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張晨
泰國清邁是歷史上蘭納國(Lan Na, 意為“百萬稻田”,1292年-1902年)的政治中心,也是泰國北部地區傳統上的佛教中心。中文史料稱這個政權為“八百媳婦國”,因為傳說該國的統治者有八百個妻子,但其實當地人並不使用這個名稱,“八百媳婦國”之名僅見於中文史料。在這個總人口不到30萬的小城中現在仍有大約300座寺廟,可以說寺廟是清邁最有代表性的建築。現在看到的清邁規模較大的佛寺基本都與蘭納國的歷史有關,包括清曼寺(Wat Chiang Man)、帕興寺(Wat Pra Singh,意為“聖獅寺”)、松德寺(Wat Suan Dok,意為“花園寺”)、素貼寺(Wat Phra That Doi Suthep,意為“素貼山之寺”)、柴迪隆寺(Wat Chedi Luang, 意為“大塔寺”)、柴尤寺(Wat Jet Yot,意為“七塔剎寺”)和羅摩利寺(Wat Lok Moli,意為“至尊界寺”)等。清邁的佛寺和佛塔大概是昔日蘭納國留存下來的最主要遺蹟。本文以這幾所典型的清邁佛寺為重點,簡單介紹清邁佛寺的建築特點以及其中蘊含的歷史文化信息。因為佛塔(泰語稱Chedi)在清邁的佛寺中比較重要,所以本文題目中特意以“佛塔”和“佛寺”並稱。
▲清邁舊城區地圖(顯示部分寺廟位置)
清邁佛寺的空間佈局與建築特徵
與北傳佛教寺院常見的遞進式多重院落不同,清邁佛教寺院大都只有一個圍牆合圍起來的大院落,大殿和佛塔往往佔據佛寺的中心,其他建築則根據情況安置。這種以佛塔為中心的方形院落佈局結構在柬埔寨吳哥窟也可以看到,體現了婆羅門教(早期印度教)的世界觀。根據婆羅門教的世界觀,世界的中心是須彌山(Sumeru),外圍是四大部洲、大海以及鐵圍山。這種世界觀也被後來的大乘佛教和南傳上座部佛教繼承,而佛塔就成了須彌山的象徵。早在南傳上座部佛教(起源於公元前3世紀的斯里蘭卡)流行之前,中南半島有很深的婆羅門教和大乘佛教傳統,因此清邁佛寺的這種空間佈局實際上也體現了婆羅門教對南傳佛教的影響。
▲左為帕興寺平面佈局圖,來源於網絡;右為柴迪隆寺平面佈局圖,來源於網絡
清邁佛寺的正門和大殿一般都朝東,一種解釋是這個朝向與太陽崇拜有關,此說當然有道理。同時也可能是為了朝向城東的賓河(Maenam Ping,又譯“屏河”)。清邁地區一直以稻作農業為主,水源是整個社會非常寶貴的資源,水也是南傳佛教儀式中非常重要的聖物。而且河流也是古代清邁地區主要的交通線,信眾往往乘船到佛寺禮佛,因此佛寺朝著河流開門也最為方便。清邁城的正門塔佩門朝東,也是為了朝向賓河。同屬南傳佛教的老撾萬象地區的佛寺也往往朝著湄公河的方向開門(如西薩格寺)。但總體上南傳佛教地區的佛寺不如中國的佛寺那樣注重朝向問題,泰國、老撾等地的佛寺朝向常常根據具體的地形地勢以及交通條件做調整。
正對著佛寺入口的一般是佛寺的大殿。清邁佛寺的大殿如北傳佛教的大雄寶殿一樣是主要的禮佛場所。大殿是佛寺的標準配置,往往佔據佛寺的中心位置。清邁佛寺大殿大都是木結構建築,而泰國中部地區則流行磚石結構。
▲左為清邁羅摩利寺大殿,作者攝於2023年1月12日;右為曼谷玉佛寺,作者攝於2022年12月11日
