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斌:東晉士人的風土閱讀與故國認知

魏斌:東晉士人的風土閱讀與故國認知
永嘉之亂後建立於江南的東晉僑寓政權,在中國歷史中具有頗為特殊的意義。黃河流域傳統政治、文化重心區,歷史上首次被匈奴、鮮卑、氐、羌等政權統治,所謂“神州陸沉”,“翻成被髮之鄉”。從“中心”流亡到“邊緣”的司馬氏皇室和僑姓士族,一方面抱有“寄人國土”的流亡意識,另一方面也保持身份、文化上對江南人的優越感。在這種背景下,“故國”成為重要身份標識和政治凝聚象徵,並由此在制度、觀念和行為等層面形成一種新型王朝統治文化,顯示僑民身份的僑州郡縣制和黃白籍制,為“克復神州”多次進行的北伐,均為其例。
從故國情感來說,穆帝永和年間是一個重要變化期。曾有過“中朝”生活經驗的第一代政治人群逐漸逝去,幼年過江或生於江南的下一代士人,對於西晉舊土的認識主要來自兩種途徑,一是通過閱讀此前積累的史傳、地誌、詩賦等知識文本,一是長輩的掌故講述。對於他們而言,西晉舊土不再像父輩那樣寄託著人生重要的生活記憶,而是成為兼具文本熟悉感和現實陌生感的存在。
從永和二年(346)桓溫伐蜀開始,特別是石趙末年北方動亂,東晉政權的軍事行動開始取得進展,先後進軍巴蜀、關中和黃河下游地區,並一度收復洛陽。這些頗受後方關注的軍事行動,一方面塑造著桓溫的政治聲望,另一方面通過書信等形式,傳遞著行軍途中或駐守期間的風土見聞,從而造成一種重新“發現”故國風土的文化熱情。這種熱情一直延續到東晉末年,隨著劉裕北伐而臻於極盛。
這正是本文所關注的問題:藉由閱讀和講述所塑造的華夏舊土想象,如何隨著外部環境變動而被激活和轉化?被重新“發現”的故國風物和古蹟,如何影響東晉士人的文化情感和知識生產?又具有怎樣的政治和文化意義?書信、賦體文學、地誌和隨軍徵行記,是相關的主要文獻。本文重點聚焦於其中三種文本——王羲之與友人周撫的通信(草書《十七帖》)、楊羲抄寫的西晉潘岳《關中記》佚文、伏滔《北征記》這一最早出現的隨軍徵行記,對上述問題試加探討。

一、《十七帖》與王羲之的蜀地認知

被唐人張彥遠稱為“煊赫著名帖”的草書《十七帖》,是唐太宗整理所購求的王羲之書“三千紙”後,“率以一丈二尺為卷,取其書跡與言語,以類相從綴成卷”, 該卷卷首有“十七日”等字,“故號之”。《十七帖》中的書信,大部分是王羲之寫給友人益州刺史周撫的。周撫於永和二年隨桓溫伐蜀,之後留鎮蜀地近20年。
王羲之和周撫的通信中,談到了蜀地山川風物、古蹟以及耆舊人物後裔等,內容豐富。其中有些是王羲之主動去信諮詢;有些是周撫來信談及,王羲之讀後意猶未盡,又去信追問。自西晉永興元年(304)巴氐李氏據蜀,蜀地與司馬氏朝廷隔絕40多年,再加上週撫的關係,使得王羲之對蜀地充滿熱情,甚至有想去遠遊的衝動,“想足下鎮彼土,未有動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嶺、峨眉而旋,實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已)馳於彼矣”(《遊目帖》),“勿謂虛言,得果此緣,一段奇事也”(《七十帖》)。而除了心馳神遊的情感激發外,信件透露出的王羲之的蜀地“知識儲備”,同樣值得關注。如《遊目帖》說:

省足下別疏具,彼土山川諸奇,楊(揚)雄《蜀都》、左太沖《三都》殊為不備悉,彼故為多奇,益令其遊目意足也。

信中提到,王羲之閱讀周撫“別疏”後,獲知蜀地“山川諸奇”,很多不見於揚雄《蜀都賦》和左思《三都賦·蜀都賦》記載。據此來看,這兩種賦文與當時士人的蜀地風土認知頗有關係。兩賦均為人所熟知的文學名篇,內容也都是以“蜀都”成都為中心,敘述蜀地山川風物和城邑景觀。如王羲之《鹽井帖》提到的鹽井、火井,即見於兩種賦文記述(揚雄賦雲“火井”、“鹽泉”,左思賦雲“火井沉熒於幽泉”、“墨井鹽池”)。王羲之當是通過閱讀兩種賦文,獲知蜀地有這種新奇風物,但又對賦文記述不太確信,因此特意去信詢問周撫是否親眼見過:“彼鹽井、火井皆有不?足下目見不?為欲廣異聞,具示。”
兩種賦文中,撰寫於西晉後期的左思《三都賦》,曾讓“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對於西晉末年出生的王羲之而言,尤其具有“流行閱讀”的意義。該賦撰成後,很快就有張載、劉逵為其作注,衛權又為之作《略解》,後者序文說:

中書著作郎安平張載、中書郎濟南劉逵,並以經學洽博,才章美茂,鹹皆悅玩,為之訓詁;其山川土域,草木鳥獸,奇怪珍異,僉皆研精所由,紛散其義矣。餘嘉其文,不能默已,聊借二子之遺忘,又為之《略解》,只增煩重,覽者闕焉。

