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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不會是群眾隊伍裡的叛徒吧。”趙襄(化名)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
罪惡感來自央視315晚會曝光刷單灰產,網絡水軍操縱直播間、誘導用戶下單。又有媒體跟進報道,受騙者多數是中老年網友。
這條見不得光的產業鏈裡,趙襄正處在重要一環,甚至發揮著樞紐作用。2020年,剛剛退休的趙襄閒得發慌,開始學習互聯網上各種薅羊毛賺錢的項目。從刷視頻換積分到軟件拉新註冊,她都試了個遍。
沒多久,趙襄便機緣巧合接觸到水軍業務,還成功搭上了業界頭頭。本來她這樣的老人家是不受重用的,但她死磕半年,活兒竟然越做越溜。不止跟相關公司達成固定合作,還很快帶上了團隊和公會,成為江湖聞名的“襄姐”。
這期間,趙襄寫過一本厚厚的工作筆記,詳細記述她成為水軍的心路歷程。光是標準話術部分,就被細分成了家居、美妝、服飾等領域,內容至今仍在更新。“我雖然是水軍,但工作起來一點都不水,紮紮實實的。”
315晚會過後,打擊網絡水軍的行動又一次以雷霆之勢展開,首當其衝就是那些機刷公司。而趙襄的團隊主要提供人工服務,不光逃過了這一輪清理和整頓,業務量還逆勢漲了點。
只是“四處喊打”的輿論環境,確實給這位幹勁十足的再就業者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
水軍看似門檻低,其實也基本不招50歲以上的人。像趙襄這樣退休後再就業的,競爭力遠不如小年輕,容易挨會長數落,還經常被客戶嫌棄。
趙襄初次接活時,特意註冊了一個暱稱“歲月靜好”的賬號,頭像用的大肚彌勒佛。那次是給美妝博主當水軍,她還在開工前向“前輩”請教,應該在直播間發點什麼。
前輩是位家庭主婦,入行已經有些年頭了,在工作群裡表現得相當活躍。她給趙襄寫了幾句經典話術,“已經下單,很好”“用了,老公說我皮膚有變通透”“跟著主播買尖貨”,說是輪著發幾次就行。
趙襄兢兢業業照做。為了證明中老年水軍的勞動積極性絲毫不輸年輕同僚,她還在直播間裡努力留言刷屏。
然而,這非但沒能讓客戶滿意,還被網友截圖發到豆瓣——“六十多歲的粉絲,老公還有這情調,咋不換點靠譜的托兒”。網友銳評把主播和趙襄都氣得夠嗆。
趙襄這才意識到,相較於年輕水軍,自己雖然時間彈性高,能做到隨叫隨到,但明顯缺乏網感,難以給客戶提供優質評論。於是,她火速換了時髦點的頭像和名字,嘗試走“人類高質量奶奶”路線,也讓賬號看著真實點。
趙襄還發現,這裡也有“辦公室政治”。水軍頭一般會在群裡直接派活兒,大家靠手速競爭上崗。時刻盯著手機的她,總能第一時間報上名,這就搶了別人的機會。“有些小年輕鬧意見,說話陰陽怪氣的,我後來就不找他們指點了。”
她不願得罪同行,擔心被人暗戳戳舉報、被官方封號。有些競爭激烈又不適合的水軍任務,趙襄索性拒接,比如美妝、時尚、潮服。而日化、三農、保健品這類直播間裡,中老年水軍更具說服力,又能讓主播的粉絲畫像更飽滿,這就是她必爭的工作機會。
為了打磨業務能力,趙襄開始撰寫帶貨筆記,跑去各路直播間圍觀,把一些好的彈幕和留言摘抄下來,化用到合適的工作場景裡。
她告訴硬糖君,自己琢磨出一套三段式水軍輸出:首先禮貌詢價,而後假裝挑刺,最終滿意成交。“你這樣可以給主播遞話,讓他找機會介紹優惠信息和產品功能。再者,看上去難搞定的用戶,其實比只會刷好評的水軍更能帶節奏,觸動更多人下單消費。”
趙襄當水軍的每一步,都是循序漸進、緊密銜接、進行過精心安排的。而年輕水軍普遍沒太多耐心,很少有人把這當成正經工作,難免時常敷衍糊弄。趙襄不僅願意花時間學習,還會主動照顧客戶需求、想方設法去滿足,慢慢就積累了好口碑。
“有的客戶想要海外用戶,我還專門學會用翻牆軟件了呢。你要跟別的老太太說翻牆,她們指定不懂。”
老年人在互聯網搞副業,多半都走過一些偏路,趙襄也不例外。
她被人哄騙著打過白工。2021年,趙襄在今日頭條關注過一位養生博主,真情實感地評論對方的文章,很快發展成了線上好友。那位博主只有千把粉絲,作品互動率很低,每次發文必讓趙襄點贊、轉發、評論,“分享朋友圈還要截圖”。
據她透露,中老年網友會把今日頭條、美篇等產品玩成朋友圈,同齡網友間交換性相互留言來增加人氣。趙襄到處給陌生人互動,再讓他們給那位養生博主貢獻熱度。彼時,她對水軍這行還一無所知,做這些無非是出於好心,幫人圓創作夢。