與橫向佈局的北傳佛寺大殿不同,南傳佛教佛寺的大殿一般呈縱向,鴻慈永祜稱為“縱深大於面闊”。因為南傳佛教只供奉釋迦牟尼,所以清邁的佛寺大殿中一般都只有一尊佛像,即釋迦牟尼佛。有時一尊主佛像的神臺之前也會供奉一些小的佛像,但也都是釋迦牟尼佛。通常大殿內供奉的佛像與後牆之間有過道可以通行,這個與佛教繞行禮佛(順時針)的崇拜方式有關,佛像後面的通道是為了保證大殿圍繞佛像形成一個完整的迴廊。這種繞行禮佛的崇拜方式可以追溯到古印度時期。受到中國的影響,清邁的許多南傳佛寺內也會提供籤筒,供信眾掣籤請示神明的意見,泰國人甚至已經將中國的傳統籤詩(籤文)翻譯成了泰文和英文。同時,有的清邁佛寺內也會看到觀音菩薩等北傳佛教的神像,但大都在大殿外立龕,不會供奉在大殿中。
除了大殿,一些佛寺也會有戒堂(Ubosot)。與服務信眾參拜的大殿不同,戒堂一般是僧伽舉行內部儀式的場所,如剃度、授僧職等。戒堂相對大殿規模一般略小。戒堂最明顯的標誌是外圍樹立的法輪石(Bai Sema)界標,用以提示該處建築的神聖性。這種界標是大殿和其他建築所沒有的。
大殿的正後方一般是佛塔。清邁的佛塔類型多樣,體現了不同藝術風格的影響,其中以方形城堡式塔和圓形鈴鐺式塔兩種最有代表性,可能都是受到了緬甸蒲甘佛塔的影響。方形城堡式塔的代表有清曼寺(Wat Chiang Man)、柴尤寺(Wat Jet Yot,意為“七塔剎寺”)和羅摩利寺(Wat Lok Moli,意為“至尊界寺”)內的佛塔。
圓形鈴鐺式佛塔的代表有帕興寺(Wat Pra Singh,意為“聖獅寺”)、松德寺(Wat Suan Dok,意為“花園寺”)和素貼寺(Wat Phra That Doi Suthep,意為“素貼山之寺”)內的佛塔。
柴尤寺(Wat Jet Yot)的金剛寶座塔則是借鑑了佛陀釋迦牟尼悟道之地菩提伽耶(Buddha-gayā,今印度比哈爾邦巴特那城南)的金剛寶座塔。
與漢傳佛寺相比,清邁佛寺中的藏經閣一般都很小,如帕興寺的藏經閣(Hor Trai,直譯為“三藏閣”)或者壓根沒有專門的藏經閣。這是因為南傳佛教嚴格遵守原始佛教的教義,只將最早的一批巴利語佛教經典奉為真經(大概公元五世紀定型)。今日泰國奉行的巴利三藏經一套45冊,一個大的書櫃足矣。而北傳佛教將很多產生時間較晚的經典也奉為真經,因而北傳佛教的佛經卷軼浩繁,相比南傳三藏經體量要大很多。因此北傳佛教寺院中的藏經閣一般也比較大。除此之外,清邁的佛寺也有鐘鼓樓類似的建築。
帕興寺的戒堂內還能看到一種多層的室內小塔,泰語稱為Ku。小塔直達屋頂,有如立在室內的柱子一般。這種樣式可能和中國西北的中心柱窟一樣都起源於古印度的支提窟(Chaitya Hall,或譯“塔廟窟”)。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清邁的佛寺邊上常常建有學校,這是因為歷史上的佛寺還承擔了教育功能。在近代之前,南傳佛教國家的男性從小都要出家,以小沙彌的身份在寺中學習。傳統時代的佛學實際也包含了文學、傳統醫學甚至建築學等各種知識,與現在所理解的狹義的、宗教概念上的佛學有所區別。近代之後,學校的功能漸漸從寺廟中剝離,許多佛寺中的沙彌學堂發展為新式的學校,因此可以看到很多學校都建在寺廟邊上。作為傳統,很多新式學校內也會立龕供奉佛像,清邁大學校園內還專門有一座禮佛的法堂。不僅僅是教育功能,傳統時代的佛寺也承擔了社區活動中心和葬禮服務中心等眾多職能。現在有些佛寺內還能看到固定的小吃攤販以及推拿室。
從家廟到國寺:王室與佛寺的關係
清邁的幾間重要的寺廟是泰北佛教發展史上的“里程碑”,甚至這幾間佛寺的歷史就是泰北佛教史的主幹,而這幾間佛寺又都是蘭納王室捐資修建的。
