,渲染其崇高性和可信性。
距今5100年左右,以浙江餘杭良渚遺址群為中心的良渚文化完成了早期國家政體的構建,成為中華文明5000年的重要實證。良渚早期國家的領導者,也採取了紅山文化開創的以薩滿式宗教凝聚人群,促進社會發展的道路。良渚遺址群中的瑤山和匯觀山遺址均經過對自然山體的改造而成,兼具高等級墓地和祭壇的功能,可能都與觀測二分和二至時的日出和日落方位有關。被稱作“王陵”的良渚文化反山墓地,為人工堆築的臺地。其高等級墓葬中,隨葬大量琮、璧等為表達“天極宇宙觀”設計的特殊玉器,這些玉器上有精雕細刻的羽冠方面曲體人像和環眼獠牙虎面組成的“神人獸面”圖像,被稱作良渚文化的“神徽”,表現的是良渚神巫(也是統治者)正在轉化為神鳥,將天極神獸馱在胸口的神聖場景。神聖玉器造型的規範化和神聖圖像的標準化和制度化等,均表明宗教觀念和儀式的規範化和制度化。
良渚文化在距今約4300年解體,對隨後500年中龍山時代的社會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良渚文化確立的宗教傳統在各地區均得到繼承和發展。江漢地區的肖家屋脊文化和陝北石峁文化更是延續了良渚文化以宗教權力為核心的早期國家發展道路。
目前的中國文明起源研究中,宗教權力的重要性仍未得到足夠的認識,宗教取向的社會發展道路曾被認為是誤入歧途,只是反面教材;與夏王朝對應的二里頭文化的興起,被歸功於“樸實執中”的“中原模式”的勝利。事實上,二里頭文化最精彩的遺物,包括青銅器、綠松石鑲嵌器和玉器等,均與宗教儀式有關。隨葬這些重要儀式用品的墓葬,主要位於宮殿區的庭院之內,無疑會賦予其所在建築群宗教力量。這些普遍被稱作“宮殿區”的建築群的“神聖性”,是非常值得探索的方向。
張光直提出,中美地區文明和中國文明“實際上是同一祖先的後代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的產物”,主要著眼點正是薩滿式宗教在兩大文明中的重要性。中美地區古代文明薩滿式宗教的實踐,對完善文明起源標準的“中國方案”極具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