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明芳
京劇演員索明芳說話語速快,總把“京劇院”說成“經卷”,講起故事來也非常生動。比如,說到小時候的性格時她會說:“別的女孩受了欺負不吱聲兒,我可能就給人打了。”
因為那時父母忙,她在兩三歲時就被送去了幼兒園,一個月見一次家長,被“扔”慣了,自我保護意識自然會很強。
她還說,自己進入瀋陽藝校,也是出於類似的原因:“一個禮拜回一趟家,比天天回家讓父母們給做飯強。”雖然祖上三代沒有一個從事文藝工作的,雖然還在上三年級,她在看了一場熱鬧的武戲後,就從舞蹈、雜技、京劇3個專業中選了京劇。家人中,只有姥爺姥姥支持這個決定。他們喜歡聽戲,梅蘭芳去東北演出,兩個人會省吃儉用買一張票,一個人看上半場,一個人看下半場。
到了瀋陽藝校為瀋陽京劇院設立的代培班,由於基礎落後於已經上了三四年的同學,需要額外練功,翻跟頭、壓腿、軟功,“地獄一般”。她天天哭,哭到成為人人都認識的那個每天在門口哭的小孩,卻從來沒想過說“媽,我不上了”。
就這樣,索明芳將自己幼年做的決定一步步變成了自己不肯放棄的事業,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除了演戲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的“戲痴”。
因為是代培班的插班生,所以索明芳註定在畢業後不能進入瀋陽京劇院。幾經周折,她進入中國戲曲學院附中學了7年的青衣,然後考進中國戲曲學院繼續唱青衣,沒想到聲帶上長了息肉,每天要坐998路公交車去當時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治嗓子。雖然去軍藝對面一家餅店吃餅是件很開心的事,但她還是能意識到,自己要跟青衣告別了。
索明芳從零開始學起了花旦。她對自己的苛刻要求和對花旦的理解,讓這條轉行的路變得格外漫長,一學就是8年。她還在老師的建議下撿起了少有人感興趣的蹺功,像穿高跟鞋一樣將腳放進模仿舊時三寸金蓮的“蹺”裡,一路從大學踩進了北京京劇院。
2012年,索明芳參加了第七屆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並進入了複賽,演了一出《翠屏山》。
當時,北京京劇院要去歐洲演出,跑龍套的索明芳自然特別興奮。她和熟悉行業規則的老師一樣,知道自己沒背景沒關係沒資歷,表演再好也不可能得獎,因此滿心歡喜地憧憬著去歐洲的行程,但那年有關領導提出要求,青京賽從複賽開始全國播放,表演非常搶眼的她於是進了決賽。
索明芳哭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她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這下非但去不了歐洲,還要重新去找沒有出國的鼓師、琴師一起磨合,踩蹺為觀眾表演一出注定不能得大獎的《烏龍院》。不過,她的表演被年輕戲曲導演李卓群看到了。
李卓群
在考入中國戲曲學院戲曲劇本創作專業前,李卓群曾在北京人藝看了北京京劇院的第一部小劇場作品《馬前潑水》。她發現,戲曲原來也可以用更快的動作、更好的效果來吸引大批年輕人。她決定,自己也“要做這樣的導演,要跟這樣的院團合作,面對這樣的觀眾”。
李卓群從小就是那種想幹的事必定要做成的狠角色,她做的每件事情,也都有著明確的目的。比如,在入學後她兼職打了很多工,當平面模特、發傳單、端盤子、去電視臺當實習生,不為掙錢,就是體驗生活。這樣的話,以後做導演面對名角名家時,在資歷和經驗不如別人時,她可以用體驗到的真實經歷和感覺去說服打動對方。