後來收入《文選》的《三都賦》,保存有張載、劉逵舊注,內容確如衛權所說,對賦文提及的“山川土域,草木鳥獸,奇怪珍異”多有註解。如前面提到的鹽井、火井,註文是:“蜀郡有火井,在臨邛縣西南。火井,鹽井也。欲出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須臾許,隆隆如雷聲,焰出通天,光輝十里,以筒盛之,接其光而無炭也。”又說:“蜀都臨邛縣、江陽漢安縣皆有鹽井。巴西充國縣有鹽井數十。”《三都賦》問世不久,形成正文和註釋並行的閱讀文化,這一點必然會影響到王羲之。換言之,王羲之通過閱讀《三都賦·蜀都賦》獲得的蜀地風土地理知識,自然也包括註釋內容在內。
揚雄賦、左思賦沒有提到的蜀地風物古蹟,王羲之明顯感到陌生。對周撫信中提到的成都“漢時講堂”,王羲之回信問道:

知有漢時講堂在,是漢何帝時立此?知畫三皇五帝以來備有,畫又精妙,甚可觀也。彼有能畫者不?欲因摹取,當可得不?信具告。

該帖首句和第二句兩次出現“知”,表明王羲之此前並不瞭解這處“漢時講堂”。揚雄賦、左思賦及現存張載、劉逵註釋,確實均未提及。這處“講堂”是西漢蜀郡太守文翁所立,後遭遇火災,東漢興平元年(194)太守高眹主持修繕。修繕後的講堂,有周公禮殿、文翁石室、高眹石室三座主要建築,禮殿內有壁畫,柱上刻有銘文,記述講堂由來和重修過程,建築和銘文唐宋時期仍存。與王羲之生活時代相近的常璩,以及時代更晚的劉宋任豫和蕭梁李膺,在《華陽國志》及《益州記》中對講堂均有記述。周撫對於講堂的始建、火災和重修,應是清楚的,但在最初寫給王羲之的信中,看來並未詳細介紹。
王羲之想要“摹取”的壁畫,傳聞是西晉張收所畫。唐永徽元年(650)《益州學館廟堂記》稱:“其壁上圖畫上古盤古、李老等神,及歷代帝王之像。樑上又畫仲尼七十二弟子,三皇以來名臣。耆舊雲:西晉太康中,益州刺吏(史)張收筆。”張收正是與《三都賦》關係密切的張載之父。不過,此說來自“耆舊”傳聞,不見於早期記載,仍有疑問;而且即便與張收有關,究竟全是張收之筆,還是在東漢壁畫基礎上增繕,也不清楚。
講堂之地,當時可能還有一些“漢時”碑刻。2010年,成都天府廣場東御街發現兩件東漢碑刻,其一為元嘉二年(152)修葺的裴君碑,其一為李君碑。後者有本初元年(146)旁題,提到“建福學校”等事;碑陰又提到陽嘉二年(133)文學主事掾鄭廉等人,“貪慕嘉化,而立石表,紀序賢君良佐,列畫殿堂”。這兩件德政石碑可能就是“漢時講堂”舊址之物。
“漢時講堂”見於《華陽國志》《益州記》等多種風土地理文獻記載,是成都頗具代表性的文化古蹟,而王羲之此前對其竟不瞭解,讓人有些意外。值得注意的是,《漢書·文翁傳》只是說文翁“修起學官於成都市中”,並沒有提到“講堂”。揚雄就是蜀人,賦文亦未提及。左思寫作《三都賦·蜀都賦》之前,特意諮詢過張載“岷邛之事”, 張載到過父親張收任職的成都,留有《登成都白菟樓》詩,詩中有“重城結曲阿,飛宇起層樓”、“街術紛綺錯,高甍夾長衢”等句,肯定見過這處“漢時講堂”。但不知為何,左思賦文也沒有記述。或許是受限於賦文本體內容,張載、劉逵註釋亦未提及。《漢書》等史傳和兩種賦文的“缺載”,造成王羲之的“不知”。
周撫的來信,無疑大大擴展了王羲之的蜀地風土認知,王羲之可隨時去信詢問,這是與賦文閱讀完全不同的知識體驗。有意思的是,在與周撫通信前,王羲之已有過一次向人詢問“蜀中事”的經歷。《成都城池帖》雲:

往在都,見諸葛顒(或作顯),曾具問蜀中事,雲成都城池、門屋、樓觀,皆是秦時司馬錯所修,令人遠想慨然。為爾不?信乙乙示,為欲廣異聞。

這應是王羲之早年在建康之事。揚雄賦、左思賦對成都城邑均有鋪陳描寫,如左思賦就提到“闢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途”、“結陽城之延閣,飛觀榭乎雲中”。但兩賦都沒有提到秦代築城之事。張載、劉逵註釋有簡單提及,稱秦惠文王二十七年(前311)“使張若與張儀築成都城”,但沒有提到司馬錯。也就是說,王羲之從諸葛顒(顯)談話中獲得的司馬錯築城“掌故”,是溢出揚雄賦、左思賦之外的知識。
秦代所築“成都城池”景觀,常璩《華陽國志》記載說:“週迴十二里,高五丈……造作下倉,上皆有屋。而(門)置觀樓,射蘭(闌)。”常璩也稱該城是張儀和張若所築,沒有提到司馬錯築城。在“門屋樓觀”中,西門城樓據說保存了一些秦代風貌。任豫《益州記》:“諸樓年代既久,榱棟非昔,惟西門一樓,獨有補葺,張儀時舊跡猶存。”李膺《益州記》:“少城有九門,南面三門,最東曰陽城門,次西曰宣明門。蜀時張儀樓,即宣明門樓也。”周撫當然會親眼看到這座“次西”的宣明門城樓,但不知其在回信中如何解釋諸葛顒(顯)的司馬錯築城之說。
相比於風物古蹟,王羲之對於蜀地人物更熟悉。《譙周帖》:“雲譙周有孫□,高尚不出,今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不?令人依依,足下具示。”《嚴君平帖》:“嚴君平、司馬相如、楊(揚)子云皆有後不?”信中提到的嚴君平、司馬相如、揚雄、譙周四位蜀地“名人”,事蹟見於《史記》《漢書》《三國志》以及《益部耆舊傳》等記載。諸書都是當時被士人廣泛閱讀的史傳文獻。不過,相關史傳中並未記載蜀地“名人”後裔的情況,王羲之對此流露出濃厚興趣。