據說清邁城中東北部的清曼寺是清邁最早的寺廟,由蘭納的開國統治者孟萊王(Mangrai,約1259-1317年在位)修建。1296年,孟萊王開始修建清邁城,清曼寺一帶是他最早的居住地。但是傳世文獻中關於孟萊王的記載有許多傳說色彩,清曼寺早期歷史的記載可能未必屬實。根據清曼寺中發現的一方1581年刻成的石碑,該寺在1571年進行了“重修”,也就是說清曼寺可能是修建於16世紀。
據《庸那迦紀年》,1344年,蘭納國孟萊王朝的第4代王坎福(Kham Fu, 1328年-1344年在位)於清盛(今泰國清盛)去世,王子、後來的第5代王帕育(Phayu,1344年-1367年在位)到清盛火化了坎福,將他的骨灰帶回了清邁。為了安放坎福的骨灰,帕育在清邁城中修建了一座佛塔,在塔四面的龕內樹立佛像,然後以佛塔為中心修建了帕興寺(Wat Phra Singh)。
這條記載非常重要,可能是蘭納王室實行火葬之始,而火葬是典型的佛教殯葬方式。雖然相關史料也記載蘭納國之前的孟萊王、勝仗王(Khun Khrüam,約1317年-1327年在位)都是火葬,但細節都模糊不清,連具體的安葬地都無法查證。到了第3代王盛普(Sæn Phu,約1327-1334年在位)去世時,相關史料又記載他被以土葬的方式安葬,並完整地記錄了安葬地點和隨葬品。如果早在孟萊王的時代就已經實行了佛教式的火葬,盛普大概率也會被以火葬的方式安葬。因為殯葬方式的選擇並不是一件可以隨意更改的小事,何況蘭納國王身份更是尊貴,葬禮必定是國中大事。更為合理的解釋是,孟萊和勝仗王的時代佛教並沒有後來想象得那樣流行,他們可能是以傳統的土葬方式下葬的,但因為歷史記載的模糊,後世史家也追述他們以火葬的方式下葬,以符合後來佛教的教義。而盛普則被史料明確記載為以土葬的方式安葬,相關的記載就保留了下來。
佛教徒以火化的方式處理遺體,這本是很常見的做法,北傳佛教也是如此,如著名的少林寺塔林。蘭納國及其他東南亞佛教國家的特殊在於用佛塔來安放統治者的骨灰。一般而言,佛塔只用於供奉釋迦牟尼本人和佛教僧侶的遺骨,但東南亞佛教世界也發展出了建塔安放國王骨灰的傳統。柬埔寨金邊的皇宮內也可以看到安放國王骨灰的骨灰塔。這個可能跟他們的王權觀念有關。轉輪王觀念是東南亞佛教王權的核心,而南傳佛教經典《大般涅槃經》中記載有四種人的骨灰可以建塔供奉:如來、辟支佛、如來的聲聞弟子和轉輪王。大概根據這一原則,南傳佛教國家形成了建塔安放國王骨灰的傳統。
帕興寺現在已經是清邁城中最為重要的寺廟之一,廟中供奉的佛像Phra Buddha Singh被認為是清邁的保護神,每年的宋干節(潑水節,泰歷新年),這尊佛像就會被抬出來巡遊,保佑清邁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從這個意義上講,帕興寺是蘭納的國寺,但就其歷史來講,帕興寺最初是蘭納王室的家廟,因為其中供奉的是第4代王坎福的骨灰。
到了第6代王格那(Kü Na,約1367年-1388年在位)時期,清邁的南傳上座部佛教迎來了第一次大的發展,《庸那迦紀年》稱為錫蘭(斯里蘭卡)佛教傳入清邁之始,主要的標誌是松德寺和素貼寺的修建。在此之前,清邁當地流行的佛教可能是哈里奔猜時代以來的混合了大乘佛教和婆羅門教的早期佛教。當時素可泰(今泰國素可泰)的僧人拍頌那從馬都八(Moke Ta Ma,今緬甸薩爾溫江口)學習了完整的南傳上座部佛教教法和戒律,聲望日隆。於是格那派出使團迎請他到蘭納國傳教。