大學畢業,李卓群考上了導演系的研究生,最終頂著一頭金色的頭髮、晃著碩大的耳釘來到北京京劇院報到。迎接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當一名“掃地僧”,收發快遞,給老藝術家們打水,給跑龍套的小朋友做考勤發勞務。她知道,這樣做是有意義的,一方面,擦桌掃地的同時可以和大家交流,贏得他們的信任,在情感上為今後跟他們聊藝術打下鋪墊;一方面,她也看到了那些傳奇般的老藝術家真實的一面,這不僅是指他們也會拿著醫藥單子來報銷,充飯卡,說家裡水錶不走了需要物業幫忙修一下,也包括他們時尚新潮的思維,他們也會用微信會打手遊,也知道碧昂斯和日韓組合。李卓群意識到,這個行業是有生命力的。
第二份工作,就是以導演的身份去到以外國客人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前門梨園飯店,把那裡常年上演的京劇傳統劇目進行改造,將能體現京劇服飾美的《貴妃醉酒》、唱腔美的《坐宮》、動靜結合之美的《三岔口》和情感之美的《霸王別姬》做成了長度只有一小時的駐場秀。為了能讓遊覽了一天北京風景多少有些疲憊的外國遊客打起精神,幫助他們打破京劇在文化背景和表演程式上的隔閡,李卓群在呈現節目的形式上做了創新:一是請《投名狀》的攝影師劉璋牧拍了一個美輪美奐的京劇宣傳片,配上外語解說,讓觀眾對京劇的美和背景有個大致的瞭解;二是把霸王和虞姬化裝的過程搬到舞臺上,讓觀眾目睹演員們穿著水衣勾臉、戴如意冠,一步一步變成劇中角色的過程。後來這個過程被進一步簡化,但4個穿著民國大褂的老師幫助角色穿上胖襖、插頭面、穿鞋、戴盔的過程依然能吊足觀眾的胃口。
就這樣,在進入北京京劇院一年的時間裡,李卓群一邊當著掃地僧,一邊在梨園飯店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份作業。緊接著,“在第二年,她在電視上看到了踩著蹺參加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的索明芳,她的靈感女神。
“床戲”
2012年下半年,李卓群終於得到了排戲的機會,劇目是《閻惜姣》(後改名為《惜·姣》)。這出戏特別難,閻惜姣和宋江對峙的部分需要非常高超的演繹技巧,對演員的人生體驗和做派要求非常高,“幾乎所有老生和旦角在打怪階段都要學演這出戏。”李卓群說,“我當時心裡拔涼拔涼的,心想,完蛋了。”
也就是在這前後,她看到了索明芳,一種在“超女”上看到李宇春的感覺湧了上來。她記得現場專家給索明芳的評分最低,但觀眾網上給出的評分超高,反差特別強烈。
李卓群於是四處打探索明芳的消息,微博上沒有,百度上沒有,到處“查無此人”,問團裡同事她平時在幹什麼,得到的回覆是什麼都演,有時候龍套,有時候小哪吒,功底很紮實。但李卓群認為索明芳是“那種在奧運會跳水比賽上可以穩拿金牌的關鍵時刻去挑戰高難度動作”的傢伙。最終,她大概知道了索明芳的模樣,只等命運安排最終的那個偶遇。
那次偶遇發生在北京京劇院的開水房。李卓群到那裡的時候,索明芳已經在邊看手機邊打水了,“頭髮特別油,穿一件皺皺巴巴的襯衫,壺嘴兒對得不準,開水四濺”。
“恭喜你,青京賽我看到你了。”李卓群說。
“最後一名有什麼好恭喜的。”索明芳回答道。
“你是無冕之王,讓大家都記住了你。”
“我演那活兒肯定都能記住。”
“我是新來的導演,劇院給我了一個題材,叫《閻惜姣》,我覺得這個角色很適合你。”
“好啊好啊!我特別想排戲。”
“我是個年輕的導演,咱們沒有合作過,我不知道你對我會不會介意?”
“不會。咱們可以一起做。”
“我還沒有劇本。”
索明芳一愣,隨即說:“好啊,你需要我做什麼?”