如何理解王羲之在書信中呈現出的蜀地知識狀態?琅琊王氏作為東晉初期最有權勢的士人家族,在書籍和知識獲取途徑方面,處於當時文化鏈頂端。由此而言,王羲之對於蜀地的“知”與“不知”,無疑是一個值得關注的閱讀史話題。
自揚雄《蜀王本紀》以來,蜀地地方知識撰述已經有很多積累。常璩《華陽國志·序志》概括說,有“本紀”,有記述人物的“史錄”和“耆舊”,以及“頗言山水,歷代轉久,郡縣分建,地名改易”的“地裡志”等多種撰述形式。他還提到,漢晉時期“人君學士”瞭解蜀地風土地理,一個重要途徑是“提封圖簿,歲集司空”,也就是圍繞年度上計活動的地方知識彙總。《華陽國志》提到的《巴郡圖經》, 可能就與此有關。這種官方性知識彙總,包括文字、地圖等形式,與州郡地誌、異物志、先賢傳、耆舊傳等地方誌書編纂,均有密切關係。左思《三都賦·序》雲:“餘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誌。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其中提到的“地圖”,應當來源於此。
左思提到的“方誌”,從“鳥獸草木”句義看,似指“異物志”之類的撰述。左思撰寫《三都賦》時代,州郡地誌撰述已經流行,常璩提到“頗言山水”的“地裡志”類文獻,與此有關。譙周曾撰有《巴蜀異物志》, 或即左思參考過的“方誌”之一。

西晉永興元年巴氐據蜀後,司馬氏朝廷無法再得到與上計有關的蜀地知識,加上永嘉之亂導致文獻亡失,東晉初期獲取蜀地知識的途徑有限。當時士人的“基本閱讀”是五經、諸子、史傳,此外就是帶有“流行閱讀”色彩和寫作範本意義的詩賦名篇。被孫綽稱為“五經鼓吹”的都邑賦代表——張衡《二京賦》、左思《三都賦》,尤其受到重視。都邑賦寫實性很強,某種程度上呈現出“方誌性”特徵,在東晉初年的知識環境和閱讀狀態下,其風土地理知識意義無疑會被放大。

由此可以理解王羲之對於蜀地的“知識儲備”。《史記》《漢書》《三國志》《益部耆舊傳》等史傳中記述的蜀地先賢人物,揚雄賦、左思賦中記述的蜀地地理風物,是他耳熟能詳的內容,加之聽聞長輩講述,由此積累起來的蜀地風土認知,在桓溫伐蜀背景下,由於西晉舊土失而復得的社會氛圍而被激活。王羲之書信中流露出的文化心理,在當時建康和江南知識界應當是普遍存在的。其他參與伐蜀以及之後有機會任職蜀地的士人,也必然通過各種方式,向建康等地傳遞有關蜀地的各種知識。

巧合的是,王羲之與周撫往復通信談論蜀地風物古蹟時,正是現存蜀地最重要的早期方誌文獻——《華陽國志》的成書時期。該書的出現,正好滿足了桓溫軍事討伐行動而帶來的蜀地關注和知識需求。實際上,王羲之在書信中提出的問題,很多都可以在《華陽國志·蜀志》中找到相關“解答”。可能由於流傳的關係,王羲之和周撫的往復書信中完全沒有提及該書。此後一直到西魏廢帝二年(553),蜀地絕大多數時間都處在江南政權控制下。政治隔絕之感的消失,加上又陸續出現任豫《益州記》、李膺《益州記》等細節豐富的地誌文本,對於南朝時期的江南士人而言,面對遙遠的蜀地風物古蹟時,已不會再像王羲之那樣充滿激動之情。

二、《關中記》抄寫與神仙世界的故國

王羲之與周撫的通信,反映出永和前後東晉士人對於華夏舊土的認知狀態。揚雄賦、左思賦成為王羲之蜀地認知的重要知識來源,除了都邑賦本身的“方誌性”色彩和地方知識承載意義外,永嘉之亂後文獻亡失和政治隔絕,導致士人獲取蜀地風土知識遠不如西晉時期便利,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永嘉之亂導致的文獻典籍流失非常嚴重。西晉荀勖《中經新簿》著錄秘閣藏書有29945卷,東晉之初“漸更鳩聚”,僅存3014卷。這是朝廷藏書的情況。流亡到江南的僑姓士族,也不可避免面臨私家藏書的散失。如藏書豐富的張嶷、傅穎根兩家,永嘉之亂中“避難南行”,最初攜帶不少書籍,由於逃難不便,只好“料簡世所稀有者,各各保錄”。這種情況在當時南渡士族中是很普遍的。至於江南舊族的藏書,受到戰亂影響相對較小,如錢塘範氏“家世好學,有書七千餘卷,遠近來讀者恆有百餘人”。因此,東晉初期實際的文獻狀況,不像朝廷藏書的亡散那麼嚴重。只不過對於無法踏足華夏舊土的東晉士人而言,風土地理知識獲取無疑會變得困難。
這就難免使人好奇,與華夏舊土有關的地誌文獻,永嘉之亂後在江南流傳和閱讀狀況如何呢?東晉興寧年間楊羲抄寫西晉潘岳所撰《關中記》,為理解這一問題提供了珍貴史料。其抄寫時間,恰好在王羲之和周撫通信後不久。
楊羲抄文收錄於陶弘景編纂的《真誥》卷17《握真輔第一》。興寧年間,句容許謐、許翽父子和“真人”楊羲進行了後來在道教史上影響巨大的仙降活動。相關記錄呈現為神仙來遊、楊羲代言寫出的片段式文本狀態,後來陶弘景收集這些文本,註解整理為《真誥》一書,其中也收錄了少量與仙降活動無關,但由楊羲或許謐手書的內容。《關中記》抄文就是其中一些,陶弘景按語說:

右此前十條,並楊君所寫錄潘安仁《關中記》語也。用白箋紙,行書,極好。當是聊爾抄其中事。

今本《真誥》在按語前,有“渭水橫橋”、“阿房殿”、“鑄銅人十二”、“平陵杜陵銅鐘”、“鴻門”、“沛公為漢王”、“高祖自漢中北出”、“杜陵”8條抄文。陶弘景按語稱“右此前十條”,明顯矛盾。細讀抄文,有2條當析分。其一是“阿旁殿”條,後半部分“二世為趙高所殺於宜春宮”云云,與阿房宮無關;其二是“鑄銅人十二”條,最後一句“(秦)廟中鍾虡四枚”云云,亦與金人無關,“(秦)廟”之前亦有“|”符號。析分之後,抄文正好10條,與陶弘景所云相符。
陶弘景並不清楚楊羲抄寫的原因,判斷為“聊爾抄其中事”。不過,從“用白箋紙,行書,極好”的描述來看,楊羲抄寫態度顯然很認真。現存10條抄文,是按照潘岳《關中記》原本順序抄寫的。陶弘景在“平陵杜陵銅鐘”條、“高祖自漢中北出”條、“杜陵”條之後,各有一條按語:

(1) 此後少始皇陵一事。

(2) 此後少十五六條事,當是零失也。

(3) 此一條增損,語小異,不解那得始(如)此。

據此可知,陶弘景在整理抄文時,與手頭潘岳《關中記》全本進行過仔細比對。楊羲是按照《關中記》原本順序抄寫的,否則陶弘景不會特意指出“此後少”某事。楊羲是抄寫在“白箋紙”上,當有多張,“高祖自漢中北出”條之後缺少的十五六條,陶弘景認為“零失”,所指或許就是缺失其中幾張“白箋紙”。最讓陶弘景感到困惑的,是“杜陵”一條,抄文與原本並不一致。
潘岳《關中記》見於兩《唐書》著錄,註明為一卷。該書久已亡佚,清代以來陸續有學者輯佚,但多未利用《真誥》保存的楊羲抄文。這些抄文不僅距離《關中記》撰述年代很近,而且是按照原本順序抄寫,對於瞭解文本原貌極為珍貴。

楊羲抄文從“渭水橫橋”條開始,然後依次是“阿旁殿”、“宜春宮”、“秦鑄金人十二”、“秦廟中鍾虡”、“平陵杜陵二鍾”5條。除了“平陵杜陵二鍾”外,其他均為秦代遺蹟。而缺失的“始皇陵”條,恰好見於《太平御覽》引用,可以補入。不難看出,上述條目基本是按照渭水橋、宮殿、宗廟、陵墓的順序記述。至於“平陵杜陵二鍾”一條,或是因為“鍾”的原因,而列於秦廟鍾之後。
接下來的“鴻門”、“沛公為漢王”、“高祖自漢中北出”3條,均與楚漢之際有關。由此推測,“高祖自漢中北出”條、“杜陵”條之間缺少的“十五六條”,內容主要應是西漢時期的文化遺蹟,如宮殿、宗廟、苑囿、陵墓等內容。再結合其他文獻保存的《關中記》佚文,大致可以判斷,現存西漢三輔治所、長安城、長樂宮、未央宮、桂宮、建章宮、甘泉宮、上林苑、闕,以及時間早於杜陵的長陵、安陵、霸陵、陽陵、茂陵、平陵等佚文,就是中間缺少的“十五六條”。
《真誥》保存的楊羲抄文第一條,即“渭水橫橋”條,並不是《關中記》文本的開始。現存佚文中還有關中地理概述、山脈、河流以及周代遺蹟、秦都咸陽等內容,按照抄文呈現的體例和內容順序來看,很可能是在此條之前。而抄文最後一條(即“杜陵”)後,或許還會有時代晚於杜陵的渭陵、延陵等內容。
楊羲抄文和陶弘景的按語,透露出東晉至南朝時期潘岳《關中記》在江南的流傳和閱讀狀況。《關中記》是潘岳任職長安令時所撰,有很強的訪古色彩,特別是經常引用文獻印證古蹟,如“司馬相如所云‘墓蕪穢而不修’者是也”、“司馬相如吊二世雲‘臨曲江之隑洲’,謂曲池也”、“《上林賦》所謂八川分流”、“《漢書》雲‘張良解厄於鴻門’者也”,讓人想到他在同一時期撰寫的《西征賦》。《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潘)嶽為長安令,作《西征賦》,述行歷,論所經人物山水也。”該賦前半部分敘述從家鄉到關中上任的途程,後半部分記述任職期間在長安周邊訪古的情形,提到了秦漢宮殿、園林、陵墓等諸多古蹟,如“騖橫橋而旋軫,歷敝邑之南垂。門礠石而梁木蘭兮,構阿房之屈奇”,描述的是訪問渭水橫橋、阿房宮遺蹟的經歷,可以與楊羲抄文相參照。
潘岳《西征賦》是漢晉紀行賦中的名篇,閱讀者眾,流傳頗廣。賦文涉及洛陽至關中一帶的大量地理信息(尤其是長安周邊),酈道元注《水經》時曾幾次引用。據李善所說,《西征賦》亦有“舊注”,但“釋文膚淺,引證疏略”。由此引出一個問題:閱讀者面對該賦中提及的大量地點和遺蹟,如何有效理解?
這就很自然讓人把目光投向同為潘岳所撰的《關中記》。在當時的知識環境中,二者是否有某種閱讀關聯性?或者說,《西征賦》讀者,會不會習慣性參讀潘岳《關中記》,從而擴展了《關中記》閱讀受眾?