直到有一天,趙襄在後臺收到私信,問她願不願意有償寫評論,走資源置換,滿五百條送讀書機、滿一千條送購物卡。她興奮地應下了這好事兒,開始在各種文章留言區亂竄,走上了野生水軍的道路。
後來,趙襄打聽到正經水軍是有組織的,可以用平臺接活兒,努努力每個月能賺上萬塊。她幾乎沒有猶豫,花費200塊敲開了水軍公會的門,決心大幹一場。結果卻是,公會每天發佈的任務量有限,操作過程還無比繁瑣,她幾乎搶不到靠譜單。
加之當時監管放鬆,便宜高效的機刷渠道再次崛起,人工水軍也就被動“下崗”了。趙襄折騰兩個月,剛勉強把入會費賺回來,就被水軍頭子以“不續約”為由踢出了群聊。
好在新機會很快就來了。2021年,直播帶貨風靡全網,這種更具即時性的形式對水軍質量也提出更高要求。據趙襄介紹,機器水軍雖然能在直播間製造熱度,但很多評論牛頭不對馬嘴,還沒辦法做到真實下單,這無疑給人工水軍讓出了一大塊市場。
這一次,趙襄找了家正經的科技公司合作,順利轉成了行業的正規軍。趙襄透露,那些提供互聯網銷售服務、信息系統運行維護服務等業務,註冊時間在2019年之後的,多半就是刷數據、做水軍的公司。
過去兩年裡,趙襄服務過微信自媒體、短視頻網紅、帶貨主播,眼見互聯網流量從這行流向那行。採訪過程裡,她幾度規勸硬糖君放棄公眾號這種過時行當:“你們連水軍都請不起,還能有啥錢途,做抖音、小紅書吧。”
不過趙襄也打心眼裡覺得,抱有“靠水軍能成名”這種空想的客戶,賊難伺候。在她看來,水軍只是創作者最後的底氣,沒辦法真正讓無名之輩實現逆襲。如果需要多一點體面,那還是另外的價錢。
用趙襄的話說,五毛錢一條的基礎服務,你說能編出什麼有價值的話來?再添點錢,無非就是句子長點,加些表情包,還是能被看穿是水軍。你要有來有回、真情實感的,那少說也得五塊十塊嘛。
敞開門做生意,趙襄只有一種單兒堅決不接,那就是給三無保健品“站臺”。她的想法很簡單,大家買點水果、防曬衣、護膚品啥的,頂多浪費錢。但不正規的保健品容易出事,“過不去心裡的坎”。
據她說,年輕水軍反倒喜歡接這種活,因為金主給的錢比較多。
趙襄剛退休時,突然生出被社會徹底拋棄的感覺,整個人都有點抑鬱了。她在現實中再就業未果,不得不轉戰互聯網尋找副業機會。有段時間,趙襄專做網賺任務,同時刷三四個軟件,每天看十幾小時視頻,一度累出了肌腱炎。
這段經歷讓她學會了養號。嚴格來說,水軍也分三六九等,基礎操作就是點點贊、發發評論,但這隻能賺點辛苦費。想脫離廉價勞動力的隊伍,那就得不斷養號、提升級別。
比如說,模糊自拍照做頭像,“全天在線,急事彈語音”當暱稱,如此粗糙且老套的搭配組合,那是當之無愧的五毛黨。但如果是經常發作品的賬號,讓人一看就有細心運營的痕跡,客戶開的價也會高出幾倍。再走走量,賺得自然就多了。
萬一有人覺得拍視頻、寫文案麻煩,他們也能直接購買素材包養賬號。幾十塊錢的物料能發三五個月,就是有被判定為“搬運”的風險。
作為高級水軍,趙襄觀察到用戶在直播間的停留時間、是否常跟主播互動,這些都會影響賬號權重值。因此,她在接單時會盡量模擬“常規動作”,先在直播間瀏覽幾分鐘,再進行點贊、留言、收藏。
別的同行都是能敷衍就敷衍,但趙襄是真的把水軍當成事業在做,至少現在是。如此一來,既能讓金主爸爸滿意,不斷開拓穩定客源,也可以讓自己有點存在感,不被空虛的退休生活拖垮,“不只是為了賺錢。”
正是因為這種負責的工作態度,趙襄在業內也慢慢有了名氣,跟好幾家科技公司達成了合作。那些公司重點業務是數據維護,不願打理水軍這種瑣碎事務,更喜歡直接派單給襄姐這種水軍頭子——中間商從中賺點差價,再把任務派發下去。
生意好的時候,趙襄每個月能賺到三四千塊錢。“比不上正經打工,但足夠補貼家用。你想想,我們縣城最低工資標準不到兩千快,我這已經是賺得輕鬆錢了。”
不過,她的水軍事業也正面臨重重挑戰。一來,有些新的科技公司開發了雲控系統,能夠提前設置發言內容。他們通過人工智能獲取答案、抓取錄入,理論上來說效率更高、成本更低,“甚至能到對手直播間當黑子”。
再者,趙襄雖然也知道,人工水軍的追蹤和取證都比較難,並沒有明確法律約束他們,但這終歸是見不得光的灰色產業。“專騙老年群體”“水軍黑心,水軍可恥”這些輿論,也實實在在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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