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他突然離世,震慟幾億人

今晚,一條令人心碎的消息,引爆了熱搜。

不瞭解坂本龍一的人可能會疑惑:他是誰?為什麼他的去世會在中國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

坊間傳聞這樣一句話:“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一種是喜歡坂本龍一的,另一種是還不認識坂本龍一的。”


你或許沒有聽過坂本龍一的名字,但在《末代皇帝》、《荒野獵人》、《第一爐香》等眾多電影裡,你早與他經由音樂相遇。


這位天賦異稟、為無數人帶去鼓舞的音樂家,曾經在去年年底,通過中國內地的賬號發了一則信息——

坂本龍一將向全球舉辦一場鋼琴獨奏音樂會。

po出來的預告信息裡,提到了他當時的身體狀況——

“我已經沒有足夠體力來舉辦現場音樂會了,或許也是我最後一次以這種形式進行演奏。”

2014年,坂本龍一確診咽喉癌,休養一年後再次復出;2021年,坂本龍一在官網發出聲明,表示自己在咽喉癌後,近日又確診為直腸癌。

到去年,癌症已經發展到第四期,並在之前接受了肺部的癌細胞切除手術。

近十年來,他頑強與病魔對抗,堅持音樂創作,可惜依舊在71歲離開人世。

一代巨匠隕落,但我們失去的,不僅是一位音樂天才。

兩次觸電

儘管做樂隊時,坂本龍一就關心政治、積極參與日本社會活動。

作品也常有關照到環保、反戰等題材。

但國內知道“坂本龍一”這個名字,恐怕大部分還是因為電影原聲。

也沒錯,坂本向來是個電影迷。

15歲時,正好遇到 “新浪潮”電影風潮,他開始追看戈達爾、帕索里尼、特呂弗、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或是日本導演松本俊夫、吉田喜重、大島渚等人。

在那麼多導演裡,他是自認戈達爾的小迷弟。

26歲,坂本龍一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一起組建的Y.M.O樂隊準備發行第一張專輯。

在專輯收錄的《東風》《中國姑娘》《狂人皮埃羅》裡,靈感均來自戈達爾的同名電影。

   圖源:《イエロー・マジック・オーケストラ(黃色魔術交響樂團)》1978年由日本阿爾法唱片公司發行  

 

在《中國姑娘》這首歌裡,他甚至將電影裡的法語對白作為一種元素,融進了音樂旋律裡。

這種非常新穎的創作模式,樂手們都相當滿意。

但,專輯卻由於過於實驗性,幾乎賣不出去。

   圖源:戈達爾電影《中國姑娘》《狂人皮埃羅》   

無妨。

命運似乎就要把他跟電影綁在一起。

31歲,導演大島渚給他打了電話,想約坂本龍一見面,找他拍個電影。

坂本龍一一激動,答應了出演,還順便提了一個過分要求——

“演戲可以,配樂也請我來做。”

   圖源:《坂本龍一:終曲》   

從來沒有演過電影,也從來沒有給電影做過配樂的坂本龍一,張口就跟大島渚提這種過分要求!

大島渚居然還都答應了。

這種“大膽”造就了一部神級電影,影迷們每年聖誕都要翻出來的——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而這部電影裡,聚集了四位“摩羯座”的天才人物——

大衛·鮑伊、北野武、大島渚、坂本龍一,一同為電影裡呈現出凜冽的高級美感。

尤其是在片尾時,坂本龍一飾演的陸軍大尉世野井,被大衛·鮑伊飾演的戰俘傑克,以挑釁、憤怒的情緒吻上他的臉頰時。

那種震驚、釋放,透過坂本龍一的眼神裡傾灑而出。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聖誕節快樂,勞倫斯先生)》,突然響起。

   圖源:《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大衛·鮑伊 飾 傑克  坂本龍一 飾世野井)

一首與這個充滿暴力、戰亂、戰俘營的人間地獄完全不符的音樂出現了。

以聖誕節的鈴聲作為旋律的主題,將觀眾抽離了這殘酷的現實情境中,進入另一種與之不符的“仙境”裡。

說來有趣,這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靈感,來得也那麼飄飄忽忽。

趁坂本龍一迷迷糊糊的時候,那段旋律就這麼出現在了鋼琴前面。

也許是有人趁我睡著的時候悄悄寫的

   圖源:b站 @upWithEirc 坂本龍一 採訪集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順利登上了戛納影展,在影展會場裡,坂本龍一見到了導演貝納爾多·貝託魯奇。

