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編劇陳宇:“我們想描摹好‘每個人’,去做很極致的故事”

本文原創自微信公眾號“南都娛樂”,微信號:nanduent

在剛過去的春節檔中,《滿江紅》拔得頭籌,截至2月14日,票房突破43億,創造中國影史票房第七佳績。


一座大院,一晝夜,一首詞,影片在高度壓縮的時間與空間中,層層反轉,最終呈現出一種極致的英雄主義與浪漫色彩,宏大的歷史精神被成功解構,家國情懷自每個鮮活的小人物處,潤物細無聲深入人心。


這是該影片原創劇本作者兼編劇陳宇第三度與張藝謀合作,在《堅如磐石》與《狙擊手》後,陳宇延續自己的個人審美追求與創作方法論,並在《滿江紅》中進行了更為豐富的實驗性嘗試。


近期,我們邀請了陳宇,傾聽他同我們講述他與張藝謀導演的合作碰撞,揭開《滿江紅》的誕生過程,也圍繞他的創作心得,一同探討電影的美學表達。 


採寫_本刊記者 傅圓媛 

攝影_本刊記者 邵欣 

視頻_本刊記者 邵欣 實習生 朱程陽

《滿江紅》是編劇陳宇在《堅如磐石》《狙擊手》外與張藝謀合作的第三部作品。很多人將陳宇稱為“學者型編劇”,在影視創作之外,他任教於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影視創作相關理論課程,也有著自己的審美追求。
《狙擊手》與大眾見面時,很多觀眾就很喜歡影片的敘事表達方式,張藝謀在陳宇創作劇本前提了三點,“第一,要講述抗美援朝;第二,不要宏大敘事;第三,發揮你的長處,強化敘事的魅力。”最終,《狙擊手》真正做到了以小見大,以平凡見深刻。沒有多麼宏大的戰爭場面,卻瞄準局部,聚焦個體的經歷,以小人物們的命運與選擇,以他們交織熱血與犧牲的青春,從別樣視角呈現了這場戰爭的殘酷與無名戰士們的偉大。
《滿江紅》的魅力之處也在於此,故事當中的草根小人物們,讓那首《滿江紅》的精神無處不在,蕩氣迴腸,直擊人心。
陳宇很喜愛這種創作方式,無論是講故事的切入口,還是故事聚焦的主體,他更偏好於“小”。“我偏好於去寫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比起宏大敘事,我認為藝術作品更應該去書寫‘人’,去書寫人的行動、人的情感、人的心理,儘管群體的意識形態和時代必然是相關聯的,但我們仔細描摹的仍應該是每個真實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我們應當去愛真實的人,去表現一個個真實的個體,這是我的創作偏好。”
從時間線上說,《滿江紅》的創作其實是更早於《狙擊手》的,那時張藝謀給陳宇的限定更簡單,僅僅是“一個大院”。張藝謀讓陳宇去取景地走走看看,然後構思一個可能在大院裡發生的故事。最終,陳宇給張藝謀帶來了驚喜,也給這個“大院”注入了力量。
在《滿江紅》的呈現中,陳宇高度壓縮了時間與空間,故事僅就大院內一晝夜間發生的種種,情節高度緊張,且層層反轉。小人物以最樸素的正義與犧牲,深化了觀眾對於家國情懷的理解。
為一句話,為一首詞,在陳宇看來,這是一種極致的崇高,一種極致的英雄主義,也是一種極致的對美的藝術呈現。而那些宏大的精神也又一次成功被陳宇解構,自每個鮮活的小人物處,潤物細無聲深入人心。
在《滿江紅》上映後,我們邀請了編劇陳宇,傾聽他同我們講述他與張藝謀導演的合作碰撞,揭開《滿江紅》的誕生過程,也從他的創作方法論出發,一同探討電影的美學表達。
以下是陳宇的採訪實錄。
《滿江紅》的誕生
“我們想做很‘絕’的故事,追求一種極致”
南都娛樂:《滿江紅》劇本的誕生大致經歷了一個怎樣的過程?