在素可泰王的允准之下,拍頌那攜帶一塊金黃色的佛骨舍利(據說是古印度的阿育王當年供奉的)來到清邁弘法,眾多信眾在他的主持下剃度出家。當人們沫淨佛骨時,佛骨放出光芒一分為二。於是格那王下令在清邁城的西門外修建了松德寺(Wat Suan Dok),用以安置新出現的佛骨舍利。為了安放本來的那塊佛骨,人們把他放到御象背上,請大象來決定建塔的位置。於是大象自行走到了城西更遠處的素貼山頂上,停住不動了。格那王和拍頌那便決定在素貼山頂修建佛塔,將佛骨埋入塔中,這就是素貼寺之始,其時在1386年。至今在松德寺殿內還能看到壁畫描述格那王二分舍利、修建松德寺和素貼寺的故事。
此後因為南傳佛教的流行,蘭納王室以佛塔來安放國王骨灰的殯葬方式變得更為流行。據說格那王死後他的靈魂不得安息,於是託夢給自緬甸蒲甘歸來的商人,讓第7代清邁王昭盛孟麻(Sæn Müang Ma,約1388年-1401年在位)於清邁城中修建一座大塔。該塔在第9代王滴洛臘(Tilokarāja 約1442年-1487年在位)時被加高至90米,成為遠近聞名的一座大塔,這就是現在清邁市中心的柴迪隆寺(Wat Chedi Luang, 意為“大塔寺”)。雖然相關史料未能言明該塔下埋的是格那的骨灰,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這座塔是他的功德塔。現在很多人相信這座大塔下就是格那的骨灰。可惜的是這座塔在16世紀中期因為地震倒塌,現在仍能看到殘存的高大塔基。
滴洛臘本人死後,其骨灰被繼承人葬在城北的柴尤寺大塔內,這座城堡式塔前面至今仍樹立著滴洛臘的雕像。清邁城外西北角的羅摩利寺則是蘭納王室在16世紀的主要家族墓地,據說緬甸吞併蘭納國後扶持的維素蒂黛維女王(Wisutthithewi,約1564年-1578年在位,最後一位有孟萊血統的清邁統治者)死後就是葬在該寺的一座塔內。
這幾座寺廟是清邁規模最大、地位最重要的幾座寺廟,而這幾間寺廟都和蘭納王室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甚至本來就是蘭納王室的家廟。正是在蘭納王室的大力提倡之下,清邁等地的佛教才得以發展壯大。時至今日,這種王室和寺廟的密切關係仍能從一場清邁舊貴族的葬禮中觀察到。
公主的葬禮:從帕興寺到松德寺
2023年的2月11日,泰國清邁市的民眾為貴族女性昭莊德(泰語名字為Chao Duang Duean Na Chiang Mai,漢語名字為作者音譯)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宛如節慶時的嘉年華巡遊。清邁這場葬禮的特殊性在於逝者的貴族身份以及葬禮中濃烈的佛教因素。誇張地說,這場葬禮簡直是“活著的歷史”。
▲“公主的葬禮”:昭莊德女士的葬禮中有濃烈的佛教因素。
昭莊德生於1929年的5月22日,當時正是南傳佛教的衛塞節(泰歷六月的月圓之日,南傳佛教認為釋迦牟尼出生、成道和涅槃都是在這一天)。因此她得名Duang Duean,意為“命中註定的(吉祥)月份”。Chao是對貴族的尊稱,常冠于姓名之前,約略等於閣下。Na Chiang Mai 是她的姓。泰國(暹羅)人本沒有姓氏,拉瑪六世(Vajiravudh,1910年-1925年在位)在1912年要求暹羅人要申報自己的姓氏,從此以後暹羅人才開始有姓。統治北部清邁的王族(七兄弟王朝)被拉瑪六世賜姓Na Chiang Mai(意為“在清邁”)。