楊羲“少好學,讀書該涉經史”, 結合《真誥》來看,有相當高的文學修養。《真誥》卷17《握真輔第一》在《關中記》抄文之前,還收錄有揚雄《玄為論》、庾闡《揚都賦》片段。他可能讀過潘岳《西征賦》,或許正是因此起意抄寫《關中記》。不過,如果聯繫《真誥》神仙的“籍貫”,會發現還有其他原因。如最關鍵的神仙三茅君兄弟,“籍貫”是咸陽南關,後來南渡成為茅山之主。記載他們神仙事蹟的《茅君內傳》,是楊、許仙降活動中出現的,楊羲很可能就是撰作者。
  《真誥》卷11《稽神樞第一》記載中茅君“誥示”說:

金陵之土似北邙及北谷關土,堅實而宜禾穀。掘其間作井,正似長安鳳門外井水味,是清源幽瀾、洞泉遠沽耳……子其秘之。吾有傳紀,具載其事,行當相示。

陶弘景指出,此條是“定錄君受作,密令爾(示)許侯”。“傳紀”指《茅君內傳》, 此時尚未出示給許謐,故仍屬“秘事”。這條記載透露出神仙中茅君(定錄君)對洛陽和長安地理的熟悉。《茅君內傳》疑似撰作者楊羲出生於江南,沒有機會親踐這些地方,閱讀和抄寫《關中記》,正是其瞭解關中地理的重要途徑。
除了來自“咸陽南關”的神仙三茅君,曾在長安生活的神仙司馬季主同樣值得注意。當時許謐計劃撰寫《真仙傳》,欲將司馬季主置於首位,但苦於事蹟缺乏,難以下筆,於是向楊羲請教。楊羲在寫給許謐的一封答信中說:

羲白:漢書載季主事,不乃委曲。嵇公撰《高士傳》,如為清約。輒寫嵇所撰季主事狀贊,如別謹呈。

司馬季主不見於現存《列仙傳》《神仙傳》,最早記述見褚先生增補的《史記·日者列傳》,據稱其本是楚人,漢初“卜於長安東市”,宋忠、賈誼曾“遊於卜肆中”, 見到“季主閒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凶之本”。班固《漢書》未載其事,楊羲說“漢書載季主事”,要麼是記憶訛誤,要麼“漢書”是指廣義漢代文獻。嵇康《高士傳》相關佚文見於《太平御覽》引用,與《史記·日者列傳》基本相同。
無論是“漢書”,還是嵇康《高士傳》,記載的司馬季主只是一位長安卜者,未見神仙情節。許謐對他如此感興趣,列為計劃撰寫的《真仙傳》之首,是有原因的。在楊羲之前,許謐曾與晉陵人華僑仙降,紫陽真人周義山是來遊的主要神仙之一。現存《紫陽真人內傳》題為華僑所撰,可能就是當時出現的文本。該傳提到,紫陽真人曾“至委羽山訪司馬季主”。也就是說,司馬季主是因紫陽真人的關係而被許謐關注。但《紫陽真人內傳》僅有短短一句話,《史記·日者列傳》《高士傳》等文獻又難以參照。楊羲只好“求助”來訪的神仙大茅君:

季主託形隱景,潛跡委羽,《紫陽傳》具載其事也。昨夜東卿至,聊試請問季主本末。東卿見答,令疏如別,為以上呈。願不怪之,省訖付火。

據神仙大茅君(東卿)“講述”,司馬季主在委羽山“受石精金光藏景化形法於西靈子都”,後成為委羽山“石室大有宮”的神仙主者。他在昇仙“臨去之際,託形枕蓆,為代己之像”,“墓在蜀郡成都升盤山之南。諸葛武侯昔建碑,銘德於季主墓前”。大茅君不僅詳細介紹委羽山“石室大有宮”的神仙構成,甚至還“誦讀”出季主墓碑的銘贊內容:“玄漠太寂,混合陰陽。天地交泮,萬品滋彰。先生理著,分別柔剛。鬼神以觀,六度顯明。”這些說法完全不見於其他文獻記載,當是出於楊羲虛構。陶弘景也不清楚司馬季主這些神仙事蹟的由來,只好說“漢史既不顯其終,無以別測其事也”。
許謐、華僑仙降時,來遊的神仙主要有兩位,除了紫陽真人周義山(汝陰人), 還有清靈真人裴玄仁,他的“籍貫”是右扶風夏陽,也屬於關中。據說裴玄仁先後在本郡和長安任官。許謐所熟悉的句容修道前輩鮑靚兄妹,在神仙中茅君的講述中,前世則成為杜陵北鄉人。《真誥》卷12《稽神樞第二》:

鮑靚,靚及妹,並是其七世祖李湛、張慮,本杜陵北鄉人也。在渭橋為客舍,積行陰德,好道希生,故今福逮於靚等,使易世變練,改氏更生,合為兄弟耳。根胄雖異,德蔭者同,故當同生氏族也。今並作地下主者,在洞中。