“我想根據你的情況量身打造這出戏,寫跟別的閻惜姣都不一樣的角色。”
索明芳關上了水龍頭。
兩個人交換了微信。她們一起去看《安德魯與多莉尼》和很多國內外的話劇作品,發現兩個人有太多的共同點,甚至連流淚、感動的點都是一致的;她們看了大量的美劇,研究怎麼濃縮宋江和閻惜姣的“離婚大案”。準備工作還包括對索明芳進行深入的觀察——因人設戲、因劇種設戲、因院團設戲,這是戲曲行的傳統,把她的小動作——比如,捋頭髮——美化之後變成戲曲舞臺上的動作,閻惜姣偷情以後因為害怕的摸頭髮,快要被宋江殺死之前緊張的摸頭髮,都是從索明芳下意識的動作發揮出來的。
還有貫穿全劇的踩蹺和運用其中的很多技巧,吵架時候的跺腳,變成鬼以後的鬼步,一些床戲的蹺的運用。在以前的戲裡,很少有這麼大量的關於蹺的技巧的運用。這是對京劇盛世時對技巧的推崇和對錶演技巧的熟練掌握的還原,也是根據索明芳10多年紮實的蹺功量身定做的。
這也是李卓群說索明芳是她靈感女神的原因之一。
《惜·姣》中有不少創新之處。比如,在傳統戲裡,大多數蹺功並不做特別突顯,很難引起現代觀眾注意。兩個人為此設計了很多動作,比如,掀裙子,抬腿,坐在桌子上,在合理的範圍之內讓蹺變得非常顯眼;比如,把閻惜姣用水袖勒死張文遠的環節改成了裹腳布,暗示了張文遠做鬼也風流的自作自受,合情合理,不血腥且很藝術化;比如,傳統京劇滿臺都是顏色,她們卻用了黑底幕,把觀眾的注意力集中到角色身上;還有,閻惜嬌的妝扮也一反傳統變得很素,臉上沒有過多裝飾,生前的粉衣服上繡著粉桃花,死後的白衣服上秀著灰桃花,裡邊穿著水衣水褲。當她在舞臺上把外邊的衣服脫掉,穿著水衣水褲下場,人們就知道她是去投胎了。
不知道哪來的熱情,兩人每天都有無數的想法,經常夜裡三四點互發微信。索明芳會說,哪句唱腔、哪個動作應該借鑑哪個戲,李卓群則會跟她解釋,寫某段戲時的靈感是怎麼來的。兩個人的背景也起到了互補的效果:索明芳跨青衣花旦,跑龍套的日常又要求她換著身份角色去給別人搭戲,女兵、宮女、丫鬟、小姐,看得多,知道了解也多;李卓群則能從京劇以外的各個地方戲曲——比如,川劇、晉劇等——抓取靈感。
但這部劇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張文遠和閻惜姣之間長達5分鐘的“床戲”。消息傳出,經常有人在路過排練室門口時笑話說,“又排床戲呢……”為此,劇組天天反鎖屋門,一遍遍地磨戲——這麼做還可以減少男主演的心理壓力,因為他是個平時系領釦都繫到最上面的那種軍人一樣嚴謹的人。“我們就像雜草一樣,外面的壓力越大,向上生長的動力就越強烈。”索明芳回憶道。
第一次彙報演出,院長黑著臉。因為有不少人告李卓群的狀,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5分鐘的床戲只演了3分鐘。李卓群和索明芳甚至做好了這部戲被封殺的心理準備。
索明芳的師父趙乃華老師和其他幾位老藝術家皺著眉頭走了過來。屋裡的氣氛緊張了起來,但沒想到他們說的卻是:“孩子們,你們的表演不到位。”緊接著就開始示範:張文遠調戲閻惜姣時為什麼不趁機親她一下?那樣的話就和鑼鼓的點合上了。“他們完全是從藝術的角度、從舞臺調度的角度來發揮的,這種有靈魂的創新我們想都不敢想。”李卓群回憶道。而院長則“批評”他們說:“你們做了這麼一個好東西,為什麼不跟大家解釋解釋?”