陳宇:張藝謀導演一直都給予我一個較大的創作空間,《狙擊手》是幾點要素,《滿江紅》實際上更為廣泛,他就給我一個空間,一個大院,讓我去看一看,看我覺得裡面可以發生一個怎樣的故事,其他沒有任何限定。而後我確定了現在這樣一個《滿江紅》,藝謀導演看後也覺得很好,看到這些人為一首詞而來,他說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沒問題了,這個戲,咱弄了!
南都娛樂:面對這個大院,如何決定寫下一個圍繞《滿江紅》這首詞的故事?
陳宇:我和藝謀合作的出發點都是比較專注故事,對優秀故事,對一個很“絕”的故事的發掘。把“絕”拆解開來,第一,就是它具備著觀眾意想不到的發展;第二,應該擁有著巨大的能量,並且有力量;第三,它是能夠被拍出來,能夠在當下的生產條件中有效實現的;最後,它可以導向一個很有意義的價值觀。那麼,於我而言,我一定要找到一個“高概念情境”,這是我的創作習慣和方法。
之於《滿江紅》,我先想到了一個核心,假設有一幫人,他們在這個院子裡要做一件事兒,且一定要做,並且他們都沒打算回去,那麼他們會鬧出怎樣天翻地覆的一件事來?當這一設計作為起始,那麼接下來就是要想“為什麼”?人物行動的目標是什麼?為復仇、為寶藏、為武林秘籍都不稀奇,且也不是我們要拍的電影,達不到一個更高的高度。
那麼我想,可不可以就為了一句話,為了一首詩詞。我們一個在常規意義上看似不重要,但最終又格外重要的事物,那麼自然就有導向了,我覺得這是一種極致的崇高,一種極致的英雄主義,一種極致的對美的藝術呈現。
而走到這兒,我們就想到《滿江紅》這首詞。《滿江紅》對我來講是比較有意義的,他是我自己會背的第一首詞,可能對每個中國人來講,這首詞都耳熟能詳,那麼它能被傳唱至今,是具備巨大的能量和格局的,這樣順理成章想下來,就有了《滿江紅》的故事。
南都娛樂:與張藝謀導演第三度合作,創作過程中有怎樣的碰撞?
陳宇:我們依然會有討論乃至爭執,這是創作過程中必然的,生產過程中會有大量的討論,長時間的開會分享。你把最初原創劇本的格局做出來後,後面很多東西要展開討論,不僅是導演,演員的進入,增添喜劇要素,我們也會對劇情進行調整,包括演員的想法,我覺得也非常重要。導演也很重視他們的想法,我們不是“鼓勵”他們進行創作,而是激發,所以大家碰撞出了很多在我看來很精彩的主意。
南都娛樂:整部作品有笑有淚,家國情懷外增添喜劇元素,這是和導演演員一同磨合的結果?
陳宇:在寫作時,我很大程度上借鑑了話劇的表現手法,包括古典戲劇的表現手法,裡面有古希臘悲劇的影子和莎劇的影子。但最初沒有太多喜劇元素,隨著項目的發展,以及作為一個大體量商業片,我們希望能增強這個影片的觀賞性,讓觀眾在看片過程中有更豐富的情緒感受,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劇本進行了修改。從編劇這邊,我要給予這些喜劇要素出現提供情境,你不能去硬貼,不能只做些很逗的臺詞,去逗哏,而是要創造能夠產生喜劇的情境,比如中間他們幾個都要搶那封信,最後找到了,真正到手了,三個人坐在屋子裡,卻沒有一個人敢碰。像這樣一種“荒誕”,實際上給予了喜劇的空間,我們編劇和導演就是要先提供空間,然後再讓演員去發揮所長,這樣我覺得是比較好的。
南都娛樂:你如何評價演員最終的呈現?看過片後,大家的表現有打動你的部分嗎?
陳宇:還蠻多的,基本上每一場戲,特別是帶有喜劇意味的戲,所產生的效果我覺得都挺不錯的。就像我說的看信那場,包括他們幾個人喝茶,屋裡刀頂著,外面幾個人商量這事兒怎麼辦。還有最後那場戲,雷佳音身上一個懸疑點揭曉,藝謀導演點卡得非常準,會讓大家剛遺憾,哎?怎麼回事兒?但疑惑沒有保持太長,迅速就解決了,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這個節拍掌握得很好。
現實描摹與硬核敘事
 “創作者應當描摹好每個人,
而不是去寫抽象的人”