本條及之後“葛玄”、“左慈”兩條,均為中茅君講述、楊羲手書,以答許謐之問。許謐年輕時見過鮑靚,鮑靚之妹是葛洪之妻,葛玄是葛洪從祖,左慈又是葛玄之師。許謐的相關提問,是想了解自己所熟悉的句容修道前輩,在神仙世界中究竟處於怎樣的位置。《晉書》《神仙傳》《道學傳》等記載的鮑靚兄妹籍貫,差異很大,有東海、琅琊、上黨、陳留等不同說法。中茅君則說,鮑靚兄妹是七世祖李湛、張慮的“易世變練,改氏更生”,兩位先祖原是杜陵北鄉人,在渭橋經營客舍。這種說法完全不見於其他文獻。巧合的是,楊羲《關中記》抄文正好有“杜陵”、“渭橋”兩條。
還有兩位茅山中的神仙與長安有關。一位是杜契,據稱建安初年到江東,先是隨從孫策、孫權,曾任立信校尉。黃武二年(223)“漸學道,遇介琰先生,授之以玄白朮,隱居大茅山之東面也”。另一位是京兆人陳安世,見於《神仙傳》《抱朴子內篇》和《晉書·許邁傳》,據稱往來於茅山與洞庭之間。
總之,通過楊羲“手書”神仙誥示而構建的,以句容茅山為舞臺的神仙世界,很明顯存在一個“故國—江南”的地理骨架。其中,以長安、咸陽為中心的關中地區,楊羲仙師魏夫人生活過的河洛地區,尤為重要,是諸多神仙的“故鄉”。由於出場的神仙都有一個明確“籍貫”,而且大部分都來自已經淪陷為胡族統治、與江南隔絕的華夏舊土,代言者楊羲需要細緻瞭解這些地方的風土地理知識,以備許謐父子之問。這才是他抄寫潘岳《關中記》的真正動機,而且他抄寫的恐怕也不止《關中記》,還會有河洛等地的地誌文本。這是一種與王羲之不同的故國風土認知動力。
需指出的是,“少好學,讀書該涉經史”的楊羲,具有士人和修道者雙重身份。許謐更是“少知名,儒雅清素,博學有文章”,後來選補太學博士,“入為尚書郎、郡中正、護軍長史、給事中、散騎常侍”,長期在建康任官。許謐還把楊羲推薦給時任丞相的會稽王司馬昱(後來的簡文帝),“用為公府舍人自隨”。許謐、楊羲開始仙降活動之前的十餘年間,正是桓溫北伐取得重要進展的時期,東晉軍隊一度進至關中,並收復故都洛陽。這必然深刻影響都城建康的政治和文化氛圍,激發士人對於華夏舊土的認知熱情。身處其中的許謐和楊羲,自然也受到這種氛圍感染。

三、北伐與隨軍徵行記

東晉中後期,興起一種新型地理寫作——隨軍徵行記。可考者有伏滔《北征記》、孟奧《北征記》、伍緝之《從徵記》、丘淵之《徵齊道里記》、戴延之《西征記》、徐齊民《北征記》、裴松之《北征記》、郭緣生《述徵記》及《續述徵記》等多種,可惜均已亡佚。這些徵行記大都與劉裕北伐有關。但最早的伏滔《北征記》,與太和中桓溫北伐有關,對於理解這種撰述形式的出現最為關鍵。
伏滔《北征記》文本原貌已不得而知。現存佚文20餘條,涉及姑孰、石頭城、廣陵、梁國、賴鄉、下邳、彭城、官渡、黃河等地點,正與太和四年(369)桓溫率大軍自姑孰出發,經廣陵、下邳、彭城等地北伐前燕一致。從內容來看,涉及山脈、河流、津渡、城壘、祠廟、墓葬、碑刻、傳說等,與州郡地誌類似。但在記述順序上,是以行軍路線為綱,呈現為“移動的風景”,與州郡地誌差異明顯。
伏滔為何要撰寫《北征記》?巧合的是,當時與伏滔同在桓溫幕府之中,參與了北伐行動的袁宏,曾奉桓溫之命撰有《北征賦》,事見《晉書·袁宏傳》及《世說新語·文學》“桓宣武命袁彥伯作《北征賦》”條。劉孝標註引《續晉陽秋》:“宏從溫徵鮮卑,故作《北征賦》,宏文之高者。”又引《晉陽秋》雲:

宏嘗與王珣、伏滔同侍溫坐,溫令滔讀其賦,至“致傷於天下”,於此改韻。雲:“此韻所詠,慨深千載。今於‘天下’之後便移韻,於寫送之致,如為未盡。”滔乃雲:“得益‘寫’一句,或當小勝。”桓公語宏:“卿試思益之。”宏應聲而益,王、伏稱善。

袁宏此賦寫成後,桓溫“與時賢共看,鹹嗟嘆之”,頗受讚譽。而伏滔正是“共看”的“時賢”之一,還奉桓溫之命當眾誦讀過該賦。《晉陽秋》記述的賦文修改之事,就發生於此時。該賦早已亡佚,僅存少量辭句,從提及的“獲麟於此野”、“背梁山,截汶波,泛清濟,傍祀阿”等地點來看,是太和中桓溫北伐所經之地。顯然,袁宏此賦和伏滔《北征記》之間,存在某種“共生”關係。
袁宏《北征賦》屬於軍事征伐賦,這種題材出現於漢末三國之際,帶有強烈“宣傳文學”色彩。袁宏奉桓溫之命撰寫此賦,鋪陳北伐之軍威,意旨同樣如此。桓溫北伐作為焦點性事件,前線和後方之間存在高頻率信息流動。現存王羲之書信透露了相關訊息,如《二十三日帖》:

二十三日發至長安,雲渭南患無他,然雲符徤(苻健)眾尚七萬,苟及最近,雖眾,由匹夫耳。即今克此一段,不知歲終云何守之?想勝才弘之,自當有方耳。

這封信談到的是永和十年桓溫北伐關中,“進至霸上,(苻)健以五千人深溝自固”之事。王羲之從隨軍友人寄給後方的信件中,獲知這些消息。王羲之在一些信件中,多次流露出對桓溫和北伐進展的稱讚。《破羌帖》雲:

知虞帥雲桓公以(已)至洛,即摧破羌賊,賊重命,想必禽(擒)之。王略始及舊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實著,自當求之於古,真可以戰,使人嘆息。