《惜·姣》獲批上演。李卓群又做了兩個創新。首先,觀眾在6:50開始進場時會聽到《妝臺秋思》《寒鴉戲水》等背景音樂,這會讓他們靜下心來,忘記日常的繁雜,進入看戲的情緒。在7:10前後,索明芳會到前臺來纏腳、穿蹺,化妝打扮,完成住在北京南三環洋橋的索明芳變成首都劇場名角兒索明芳的過程。這個環節燃起了觀眾興趣,卸下了欣賞的負擔,幫助他們在氣場和審美上與劇目建立了共鳴。
讓演員到臺前化裝的做法,李卓群在前門的梨園飯店就曾經嘗試過。而這個想法,來自她小時候坐長途汽車目睹的一幕。在一個葬禮現場,一個小男孩披麻戴孝蹲在一旁看女演員化裝。當女演員穿上戲服準備上臺時,小男孩一下衝到現場的第一排等著劇目的開始。
《惜·姣》前前後後演了將近100場,成為在小劇場裡上演次數最多的京劇劇目之一,也為李卓群之後和郭寶昌合作《大宅門》鋪平了道路。而《大宅門》的挑梁男主角,最終兜兜轉轉落在了一個留著髒辮兒的“另類”年輕演員身上,他的名字叫作馬博通。
馬博通
馬博通說話的速度要比索明芳慢很多,而且能隱約聽出天津人說普通話特有的腔調。因此當他說自己特別笨的時候,你總會下意識地覺得他在開玩笑。但他是認真的。
他說,小時候寫作業就特別費勁,老是望天兒,小學三、四年級時寫作業就能寫到夜裡十一二點。去學戲曲,80多句唱腔的評劇卻能背下來,還因為這個考上了天津戲曲學校。
馬博通的戲曲生涯中有3位貴人。第一位是啟蒙老師李新庚。老先生幫他打下堅實的唱唸基礎,用差不多3年的時間把“五音有點不全”的馬博通給“歸置”好了。可惜趕上了變聲和青春期叛逆,馬博通逐漸不去老師家學習了,而是天天去黑網吧打遊戲,以至於得知還有半年就要畢業的時候他回家絕望地哭了一場,然後開始繼續補習,總算是考上了中國戲曲學院。
有驚無險上了大學,馬博通又開始打遊戲,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直到遇見了第二位貴人——李新庚引薦的陳志清老師。在這位老師的幫助下,馬博通重新認識了京劇,並逐漸愛上了這門藝術。在跟陳老師學習的過程中,馬博通再次發現自己太笨了,不開竅,“經常會被老師說哭了”。但老師非但沒有嫌他笨,還一直不放棄,幫助他第二次完成了質的飛躍,考入了北京京劇院。
進了北京京劇院,馬博通又玩了幾年,但因為底子好,還是獲得了不少演出的機會,找到了些自信。隨後他又拜譚鑫培譚派藝術的第六代傳人譚孝曾為師,再次把自己扔進了磨鍊的熔爐中。
學無止境這個說法用馬博通的經歷來解釋,就是再次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太笨、悟性太差,雖然能夠體會到表演上微妙細節上的變化卻表現不出來。機靈的孩子直接能抓住重點,馬博通可能得重複十遍上百遍,導致老師也要重複相同甚至更多的次數。
如果說,當年李新庚老師把馬博通給歸置好了,陳志清老師把他捋得還挺順的,譚孝曾老師就是在無限的反覆中摧殘他,一遍遍把他打得支離破碎,再一遍遍捏合起來,不斷鍛造。但馬博通心裡有一股想要證明自己、讓自己強大起來的勁兒,因此總能把支離破碎的身體收拾起來,熬過了兩三年的時間。
直到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李宏圖團長向李卓群推薦馬博通作為《大宅門》裡白景琦的B組扮演者,李卓群才開始刻意地去觀察這個大男孩兒,發現他很細心,話不多,很陽光,“很愛倒飭頭髮”。最終,2016年冬天的某一天,李卓群在劇場後臺攔住馬博通對他說:“劇院和李宏圖團長向我推薦你來演白景琦的B組,歡迎你加入劇組。”馬博通愣了一下,說:“好的姐姐,我先出去吃飯,我要演出了。”走出門後,馬博通開心死了:“我只是當時沒反應過來。”
《大宅門》
因為年紀比李卓群小,所以馬博通在上大學時就對李卓群有印象。《惜·姣》讓他意識到這位女導演已經走出了固有思維,能夠和現代的觀眾進行有效的溝通。