這時的他正準備策劃在北京的故宮裡拍攝一部電影。

名叫《末代皇帝》。

三年後,坂本龍一收到導演邀請,加入劇組飾演日軍甘粕正彥一角。

   圖源:《末代皇帝》(坂本龍一 飾)   

在貝託魯奇手裡當演員,還得是小心翼翼。

到了片場之後,別的演員已經開始了三個月的拍攝,完全投入自己的角色了,只有他還天天吊兒郎當的。

尊龍特意跟他說:“你是日本派來的幕後黑手甘粕,是我的敵人,片子沒拍完,我不會跟你說話的。”

  就算如此,也毫不阻礙他們拍攝結束後的友好關係   

在一場甘粕的重頭戲開拍前,導演特地警告他:“一個星期後要拍這一場戲,你在那之前都不準笑,去想想你的天照大神。”

正式開拍的時候,導演還是覺得他憤怒的力度不夠,一遍一遍的“cut”,他一次次說著讓自己都覺得羞恥的臺詞:“Asia belongs to us(亞洲是屬於我們的)”。

作為日本人,身處曾經發生過真實歷史故事的滿洲里皇宮。這句話,讓他實在有點難受。

在這些感情的匯聚下,還好他還有另一個出口。

在剛加入劇組時,貝託魯奇導演的“老夥計”——埃尼奧·莫里康尼(《海上鋼琴師》《西西里美麗傳說》的配樂作曲家)天天給他打電話,求他讓自己負責給電影配樂。

坂本龍一作為演員進入劇組,也沒多想。

突然有一天,導演安排,讓他給“溥儀登基”的拍攝場景配樂,時間只有三天。

甚至,導演還搬出了自己老朋友,說“不管是什麼樣的音樂,埃尼奧可都是當場就立刻寫出來的哦。”

這種“低劣的”激將法,坂本龍一還是接招了。

   圖源:《坂本龍一:終曲》   

就這樣,他一步步走進了貝託魯奇的“陷阱”裡。

從一首拍攝現場需要的音樂片段,變成為電影進行配樂。

工作地點從中國到了倫敦,工作量也大漲,一共寫了45首曲子,貝託魯奇不停地剪輯片子,本來作好的曲子又要熬夜重新改;

甚至要按著計算器,拼命計算要減少的拍子和音階,才能配合上剪輯後的畫面。

最初,他問貝託魯奇,希望配樂是什麼類型的音樂?

對方只說:電影的舞臺雖然是在中國,不過這是一部歐洲電影。故事的時間雖然是從二戰前開始,一直到戰爭期間,但希望這仍是一部現代電影。

坂本雖然腹誹:這樣的回答說了跟沒說一樣。

但,他做到了。

《末代皇帝》裡有一場戲,是文繡鐵了‍心要與皇上離婚的早上。

她匆匆地往皇后的房間裡塞了封信,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這個捆住她多年的皇宮,連把傘也不帶地離開了。



在這首插曲裡,小提琴快速的運弓營造出了文繡內心的焦慮與急迫,而大提琴出現在每一小節旋律的句首,表現出非走不可的決心。

在這樣一部背景複雜遙遠的電影裡,我們卻能共情到跨時空的意志思想。

相較於之前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末代皇帝》反而更加現代、多元、成熟。

這部電影也成了1988年奧斯卡獎的大熱門,橫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等9項大獎。