這封信談到桓溫永和十二年北伐收復洛陽的情形,消息則來自“虞帥”。此外,王羲之還收到別的來信:“得謝、範六日書,為慰。桓公威勳,當求之古,令人嘆息,比當集姚襄也。”王羲之對於桓溫北伐成果顯然非常興奮,在另一封信(《虞義興帖》)中說:“虞義興適送此,桓公摧寇,罔不如志,今以當平定,古人之美,不足比蹤,使人嘆慨,無以為喻。”從流動於北伐前線和後方士人間的信件不難獲知,桓溫北伐動向極受後方關注,前線消息傳遞也非常迅速,由此形成了以建康為中心的後方輿論之網。桓溫的軍功及聲譽,正是建立於輿論之網中。桓溫命袁宏作《北征賦》,是希望藉助於賦體文學的鋪陳功能,頌揚自己的北伐功業。
這篇被桓溫等人“鹹嗟嘆之”的《北征賦》,在北伐進軍的輿論熱潮之下,必然受到東晉朝野高度關注。這對於理解伏滔《北征記》的寫作契機,是一個重要線索。袁宏、伏滔同在桓溫幕府之中,但袁宏性格高傲,對於幕府中將二人並稱為“袁、伏”,頗感不滿,認為“與滔比肩,何辱之甚”。伏滔性格則頗為不同,據《晉書》記述,太元年間晉孝武帝“會於西堂,滔預坐”,回家後對其子說:“百人高會,天子先問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為人作父如此,定何如也?”從中不難想知其性格。對於桓溫的“深加禮接”,袁宏想必也懷有類似自矜。其撰作《東征賦》時,“賦末列稱過江諸名德,而獨不載桓彝”,伏滔先是“苦諫”,後“密以啟溫”。
就內容側重和記述方式而言,徵賦和徵記存在明顯區別。但鋪陳風土地理信息的都邑、紀行、征伐等賦,閱讀起來難度比較大。因此,與賦“共生”出現的相關地誌文本,某種意義上會產生類似於“賦注”的知識效果。上節討論的潘岳《西征賦》和《關中記》即如此。太和四年桓溫北伐,從駐地姑孰出發,經建康、廣陵等地向北行進。頌揚此次北伐的袁宏《北征賦》,也是從姑孰開始,按照進軍路線鋪陳寫作。現存伏滔《北征記》佚文,同樣與北伐進軍路線相符。也就是說,撰寫於同一次北伐背景下的袁宏之賦、伏滔之記,文本順序是沿著同一進軍路線展開的。即便伏滔之記的寫作初衷並不是為袁宏之賦作“注”,但從閱讀者角度來說,很容易形成類似知識關聯。
宣傳性的袁宏之賦、知識性的伏滔之記,對應的是後方士人對於北伐進軍的兩種期待。首先是軍事勝利,其次則是希望獲知淪陷於胡族統治數十年之久的故國現狀。義熙十二年(416)劉裕北伐關中時,有這樣一件事:

昔傅亮北征,在河中流。或人問之曰:“潘安仁作《懷舊賦》曰:‘前瞻太室,傍眺嵩丘。’嵩丘、太室一山,何雲前瞻傍眺哉?”亮對曰:“有嵩丘山去太室七十里,此是寫書誤耳。”

傅亮等人在北伐進軍途中討論的問題,來自於潘岳《懷舊賦》中提到的嵩丘、太室二山。傅亮給出一個勉強解釋,是否正確暫且不論,問答中透露出的士人賦體閱讀以及北伐過程中的地理印證,很值得注意。這讓人想到潘岳《關中記》多次引用司馬相如賦和《漢書》的記述。通過史傳、地誌、詩賦等文本閱讀而對故國風土充滿想象的東晉士人,有機會隨軍踏上故國土地時,同樣如此。
隨著東晉軍隊不斷進軍,傳遞前線消息的書信,不僅報道著軍事行動進展,也會談到這些印證和發現,成為後方關注的熱點。以往在文本中讀到的風物古蹟,會備受關注。義熙十二年朱超石隨劉裕北伐至洛陽,在寫給兄長朱齡石信中,談到不少當地風物古蹟,現存6條佚文:

(1)登北芒(邙)遠眺,眾美都盡。光武墳邊杏甚美,今奉送核。

(2)洛下道路本好,青槐映蔭可愛。

(3)橋去洛陽宮六七里,悉用大石,下圓以通水,可受大舫過也。

(4)千金堤舊堰谷水,魏時更修,謂之千金塢。

(5)陵雲臺上有奇井,望之幽然。以一石子擲之,久方聞聲。

(6)石經文都似碑,高一丈許,廣四尺,駢羅相接。

朱齡石奉劉裕之命留守建康,“配以兵力,守衛殿省”,兄弟二人大概就北伐軍事進展時有通信。而朱超石信中所談的,顯然不止是消息。現存6條佚文,均為“舊都”洛陽風物古蹟,時間更早的陸機《洛陽記》、楊佺期《洛陽記》等已有相關記載。朱超石兄弟或事先讀過相關文獻。這些原本屬於私人性質、北伐過程中傳遞消息的信件,後來以“朱超石《與兄書》”的文本形式公開流傳,與《洛陽記》《東京賦》等文本一起,為酈道元《水經注·谷水》所引用。
與此相關,同樣隨劉裕北伐的戴延之,在《西征記》中記述了洛陽邙山張母祠:“永嘉中,此母有神術,能愈病,故元帝渡江時,延聖火于丹陽,即此母也。”與這所祠廟有關的信仰,永嘉之亂後傳入江南地區,為人所熟知,故而戴延之特別指出。由此來看,北伐隨軍過程中出現的徵行記寫作,一方面是“撰述”, 另一方面跟朱超石《與兄書》一樣,最初帶有強烈的“新聞”報道色彩,在北伐進軍帶來的輿論熱潮和故國“發現”氛圍下,滿足著後方士人的好奇心理和閱讀需求。伏滔有意或無意地將州郡地誌的知識記述方式,與徵行賦意旨相結合,形成了一種兼具宣傳功能和知識功能的地理文本,並在之後被仿效和發展,最終在劉裕北伐時期出現隨軍徵行記寫作熱潮。
與桓溫時期相比,劉裕北伐時期的隨軍徵行記撰述,有更為強烈的政治宣傳和“造宋”輿論營造意圖。需要強調的是,在政治宣傳和輿論意圖背後,是東晉時期“故國”作為文化符號和政治資源的重要意義。義熙年間劉裕北伐時,經過留城張良廟,曾下教修復該廟。教文雲:

途次舊沛,佇駕留城,靈廟荒頓,遺象陳昧,撫事懷人,永嘆實深。過大梁者,或佇想於夷門;遊九京者,亦流連於隨會。擬之若人,亦足以雲。可改構榱棟,修飾丹青,蘩行潦,致薦以時。抒懷古之情,存不刊之烈。

此次提到的“懷古之情”,一方面是踏上故國土地時的感慨,另一方面隱含著修復故國文化符號的象徵意義。劉裕大軍收復洛陽後,顏延之撰有《北使洛》詩:“途出梁宋郊,道由周鄭間……伊谷絕津濟,臺館無尺椽。宮陛多巢穴,城闕生雲煙。”同一時期奉命慰勞北伐軍的謝靈運,在《撰徵賦序》中寫道:“沿江亂淮,溯薄泗、汴,詳觀城邑,周覽丘墳,眷言古蹟,其懷已多……於是採訪故老,尋履往跡,而遠感深慨,痛心殞涕。”對於東晉政權和士人而言,被北伐進軍激發的“懷古之情”,並不僅僅只是一種情感抒發,而是政治凝聚力的重要來源。桓溫、劉裕政治權勢的建立、維繫和提升,很大程度上依賴於與“故國”有關的政治文化氛圍。

與這一政治文化氛圍密切相關的隨軍徵行記,是東晉視角下的故國風土“發現”,預設的讀者主要是以建康為中心的後方士人,記述立場和情感有一定傾向性。有意思的是,由於同一時期北方州郡地誌撰述的缺乏,這些文本後來被北朝士人廣泛閱讀。酈道元注《水經》時大量引用,其中夾雜著的故國“發現”情感,也因此反映在《水經注》文字之中。北朝士人在閱讀中,逐漸發現這些文本的缺陷。酈道元說:“考尋茲說,當承(郭)緣生《述徵》謬志耳。緣生從戍行旅,征途訊訪,既非舊土,故無所究。”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對劉澄之《(永初)山川古今記》、戴延之《西征記》的批評更為激烈:“(劉)澄之等並生在江表,未遊中土,假因徵役,暫來經過;至於舊事,多非親覽,聞諸道路,便為穿鑿,誤我後學,日月已甚!”除了道聽途說、記述不夠準確之外,這類文本中隱含的東晉(江南)視角和潛在優越感,讓遷洛之後華夏文化正統意識日益上升的北朝士人感到“不適”。

結     語

依存於故國情感之中的身份標識和政治凝聚,是理解東晉僑寓王朝政治文化的關鍵。永嘉之亂後,淪為胡族統治的華夏舊土,對於幼年過江或生於江南的東晉士人而言,逐漸成為閱讀或講述中的想象之域,作為承載著他們文化情感的地理空間,在當時的政治和文化世界中扮演重要角色。
史傳、地誌以及詩賦等文本,是東晉士人瞭解華夏舊土的主要文獻途徑。其中,鋪陳風土地理信息的都邑、紀行等賦,由於其寫實性和廣泛的閱讀受眾,在士人知識世界中佔有重要位置。本文所討論的三個事例,無論是王羲之的蜀地認知,還是楊羲抄寫《關中記》,抑或是伏滔的《北征記》寫作,背後都或顯或隱浮現著賦的影子,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塑造著東晉士人華夏舊土認知的眾多文本,影響力並不是等量的,受關注度更高、更方便獲得的“流行”文本,在閱讀上處於優勢地位,更容易成為文化想象和情感共鳴的知識來源。隨著學術潮流從“經史之學”過渡到“文史之學”,事類知識日漸受到重視,“一事不知,以為深恥”,新的知識需求也在影響士人的閱讀習慣。由此形成的華夏舊土想象,隨著永和,年間東晉軍隊開始不斷進軍到巴蜀、關中、洛陽及黃河下游等地區,被激發和轉化為圍繞故國風物古蹟的知識熱情,也營造了一種政治和文化氛圍。從時間上說,桓溫時期主導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對於理解這種氛圍的出現尤為重要。
從前線傳來的消息,可分兩類,一種是軍事性和政治性的;一種是知識性的,報道著行軍途中的風土見聞。由這兩類消息構成的輿論場,一方面塑造著北伐統帥的政治聲望,另一方面也影響著東晉士人的文化行為。王羲之與周撫的蜀地通信,作為一種收復華夏舊土背景下風土消息傳遞,在之後劉裕北伐時朱超石的《與兄書》中仍可以看到。楊羲抄寫潘岳《關中記》,出現於桓溫北伐關中、收復洛陽之後的政治環境和氛圍之下,顯示出江南信仰世界與“故國”之間的密切關係。伏滔的《北征記》寫作,作為軍旅征伐賦的延伸,開啟了一種兼具政治宣傳性和風土知識性的新型地理寫作形式,成為之後劉裕北伐的輿論營造載體。
承載著華夏舊土認知和想象的閱讀、講述和寫作,對於東晉時代而言,不僅是風土地理知識的記述和流動,也是重要的文化符號和政治資源,是故國意識、政權凝聚、身份認同、政治宣傳與知識生產複雜互動的結果。其背後所隱含的政治和文化機制,即從“中心”流亡到“邊緣”之地的僑寓政權如何維繫文化優勢和政治凝聚力,是東晉王朝在中國史研究中的特殊意義所在。需要指出的是,劉宋中期以後,隨著北魏佔領河南之地和南北格局的穩定化,建康作為華夏世界政治和文化中心的意識日益增長,“故國”的文化符號和政治資源意義在逐漸淡化。與之相應的,則是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嘗試藉助政治地理空間上的繼承性,強化拓跋政權與漢晉王朝的聯繫,塑造華夏正統。南北朝後期交聘使節顯著的文化競爭意識,就產生於這種背景之下。
作者魏斌,系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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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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