作為一部大製作的現代改編劇,《大宅門》是任何一個戲曲人都不想錯過的難得機會。所以馬博通也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大宅門》B組。最開始,身兼編劇、導演兩個職務的李卓群也不知道他除了形象好,還有什麼優勢,所以也一直在想該怎麼用他。考慮到A組扮演白景琦的演員最早是武生出身,而馬博通是唱老生出身,武打沒那麼利落,李卓群決定為他度身設計一個跟A組不一樣的白景琦,打造一個符合90後新一代人心中期待的年輕形象。李卓群把這個概念說給郭寶昌老師聽,老先生非常開心。他說,白景琦可以多樣化,不一定只是一種處理方式。
郭寶昌選擇和李卓群合作《大宅門》,恰好看中的就是李卓群不走尋常路、敢於打破條條框框、在創新方面反叛而不偏離京劇本源的做法,以及這種反叛帶來的現代意識。但無論是他還是李卓群,或者在B組裡坐替補席的馬博通,都沒想到,命運對當時的安排儼然還不夠滿意。
A組演完了僅僅兩輪,白景琦的A組扮演者就被調走了。馬博通被叫去排練,他聽見郭寶昌導演說:“馬博通,你來吧!”那時,他從來沒有完整地排過這部戲,不過偶爾拿劇本客串一下,但他還是“哦”了一聲,開始了排練。
這段經歷給了馬博通一個新的突破的機會。由於A組的演員是文武老生出身,而馬博通偏文,他不得不再一次逼著自己拔高一個層次,向文武老生的方向轉變。與此同時,馬博通沒接觸過新編的現代戲,現代戲更寫實的表演加上戲曲的程式,對他來說又是一個新的挑戰。總之,《大宅門》終於讓他能把自己“捏起來,而且不再那麼容易摔碎了”。他完成了一個質的飛躍,成長速度“肉眼可見”。
馬博通的《大宅門》首秀沒有經過彩排直接在上海國際藝術節上演。自認為演出效果不好的馬博通在演出結束後走下臺、燈光剛剛熄滅時就忍不住哭了,但當他擦乾眼淚再次走上臺去謝幕時,他意識到,從那一刻開始,他真正地站起來了,他看見了自己的光彩,看見了自己光芒,他最終跨越了一座之前認為根本翻不過的山。如今,他是《大宅門》實質上的A組挑梁演員。
不知道在2017年“龍抬頭”那天,當愛頭髮如命的馬博通剃了光頭時,他是否想到過,從《大宅門》開始,光頭的形象將陪伴他一直到今天。
“索馬李”組合
《大宅門》最初的角色選擇是北京京劇院和郭寶昌一起商議決定的。當時全國很多院團的主演都寄來照片,資料貼了滿滿一牆,索明芳也在其中。只不過她在C組,而且是郭寶昌在《大宅門》找替補演員時提出來的,因此和馬博通沒有什麼交集。
真正把索明芳、馬博通聚攏在同一個聚光燈下的,是李卓群的《鑑證》。因為《大宅門》而變得自信許多的馬博通摘下了鬍子扮演年輕的光緒,索明芳在劇裡一人分飾珍妃和隆裕兩個角色,演繹兩個流派、兩個行當,極具挑戰性。
更大的挑戰來自疫情。2020年年初,馬博通的孩子就要出生,家裡還在裝修,大家不得不在線上對戲背詞兒過劇本。由於劇院不對外開放,很多練功房都關了,3個人還要在廁所大的女生更衣室把《鑑證》所有生、旦的互動表演串搭起來,李卓群至今還記得馬博通腦袋後邊掛著女生練功褲和內衣的場景。也是出於這個原因,當他們到南京跟整個劇組見面時,大家發現,兩個人的配合非常默契。
從這部戲開始,馬博通成了人們口中“李卓群的御用男主演”,而這部戲中的光緒,確實也是為他量身打造的。
李卓群始終強調,因人設戲,因劇種設戲,因院團設戲,《鑑證》也不例外。院團考慮既然要推一個比較青春版的《鑑證》,就應該先從年輕的演員開始,便直接點名了整體素質過硬的馬博通,儘管此前戲曲作品中的大多數光緒都是由小生來演的。
李卓群還記得那個晚上,她在車上給馬博通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鑑證》需要由他來挑大樑演光緒。馬博通的回答又是那麼平靜:“是嗎?謝謝姐姐!”