南都娛樂:從《狙擊手》到《滿江紅》,可以明顯看到一種以小見大的動人,在你看來這和宏大敘事比,是否更有挑戰?
陳宇:這跟我的創作喜好與創作偏好有關,我比較偏好去寫大時代下的小人物,甚至,我認為宏大敘事似乎不是一部電影或者一個藝術作品所應該去做的事。藝術作品就應該寫人的行動,寫人的情感,寫人的心理,當然精神行動是和一個群體乃至意識形態和時代相關聯的,但是你描摹的應該是每個人,而不是一些抽象的人。
宏大敘事下,我們往往會對某種抽象概念喜愛,對具體的有血有肉的個體排斥。這就是一個很奇特的悖論。並不是說這不好,但我希望說我們能夠去愛真實的人,做藝術表現的時候,應該去表現一個個的個體,寫故事時,還是要落到“人”身上,我個人的偏好和心態是這樣子。
南都娛樂:這部片子依舊是“三一律”創作方式,你之前也提及這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為何如此鍾愛“三一律”?
陳宇:這個也是我自己的創作偏愛,和藝謀導演的創作偏愛也比較契合,在《狙擊手》和《滿江紅》這兩個當下我們連做的項目上也確實具備這種特徵。那麼就《滿江紅》來說,如我所講,我們要做一個很“絕”的故事,還要在一個懸疑類型之下,並體現一些極致的有力量的東西,“三一律”創作法即要求一齣戲所敘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地點在一個場景,情節服從於一個主題。這就比較容易滿足我和藝謀導演的創作偏好。
為了去強化情節的動力,強化人性的力量,以及創造緊張感,我們採取的辦法就是從時間和空間這兩個角度去壓縮,那麼把一個一個月發生的故事,我們就儘量去寫,看能不能壓縮在一天;把一個在空間上很廣泛的佈局,看能不能壓縮在一個空間裡。這樣的目的實際上是使戲劇動力極致化,令戲劇動力更強,一切都緊迫起來,沒有可躲避的空間和餘地,這是我的一種創作偏好和努力的目標。所以無意導致了兩部作品都比較集中於這種創作方法,特別是《滿江紅》,這可能是一種最為極致的“三一律”了。
南都娛樂:現在已經看出,觀眾也從對大片的偏好,轉到了對強敘事性故事的偏愛,之於這種強敘事型創作,你有沒有總結出一套方法論?
陳宇:自然是有的。人接收信息時都是有一些規律,只要我們的生理結構和大腦結構不變,接收信息時就有一些規律。從亞里士多德開始一直到今天,幾千年來,我們一直在探尋著一種有效的講述故事的方式,探討如何讓受眾很好地接受故事的方法,這中間是有一些原理和方法的,比如單線敘事、雙線敘事、非線性敘事等。我最近一直在研究“經典敘事原理”。
總體看來,經典敘事原理比較符合我們接受故事時的一種心理邏輯,這套方法有內在的系統化原理,也會體現在劇作書和好萊塢編劇法中,在學術系統中我也做這方面的研究。面對當下主流電影市場,我們都知道電影是一個大眾娛樂產品,一個流行文化產品,面對的就是“大眾”,那麼當你做主流電影而非藝術片、實驗片時,你必然要採用經典敘事原理。所以,我自己的創作也是在經典敘事原理方法論下展開的。像藝術片與實驗片,他們是探尋人類思維和情感的邊界,而我們要有共識,肯定某種屬於我們人的精神價值和價值觀,這兩種努力方向是不同的。
新計劃
 “和張藝謀導演下一部合作已啟動”
南都娛樂:總結這一次創作,於你個人而言,有沒有遇到一些挑戰以及實現突破?
