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主要內容
郭德綱有個相聲講跨界營銷,說自己有個朋友,以前賣糖的,後來改賣胰島素。于謙銳評:“這點兒錢不夠這孫子賺得了。”不過若放在流量內容創作領域,這倒不算跨界營銷,頂多叫選題對沖。
相比前幾年公眾號10w+文章流行的“製造焦慮”,什麼中產家庭如履薄冰啦,小鎮做題家卷生卷死啦,海淀媽媽瘋狂雞娃啦。最近火到連官媒都下場談論的“孔乙己文學”,顯然揭示了全新的流量密碼——比賽賣慘,自憐自傷。
何為“孔乙己文學”?大學生找工作常面臨胖子過冬的尷尬:胖子穿得少,別人說胖子果然不怕冷。胖子穿得多,人家說胖子還怕冷啊!大學生脫下孔乙己的長衫去擰螺絲,同事笑你大學白讀了。大學生選擇不脫,就有人調侃怎麼一點面子都丟不下呀。一時間人人都是孔乙己,那件無形的衣服彷彿每個人都穿過。
不管是因為媒介的變化、受眾的變化,還是受經濟大環境影響或看客們的審美疲勞,製造焦慮那套已經不太行得通了。畢竟如今人人都知道“反內卷”,激進點的還要選擇“擺爛”。
那什麼管事呢?不如賣慘,越高空墜落、匪夷所思、慘絕人寰越好。這既讓觀者可以暗自欣慰原來大家都這樣、我還不是最慘的;也能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自憐自傷一番後,心理負擔似乎減輕不少。
一百個勵志視頻可能治癒不到一個人,但一個喪氣十足的視頻,卻可以引發成千上萬人點贊。喪氣之風在自強化裡自證成,彷彿世界真就如此糟糕。好好談戀愛男女互相尊重的博主無人問津,而一旦像“黑馬情侶”那樣搞點性別話題,播放量不要太香;認真求職勝不驕敗不餒的人也沒流量,非要加工一下奇葩經歷最好搞成《故事會》,再配上“孔乙己長衫”的話題,這就抓住了流量密碼。
可短視頻里人均一件孔乙己長衫,現實裡還不是勤勤懇懇打卡上班。造成這種割裂的現象,究竟是大家在現實裡不願表達一上網就多愁傷感,還是給年輕人加苦情戲已經是一樁好生意?
不要在商場關門的時候說愛我,也不要在春招結束了才找工作。每一年的春招,應屆生都會感慨“最難就業季”,好像不這麼說,自己這屆就差人一等了。打開短視頻,一樁樁一件件的《春招奇遇》堪比趙麗蓉老師的春晚經典《打工奇遇》。
前兩天,硬糖君在短視頻刷到“閃送員陳師傅”。他說自己是985研究生,前《南方週末》資深記者,失業半年多還沒找到工作。為了向下兼容,他甚至考慮過去青城山應聘道士,結果人家也不要35歲以上的。就算是2000塊一個月的新媒體實習崗,簡歷也石沉大海。
本來還有點為同行心有慼慼,想著今天中午的外賣不會是哪位同行送來的吧?結果第二天就在媒體群裡看到“打假”:陳師傅雖在《南方週末》待過5個月,但沒有過試用期。共情的淚水還沒流出眼眶,又被硬糖君給憋回去了——在真真假假的流量洪流裡,我們會不會被帶跑偏?
比如陳師傅,他的就業經歷就不全是實話(當然,適當的美化可以理解),那麼他講述的求職經歷完全可信嗎?事實上,與其說陳師傅是閃送員,不如理解為短視頻創作者更妥當吧。
在孔乙己長衫話題火爆後,短視頻出現了一堆博主聲稱自己脫下了長衫、嘗試了輕體力勞動。博主“丁小鹿”發視頻說自己搞了個保潔兼職,維護直播現場秩序打掃衛生,十多個小時掙了小1000塊錢。
剛開始大家還在下面鼓勵,但很快就有人質疑:“文案都一樣,她是洗車,你是保潔,一個450,一個1000”“要不是我幹過洗車就信了”“流量密碼,一天刷八百個”。
還有“財經雜誌”報道的95後211畢業生黃女士,靠著在鄭州“收破爛”的工作月入過萬。視頻中的她衣著光鮮,搬運大體積破爛額頭也並無汗珠,一副得心應手的樣子。採訪的結尾還不忘教育觀眾:“不應該讓學歷成為下不來的高臺。”
請問這位女士小時候攢過礦泉水瓶和紙箱嗎?硬糖君反正覺得一眼假。群眾也目光灼灼:“沒見過收破爛穿這麼幹淨利落”“最近不斷推類似的視頻給剛畢業的大學生”“這種引導視頻是不是走偏了”。
“嚴肅的蝦米”發了一個招聘會的視頻,經其他賬號轉發上了熱搜。其中金句傳播很廣:“堂堂星巴克中杯拿鐵就要個三四十,開工資月薪2500,電話接線員月薪5500。”
事後他對細節做了澄清:均薪5000是招聘會的平均值,並非他一個上海211文學碩士去應聘,人家只給開5000。視頻一方面是記錄見聞,另一方面是潛意識裡希望通過戲謔吐槽的形式,引起社會各界對年輕一代求職者的關注。
博主誠懇的態度,硬糖君還是欣賞的。試問又有幾個人能抑制住對流量的衝動、絲毫不去添油加醋呢?但流量的邏輯就要求觀者必須保持審慎。港真,如果真是自己找工作受挫,這類內容尚具備一些安慰效應。但如果還沒進入職場的年輕人聽到這些,會不會嚇得不敢找了?而現實也果真如此,大家一股腦去考研考公了。
小時候看央視求職節目《絕對挑戰》,硬糖君的心靈就受到了深深衝擊。他這麼優秀,得吃了多少苦啊?我要是不努力,會不會找不到工作?震撼程度,絕對不亞於《霸王別姬》裡的小豆子溜出門看到臺上的角兒光芒萬丈。
博主“DaBen的日記”陪兄弟參加了一場南寧市的春招,意外發現某奶茶企業要求大專以上。隨著兄弟暫時折戟,還在讀書的他也感到就業形式不容樂觀。越是這種身邊的例子越容易傳遞那種緊張,更不用說極具感染力的“孔乙己文學”了。