然後,從2020年春節開始,索明芳、馬博通和扮演慈禧的演員開始閱讀史料,其中馬博通的分量最重,同時要看和袁世凱、慈禧、珍妃等所有人相關的史料。“我看了幾百萬字,他就看了幾百萬字。”李卓群回憶道。也正因為如此,馬博通的粉絲和很多光緒帝的歷史粉絲都非常欽佩他,他不僅表現出了光緒的文靜和大家理解中的懦弱、木訥、內秀,還為他賦予了英武、面對命運向死而生的一面,這種形象非常能夠打動今天的年輕人。更重要的是,從來沒有人覺得馬博通不像老生,反而覺得他更加拓寬了這個行當的可能性。
光緒的形象一經推出,馬博通就火了,甚至有人是衝著他光緒帝流眼淚的海報買票的。有很多光緒和《鑑證》的粉絲更是專程坐著飛機在疫情期間來看馬博通,或者他和索明芳的組合。
這部一炮而紅的京劇,也成就了戲曲圈裡的“索馬李”組合。
賣票的藝術
李卓群經常炫耀說,自己吃再多都不胖,學習也不費勁,聽聽看看考試就都能過。她還說,排《惜·姣》的時候自己也處於這種輕鬆的狀態。當別人以為她會把全部精力放在第一部作品的創作上時,她卻去研究起了賣票的事。她會在下筆之初就想好一部戲靠什麼去吸引觀眾,把他們變成回頭客,怎麼做好宣傳,讓人們從視聽上、從第一印象上就覺得這部戲值得他們去消費,她會去研究怎麼賣票,並且從觀眾的反應、根據前期推票的反響去改戲。
這份功力在排《惜·姣》時得到了施展。當時,劇院領導對她說,怎麼才能向排隊打飯的梅葆玖或者從電梯裡出來的譚元壽證明一腦袋黃頭髮的你是個合格的導演?只有拿票房說話。戲曲是角兒的藝術,更是座兒的藝術。賣過在你隔壁拍戲的那些名導演,是唯一能證明自己的方法。
《惜·姣》成功後,院領導又在李卓群準備第二部戲《碾玉觀音》時給她加碼:把工資和績效扣下,拿票房掙錢。見到劇組的13個人,李卓群跟他們講了新的任務:前32場所有票房歸劇組,60場之內劇院收70%,60場之後我們所有的人享受終身的股東。當13個人集體舉手表示同意時,李卓群的眼淚奪眶而出。
票房是不會撒謊的,《碾玉觀音》在演出不到30場時就收回了所有成本。這個13人的組合向人們證明了,京劇、新編戲是可以掙錢的,年輕人是願意花錢看戲的。
索明芳也賣過票。
參加工作不久,索明芳和先生一起辦了個“京劇青年演員研習社”,為優秀的年輕演員提供無償表演的平臺。他們找劇場談分成,把分來的錢分給琴師、服裝師。賣票也由此成了索明芳的主要工作。美團剛出現,她就去跟平臺談團購,還會在逢年過節推出家人套餐,鼓勵大家帶父母來看一場戲。
除了賣票之外,索明芳的主要工作是跑龍套和打雜:打字幕、演宮女、演衙役、幹跑堂……因為來表演的都是師哥師姐,她會自覺把機會留給讓她仰望的同行們。為了這個研習社,兩個人“一個月一個月地往裡扔工資,賠了個底兒掉”,卻樂在其中。“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幹勁,”索明芳說,“我就想用我的痴迷、我的熱愛,讓別人感受到京劇的魅力到底在哪裡。”
不過,無論採用什麼形式,最終還是要讓觀眾看到演員的真功夫。索明芳講了一位戲曲前輩的傳奇:蹺功其實是梆子演員魏連生帶到京劇界的。男旦腳大,走出來的腳步也不女人,但踩上蹺就特別嫵媚。她師父的老師毛世來演《樊江關》時會踩著蹺、扎著靠、戴著翎子在臺上“啪啪啪”打把子(手持兵器與人對打),而下場時一過下場門,就會有幾個人把他抬起來拎到上場門準備再次上臺。這樣做的原因是踩蹺時間長了腳會充血,從下場門到上場門走一大圈很累。
這樣精彩的表演,老百姓怎麼會不花錢看呢?