昭莊德女士本身其實是清邁七兄弟王朝的遠支王族,並不是真正的公主。蘭納國七兄弟王朝的第一代王卡維拉(Kawila,1782年-1816年在位)在暹羅的支持下驅逐了佔據蘭納國的緬人,開創了被稱為七兄弟王朝的蘭納國新時期。昭莊德的祖上是蘭納七兄弟王朝的第3代王披耶坎番(Phraya Khamfan,1823年-1825年在位,卡維拉的弟弟),但昭莊德的父親只是南奔的一個小領主。昭莊德出生以後被第9代清邁王考納瓦拉特(Kaew Nawarat,1910年-1939年在位)的女兒Chao Bua Thip Na Chiang Mai公主收為養女,並接受了比較好的宮廷教育。因此昭莊德後來被賜姓Na Chiang Mai。老太太生前做過清邁市政委員會的委員以及泰國的國會議員,還做過清邁一家報社的經理,以及北部報業聯合會的副會長以及電臺主持人。除此之外,老太太還做過很多慈善事業,2015年被評為泰國的“年度老人”。因為她的貴族血統和社會影響力,人們也稱她為公主。
蘭納七兄弟王朝自第一代王卡維拉開始一直向南邊的暹羅納貢,同時也保留了很大的自主權。19世紀後期,英國和法國也紛紛向中南半島拓展勢力。根據James Ansil Ramsay的研究,因為蘭納國豐富的柚木資源,很多英國商人來到清邁等地從事木材貿易,奉行自由貿易的英國商人對清邁的各級領主索要規費等行為越發不滿。早在1855年英國就和暹羅簽訂了推行貿易自由化的不平等條約《寶寧條約》(Bowring Treaty),所以英國人就希望暹羅政府能夠根據《寶靈條約》出面解決蘭納境內的貿易糾紛,保護英國商人的利益。這就面臨著《寶靈條約》是否適用於蘭納的問題。於是就有了前後兩次《清邁條約》,將暹羅對蘭納的統治明確化。1874年,第一次《清邁條約》簽訂以後,暹羅官員有史以來第一次進入了蘭納地區,主要為了解決緬甸邊境的盜匪問題以及木材貿易糾紛。1883年第二次《清邁條約》簽訂以後,暹羅派來的顧問開始直接接管清邁王和高級貴族們的權力。1896年,暹羅在曼谷成立了森林局,完全剝奪了蘭納國的當地貴族出賣柚木的權力。1902年,暹羅在清邁設Phayap省,蘭納最終就被暹羅徹底吞併。從第7代清邁王英塔臘威柴亞暖(Inthawichayanon,約1873-1896年在位)開始,蘭納國貴族們的權力就越來越小。第9代清邁王考納瓦拉特已經沒有了實際的政治權力,他的主要職業是一名軍官。1939年,考納瓦拉特去世,清邁王的尊號被正式廢除。
時至今日,清邁的舊王族們早已沒有了昔日的榮光。清邁王血統的繼承人昭翁薩格那清邁(Chao Wongsak na Chiangmai,1935年生,考納瓦拉特的孫子)如今只是一個航空工程師。這些貴族在儀式上仍享有一定的尊榮,如主持對蘭納先王的紀念活動等。同時,如本文的主人公一樣,清邁、帕府和難府等蘭納舊地的高級貴族去世以後也都會按照傳統舉辦貴族式的豪華葬禮。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沒落貴族的豪華葬禮可能就不會再舉辦,就像他們的祖先曾經失去權力一樣。清邁友人說我真的是很幸運,他們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而且以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