“要是我沒上過大學就好了,如果沒上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當服務員。可是我上了大學,拉不下臉”“學歷讓我走出了浪浪山,卻成為孔乙己脫不下的長衫”“學歷是我下不來的高臺,更是孔乙己脫不下的長衫”“我也想脫下長衫,但這身長衫是爸爸媽媽辛苦十幾年換來的”……
孔乙己文學的內核,是自傷自憐,潛意識把自己擺在了受害者的位置,遣詞造句則有閨怨詩的風格。相比70後激盪大時代、80後擁抱小時代,新一代年輕人的物質生活極大豐富、成長空間卻在收窄,精氣神竟似大不如前。
這種糾結擰巴的精神內耗,中島敦總結得最為精妙:“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而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持續性混吃等死,間歇性躊躇滿志。孔乙己的濾鏡非常好加,只要你覺得自己鬱郁不得志都可以往裡套。硬糖君看過最離譜的故事,是一位清華本碩的博主“鈉珀”。“清華碩士畢業前和剛畢業的那段時間,其實是我最自負,最孔乙己的時候。”
發現沒有,就連年薪50萬的他都有感到孔乙己長衫套頭的時候。我們往自己身上加苦情戲,本質上與學歷、境遇沒有強綁定關係,只要覺得失意失落就行。大專生看到中學輟學的同學成為面試官,長衫穿上了。大學生看到前臺、銷售崗競爭激烈,長衫穿上了。碩士博士發現混得不如本科生,長衫穿上了。
有網友的話比較毒辣:上學吃喝玩樂,工作眼高手低,在家怨父母,出門怨社會,鍵盤出征,誰與爭鋒。古人說得比較委婉: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
面對孔乙己文學,硬糖君的觀點是酌情但不能過量。再強的人也有權利疲憊,偶爾給自己加苦情戲可以,但別真當古希臘的命運式悲劇了。與其沉浸在自憐的情緒裡,不如點一首《愛拼才會贏》。
社會比較理論認為,人們具有想要清楚地評估自己的價值和能力的動機,但常常缺乏客觀評估的手段,於是通過與相似個體的比較來評估和定義自我。
如同“孔乙己文學”之前的“小鎮做題家”,後者曾預設離開小鎮能擁有美好未來,但在大城市卻經歷了種種打擊。前者曾預設“讀書就能找到好工作”,求職時卻發現學歷不是進入社會的通行證。
我們在面對潛在風險時,對未來的不安感及不確定性會使焦慮情緒不斷放大,期望能尋求群體認同,來緩解失調感帶來的情緒,即所謂的抱團取暖。
社交媒體所營造的網絡虛擬時空,為情緒共鳴、身份認同搭建了橋樑。小鎮做題家火的時候,豆瓣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喜迎八方來客。孔乙己文學火了,“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又人滿為患。長衫好脫,但重體力活相當不好做。而輕體力剛好解決了腦力勞動的疲憊,又不至於對身體素質要求過高。
社會共識的變化總是遲滯於社會現實的。40年前的大學生是天之驕子,20年前的大學生也是一家驕傲,現在的大學生呢?只能說人們的觀念沒能追上大學擴招的腳步。當大學生在整個就業結構中地位改變時,讀書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還受到上一代“人上人”和“分數論”的影響。
“小鎮做題家”和“孔乙己們”在尋求上下流動處處碰壁,才會產生相對剝奪感,並進行苦情化的“自我銘寫”。而私人情緒只要迎合了某種普遍的社會心態,經由傳播渠道放大後,就會如同病毒般快速複製。
約翰·費斯克指出:“媒介話語傳播的實質在於意義、快感和身份的流通。媒介中新意義不斷浮現,在消解舊意義的過程中塑造自我認同。”在進行悲情展演時,大家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並創造出排他性語境。無法理解孔乙己心中悲苦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敵人”。
如果受挫的做題家和孔乙己,已經是一個破碎的自我,那麼流量遊戲就讓這個破碎的自我變得更加破碎。飲鴆止渴後,失落感並未減少多少,可能自我認知還更混沌了。說到底,人都是遇到奇葩事才去網上吐槽,那不是生活的常態。而如果不是為了流量,誰又有閒心天天生產內容?
當人們感慨“知道很多道理卻依然沒有過好這一生”,有沒有想過,就是太執著於互聯網上遍地的攻略,才忽略了內心的聲音、錯過了一路的風景。相比那些教你一步步構建完美人生的指南,硬糖君更喜歡那些“行差踏錯也沒關係”的博主。
這或許才是讀書的意義,笑著把困境講出來,擁抱內心的富有和灑脫。當流量把戲把苦情劇本扔到我們面前時,未嘗不可以選擇拒演。
21 CN 看薦 | U C頭條 | 搜狐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