陳宇:對我而言就是在量上做得更為極致,比如時間和空間壓縮的同時,信息量上巨大程度的增加,反轉頻率也很高,還要讓觀眾想不到,都是挑戰與突破。
另外,這次對劇本也做了比較長時間的打磨工作。一般創作而言,創作者往往將故事寫出來工作就差不多完成了,後面就是一些小調整。但之於一個主流商業大片,就需要大量的打磨工作。它的工業工序影響要素特別多,我們最終要達到最完善的狀態,我也本著一個電影項目最終希望達到的效果出發,而非我個人的喜好和個性,當然這也沒有感到有什麼衝突,我覺得也得到了鍛鍊。
南都娛樂:據說《中國乒乓》是你學生的編劇作品,這會是你創作方法論的一個傳承嗎?
陳宇:對,編劇之一是我的學生,實際上最近很多作品前後上映,我希望每部片子都能賣座,能夠提振三年疫情後的中國電影市場,能夠將觀眾都吸引回影院,這是非常好的。今年實際上影片質量都是很高的,也感受到了復甦的傾向,我覺得很開心。包括《中國乒乓》的編劇,我們是把我當年建立的一些概念、一些方法論傳遞給學生,他現在做得也很好,我也很高興。
南都娛樂:之後會著力打造怎樣的故事,是否還有一些創作計劃可以透露?
陳宇:後面有一些計劃,一方面和藝謀導演在碰下一部片子,劇本反正挺難的,導演對劇本要求也是越來越高,我希望能夠跟上他的創作步伐。另外一方面我自己也在做一些事,對感興趣的劇本可能去拍攝,這兩部分工作都在做。
南都娛樂:接下來有沒有一些導演方面的工作,會涉及哪些題材類型?
陳宇:都在做著,總體來講,我一定會做類型片,懸疑、諜戰、青春片都是我比較喜歡的。
南都娛樂:說到類型,像《狙擊手》時,你定義它為戰爭片與青春片,如何定義《滿江紅》?之後的創作中,這些題材類型也會有交織嗎?
陳宇:對,《滿江紅》本身算懸疑類型片,有喜劇元素。但實際上在我寫的時候,我是不斷去碰觸類型邊界的,所以你也可以說它是一個新主流電影。
那麼在講述的過程中,我是想用類型來製造“觀眾以為的類型”。比如觀影過程中,觀眾會以為後面的故事情節按照這個類型的常規橋段去發展,那我要藉助這種心理,最後發現其實不是這樣。可能本來會這麼發展,但我又不會給你。比如開場,你以為我們在講一個倒黴的小兵捲入了一起案件,他要保命,於是滿嘴跑火車,大家以為我們要講他怎麼把命保下來,這似乎是固有套路;而之後,大家會發現,原來沈騰演的這個小兵是“主謀”,看上去他們的目標是刺殺宰相,觀眾又產生了類型期待;結果最後,我們聚焦到《滿江紅》這首詞,聚焦到家國情懷,你就會看到我們不間斷地打破觀眾對類型對套路的期待。
南都娛樂:在之後的創作中,會繼續挑戰這樣的實驗以及做一些先鋒性創作嗎?
陳宇:對,實際上你要有效藉助類型片和觀眾心理,幫助你建構你的故事,讓觀眾產生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心理感受,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講故事很簡單,卻也是最複雜的一件事。有無窮的奧妙,它也是我們人類心靈和情感的精神食糧,是一種剛需。如果沒有講故事這件事,如果沒有在當代用電影這種最受大眾歡迎的方式來講,我們的生活會喪失太多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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