昭莊德在2023年的1月2日去世,經過長期的準備,她的葬禮在2月5日開始舉行。前幾日的活動主要是在停靈的帕興寺舉行誦經儀式和佈施儀式。所謂佈施就是向僧人供養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2月11日是整個葬禮的最後一天,逝者的遺體將被從帕興寺拉到城西的松德寺火化。最後的火化環節中,遠在素貼山頂的素貼寺也派出了大方丈參加,可以說這三所最重要的寺廟都參與了昭莊德的葬禮。如上文所說,帕興寺、松德寺和素貼寺與歷史上的蘭納王室有密切的關係。卡維拉光復清邁以後也積極贊助佛寺的興建和修繕,如柴迪隆寺。現在看到的清邁古廟其實都很難說完全是最初的樣貌,或多或少都經歷過七兄弟王朝以來的修繕或改造。
▲昭莊德女士的葬禮堪稱“活著的歷史”。(00:50)
下午二時許,盛裝的遊行隊伍(送葬隊伍)開始出發。隊伍的先導就是一位高坐在車架上的僧人。除了參與巡遊的各界群眾,整個隊伍的核心是90名小沙彌和10名大和尚牽引的靈車。在佛教的觀念中,僧侶是佛陀教法的傳承人,是佛、法、僧三寶之一,地位尊崇。一般而言,僧侶和佛像一樣都是佛教徒頂禮膜拜的對象,但是在這位清邁貴族的葬禮中,僧人卻親自牽引逝者的靈車前進。北傳佛教淨土宗有接引佛的觀念,說是接引佛和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一起引導逝者往生西方淨土。某種程度上說,昭莊德的葬禮上牽引靈車的僧侶是實實在在的接引佛,他們將導引逝者升入極樂世界。按照中國人的觀念,牽引靈車的人一般都是逝者的親屬或者關係親近之人。從這個角度來講,牽引靈車的這些僧侶也是清邁王室和僧侶集團關係密切、互相扶持的一個明證。兩個群體可以說是深度融合在了一起。
在最後火化儀式進行前,還舉行了一個佈施僧衣的儀式。來賓們紛紛上臺,將準備好的僧衣放到火化亭的基座上。然後一群小沙彌再上臺,排隊取走來賓們剛剛放在火化亭上的僧衣。這樣,這座火化亭實際上也成了傳遞功德的一個平臺。這也是清邁統治者支持佛教的一個例子。
大概到了晚上七點半,火化儀式開始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火化亭是用煙花來點燃的。先是有一個如小火箭的炮仗拖著哨聲環繞了火化亭一圈,最後撞擊到火化亭上,引燃了火化亭四周的煙花樹,發出五顏六色的點點星光;再之後是火化亭頂上如水銀瀉地一般流下的煙花瀑布;最終是火化亭底座開始發出綠色的煙霧,伴隨著如大象吼叫一般的嗚嗚聲。火化亭就在這模擬大象的悲鳴聲中被點燃了。伴隨著“煙花秀”的是周圍觀眾的陣陣驚歎,整場葬禮肅穆但並不沉重。最後到晚上八點半火化亭連同逝者的棺木一起燃盡,人們才最終散去。
整個火化的過程有一對消防員在旁邊駐守。同行的泰國人告訴我,他們的任務主要是防止火勢失控,因為火不能從火化亭的基座上燃起,只能從頂上燃起,以防止亭子提前倒塌。同時,消防員也不斷地向空中灑水製造水幕,以淨化煙塵,防止火星飛到別處引發火災。傳統的佛教葬禮和現代的消防技術就這樣和諧地出現在同一畫面中。
從空間佈局和藝術風格上看,清邁的佛寺有鮮明的地域特點,是泰人文化與古印度、斯里蘭卡、緬甸和柬埔寨文化的融合與再造。從時間尺度上看,清邁的佛寺是蘭納的王室與僧侶集團互相扶持、共享權力的產物。昭莊德女士的葬禮則以一種最鮮活的方式將清邁佛寺的歷史與現實、空間與時間勾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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