而坂本龍一與大衛·伯恩、蘇聰,也如願以償地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原創配樂。

之後,他又接下了貝託魯奇的另一部作品《遮蔽的天空》。

與《末代皇帝》裡的中國元素不同,故事發生在北非撒哈拉沙漠,音樂裡也穿插著阿拉伯音樂元素。

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男女主角囿於十年的婚姻,愛情早已褪去。

男人帶著妻子走上開闊的懸崖邊上,想為自己的婚姻再做一把努力。

一望無際的平原,讓二人顯得格外渺小。

此時,音樂《On the Hill》緩慢進入,以一種悲傷的、荒蕪的情緒向這二人侵襲而來,夫妻二人沉默不語,眼淚早就在墨鏡下悄然滑落。

此時他們在愛情中沉默、悲傷、卻又有著一絲溫情,音樂,在他們此時的感情裡,寫下了溫柔的註腳。

此刻的悲傷,並不是突然襲來的,而是用音樂往觀眾內心,投入了一顆石子,像慢慢盪漾開去的漣漪。

無法定義

說了那麼多電影與坂本龍一的故事。

但,如果用“做電影原聲的”,去界定坂本龍一的職業,用簡簡單單一個後現代音樂作曲家、電影配樂從業者的稱謂,似乎又太淺薄了。

自由才是他音樂的關鍵詞。

在他的自傳《音樂使人自由》“前奏”一章裡講,從事音樂工作,以致於踏上這個行業,他並不知道是為什麼,“甚至沒有刻意想成為音樂人”。

在小學的時候,老師讓他寫下“我的志願”,坂本龍一寫的是“沒有志願”。

不設限,沒定義。

在坂本龍一得知自己患上癌症時,他休息了一年。

接著,抱著“可能會是最後一張專輯”的心態,在2018年製作了《async(異步)》。

可以說,這張專輯對於坂本龍一之前的曲風來說,有著跨時代的意義。

如果去聽這張專輯,可能大部分人會對這樣的音樂直接勸退。

它,太意識流了。

在這裡,許多不能被稱為“樂器”的東西,在坂本龍一手裡,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

你能想象得到麼?

用一根小鐵棍,有節奏地敲擊在鋼琴琴絃上,營造出水滴的聲音。

用空心的鋼管,摩擦在琴絃上,出現渾厚的、空靈的樂音,如風般呼嘯,又如山洞迴響。

甚至,他還用橡皮頭小棒,摩擦在玻璃上製造出空靈的聲音,與合成器音樂一同演奏出了一首旋律。

自由的運用聲音與音樂的結合,創作出他想要的音響效果。

你根本無法用一個精準的詞,就總結出坂本龍一在音樂裡想要的表達。

而,這種不限於“定義”的創造力應該是他這一生都在追求的事情,甚至,早已成為他的工作和生活中的習慣。

在許知遠的《十三邀》第四季裡,一開頭他就是抱著一把電吉他演奏。

他說,我調的這個音是錯的,但我很喜歡這種錯誤的調音。

也許對於坂本龍一來說,他對於音樂的理解已然不再是規矩與十二平均律裡的音律範疇內了。

而是一切可以做成“樂音”的物件,都可以成為樂器,也都可以組成音樂。

他已經進入了另外一種境界。

在音樂面前,他滿懷謙卑,堅持音樂的自由——它不能代表我的思想,也不會是代表思想的工具。

我的信息就像一個小島

甚至還不如一個島

像一片樹葉

對我來說,音樂寬廣得多



當許知遠與他一起走上紐約街頭時,他一會拿鐵棍敲敲街邊警告牌。

聽聽這裡發出的聲音。

一會撥這鐵柵欄。

就像是放學回家手閒得不行的小朋友。

而,許知遠站在他的一旁像是個格格不入的家長,問著他露怯的問題:

“你對旋律不再有太大的興趣了嗎?”

坂本龍一回答了一個非常模稜兩可的答案:

處於中間



換句話說,音樂與聲音,在坂本龍一看來並無區別,雖然一個可以用曲譜寫出,用符號標記,而另一個聲音來自風海雷電,樹葉沙沙,只能通過錄音記錄此刻不同的聲音。

他是紀錄者、拼貼者,其中的含義,需要聽眾去領會。

舉個例子吧。

在今年《愛死機2》的最後一集《吉巴羅》中。

使用的配樂是坂本龍一收錄在《async》專輯裡的《fullmoon》。

旋律里加入了人生旁白的採樣,乍聽下來,有日語、中文、粵語、法語、英語等,各個地方的人都呢喃著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先賣個關子)。

但在《吉巴羅》的故事裡,音樂卻放在了一個啞女和聾人相愛相殺中,他們聽不見也無法說出內心的句子。

卻由這首音樂流淌而出,為他們而敘說。


而在這些混亂的句子的背景裡,是鋼琴奏出和絃,音樂產生的漣漪慢慢盪開,就算是在空白的暫停裡,它依舊在激發內心的情緒。

在坂本龍一的手裡,音樂並不需要多麼的複雜織體架構、對位和絃、精準節奏。

他將聲音和音樂組合成了一件容器。

大的可以裝下所有感情。

它也小,小的可以精準地擊中你內心的軟肋與情感脆弱之處。

行走

坂本是一位漂亮人物。

說句“怠慢”音樂的話,這是從男色方面講的。

當然,這種漂亮,也關乎行走的姿態,關乎人生。

以及望向世界的眼眸。

或許正是因為漂亮的印象,有些詞彙和麵貌,總是無法與行走的傳奇聯繫起來。

但傳奇,也遇到了人生的灰暗面——

剛開始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坂本龍一也覺得沒法相信,甚至,感覺跟開玩笑似的。

但,在第二次確診為直腸癌後,他卻說:此後的日子,我將“與癌共生”。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導演跟拍5年,記錄著坂本龍一不斷行走,路程中不同的顏色——