“戲痴”
說到創新,“索馬李”3人有說不完的見解和經驗。但我們不打算在這裡多著筆墨,因為沒有一個方法是包治百病的仙丹,沒有人能夠確保自己的答案能打開所有的鎖,也沒人能走進李卓群或其他人的大腦去複製他們的腦回路。
如果說真的有一種能夠給京劇帶來新生命的秘方,那就是赤誠真摯的愛。你也可以從這3個人身上感到那種愛的炙熱,和由愛驅動著的執著。
這樣的愛,應該和被視為國粹的京劇一樣呵護和回饋。
所以索明芳才會被人叫作“戲痴”“戲癌”“戲狠子”“戲曲超人”,或者只要是做跟戲沾邊的事就永遠不知道累的“人參娃娃”。她可以早上下午各排一遍《惜·姣》,晚上又跑去別的劇場演全本的《霸王別姬》。為了拉著別的演員排練,她可以替對方把戲詞和簡譜規規矩矩地抄在紙上,遞給他,“趕緊學”。如果對方說“我早上起來得先遛狗”,她就會說“沒事,我早上上好鬧鐘去敲你家門,你把狗交給我,我遛好了給你遞進去。然後你趕緊出來。”對了,她還會給對方買好早飯。就像馬博通說的:“有這種人在身邊,你能不學東西嗎?”
所以李卓群才會為了光緒的死因瘋狂地研究史料,從三氧化二砷到屍體的腐爛順序到“巨人觀”,或者為了另一部戲的一個細節,通過梳理各種資料分析推斷出某年某月某日的一顆炮彈爆炸時彈坑的大小、周圍房屋倒塌率是多少、死者屍體的完整度乃至他死前的姿勢,然後用這些堅實的證據懟得所謂的史料專家啞口無言。
所以馬博通才會剪掉自己心愛的髒辮兒,剃了光頭,在一次次被擊碎後重新收拾起支離破碎的自己。“我就是個蝸牛,一直在這兒拱,”他會說,“很脆弱,但希望能把這個殼弄得厚一點。”
所以他們從不高估自己在創新這件事上的能力和影響。
“我們的戲,看著漂亮,有顏值,好聽,好看,緊湊。踏進我們敲開的這扇門,你會看到老先生們的藝術會比我們高很多。”李卓群用敲門磚和墊腳石來形容他們的成績,“有了這樣的墊腳石,往上走就沒有壓力,就可以輕鬆地爬上臺階擁有看到京劇藝術一望無際的大視野。”
索明芳也是類似的態度:隨著“你沒玩意兒我不看了”的那一批人逐漸離去,不懂如何欣賞京劇的人越來越多,這讓京劇迴歸了最原始狀態。“如果我是一個不懂京劇的人,你怎麼吸引我?可能就是服裝、化妝、道具。我一看,啊,好美好漂亮,雖然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麼,但我想看。”她說,“你吸引了我,我才會走進門,看看門道到底在哪兒。”
攝影:邱魏國(Yozhi Studio)
撰文:十七翼
妝發:美萱
妝發助理:許乃天 潘潘
造型:傲寒
場地:時尚聯盟影棚
美術編輯:齊旋
新媒體編輯:WHW
排版: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