白色。

是他的日記本,寫著他與癌症對抗的過程。

是手指無力,越發覺得寒冷時無力垂下的頭髮。

是時不時,強打精神時的笑容。

要每天一直保持創作呢

情況不太好呢



是黑色。

2011年,東京大地震。

他專門來到震區避難所裡,在昏暗的學校禮堂裡,為大家演奏了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在寒冷的黑夜中,給那些驚魂未定的人們,帶來了一絲溫暖。

是藍色。

是闖入雨天,在腦袋上套著藍色的水桶去聽雨時,頑童的顏色。

是綠色。

是還想聽到更多新的聲音,擁有更多生機、可能的顏色。

在《async》裡,有兩首作品可以看做是他與死亡的對話。

《life,life》是選取了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父親的一首詩《第一束光》,裡面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夢,現實,死亡,一波接一波襲來不期而至:是的,我是,我也將是

生命就是一種來源於奇蹟的奇蹟,塑造著奇蹟

我奉獻自己,跪下來,像孤兒一般


死亡必將如期而至。

生命的奇蹟,卻讓人有著無限期待。

如何平靜的接受即將到來的“如期而至”?也許坂本龍一也並沒有一個完美的回答。

到了此時此刻,他還是想留下些什麼,能夠被稱為“永恆”的東西。

什麼是永恆。

坂本龍一用鋼琴上的一個音舉例。

琴鍵等下去的時候,你聽的第一個聲音,但這個聲音會慢慢消失,淡去,被周圍的環境音淹沒。

但,他想的是,我想要留下一個不會消失,不會衰弱的聲音。

我內心可能一直嚮往

不會消失,持續不墜,不會衰弱的聲音

…..

如果用文字來比喻的話

就是永恆吧



永恆是思考,是創造,是對生的慈悲,與對死的淡然。

說回剛剛的那首《fullmoon》,它的人聲採樣來自於一本小說,也是同名電影《遮蔽的天空》裡最後的一段話。

這也是坂本龍一最喜歡的一句話。

女主在沙漠中歷經痛失所愛、自我放逐後,徹底墮落成為駱駝隊商人的“所有物”。

當她再次迴歸到文明世界時,發現一切恍如隔世,走入之前與丈夫一起來過的咖啡廳,聽見一位老人喃喃自語說:


因為不知何時死之將至

我們乃將生命視為無窮無盡任意揮霍的源泉

然後滄桑世事於所遇卻總是有限

童年,午後,一生中揮之不去的人、事

這樣的下午能回憶起幾個

也許有四、五個,也許還沒那麼多

一生中見過幾次日出月落

或許有二十次吧

然而人們覺得一切都可以任意揮霍

正因為,我們對“死亡”的未知,所以對時間有著肆意揮灑的權利,浪費了一日,便還有新的一日。

在那些空虛的,荒蕪的時間裡,人如滄海一粟,回憶終會消亡,肉體又不能留下。

是否回望人生,都是虛空。

而“fullmoon”是什麼呢?

是一生中的盛大光景,花好月圓。

而一生之中,又有幾次這樣的完滿呢。

坂本自然比大多數人多。

他作曲,是恆久的流響。

他合影,是世紀漂亮朋友。

   坂本龍一與大衛鮑伊   

但,他還一直在行走著,書寫著他者也可以從音樂中聽到的可能。  

在製作《fullmoon》時,坂本龍一特意拿出了一隻白色的缽,滑動邊緣出現的空靈聲,寂寥,通透。

他想一次象徵著生命如井一般,不會乾涸。

但,殊不知這“井”,最後都會變成一個人生中標準的句號。

在《坂本龍一:終曲》裡,穿著白色T恤衫,身形消瘦的他。

坐在鋼琴前,開始寫一首聖歌,《solari(索拉里斯星)》,也是這張專輯裡,最有力量的一首。

不難看出,這又是一首致敬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飛向天空》的一首作品。

他說,這是我的聖歌。

如今,坂本龍一與我們告別,但音樂在行走,他指尖的音符永遠不會消失。


那黑白琴鍵裡的深邃語言,永遠飽含慰藉,給某個孤島般的靈魂帶去溫暖,擦亮微光。

2 / Apr / 2023

來源:Sir電影

作者:毒Sir

微博: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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