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下的和尚,也是披著袈裟的名士?

“魏晉風度”下的和尚,也是披著袈裟的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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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353)的蘭亭雅集,彙集了當時以玄學、玄言詩知名的多位名士,在明確賦詩的26人之外,由於原始記錄只是概而言之,其具體名單存在很大爭論。如唐人何延之在《蘭亭記》中首次給出了明確的41人名單,提到東晉名僧支遁也曾與會;但南宋桑世昌《蘭亭考》的42人名單中卻並無支遁。支遁到底是否參加雅集,成為學者們關心的重要課題。

在一眾家世顯赫的玄學名士中,人們之所以會關心一位僧人是否與會,是因為這位名僧與王羲之等名士關係密切,也代表了東晉玄學與佛學會通的新趨勢。

出身寒門、其貌不揚

支遁,字道林,常被人稱作支公、林公等,俗姓關氏,出生在西晉末期的北方,因恰逢戰亂,為躲避戰火,隨家人逃至今蘇州一帶。可能是受家族影響,支遁小時候就接觸到佛教思想,並且對此有非凡的天分,《高僧傳》說他“幼有神理,聰明秀徹”,到25歲正式出家時已經頗有名氣。可能也正是在此時,他改換俗家姓氏為“支”,其中的原因有可能是他的業師是來自月支(即“月氏”)的僧人;也有可能是他出於對“般若學”的熱愛,從翻譯《道行般若經》的東漢名僧支讖改姓。

支遁可能的籍貫,有陳留(今河南開封)、河東(今山西西南)兩種說法,因為史籍之中並沒有陳留關氏、河東關氏的記載,可以推知支遁應出身於寒門。除了出身不高外,他的外貌應當也並不美觀,《世說新語》中有很多這方面的信息。譬如有一次阮裕(阮籍的族弟)被人邀請去見支遁,勉為其難地說了句“欲聞其言,惡見其面”,具體到相貌細節,同書中還有名士王徽之、謝萬拿他的外貌開玩笑的橋段:

王子猷詣謝萬,林公先在坐,瞻矚甚高。王曰:“若林公鬚髮並全,神情當復勝此不?”謝曰:“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鬚髮何關於神明!”林公意甚惡,曰:“七尺之軀,今日委君二賢。”

此處王徽之(字子猷)拿僧人沒頭髮開玩笑,還算比較客氣,謝萬說“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是在諷刺支遁“兔唇豁嘴”的生理缺陷,顯得尤為惡毒,故而支遁怫然不悅。

按當時的歷史環境,這樣一位出身寒門、其貌不揚的僧人,應當很難與王、謝等世家巨族產生交集。但支遁青年時剛入京師,就獲得極高聲譽,名士王濛將他比作玄學大師王弼,殷融將他比作“神情俊徹”的清談家衛玠。在之後的交遊中,支遁更是受到王羲之、謝安的重視,就連晉哀帝也久聞其大名,以至於“頻遣兩使,徵請出都”,離開京師時皇帝戀戀不捨,“資給發遣,事事豐厚”,建康城的社會名流都到城外給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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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駿圖》卷,五代,佚名,絹本設色,現藏遼寧省博物館

外來的和尚難唸經


支遁在東晉上流社會獲得的成功,自然離不開當時“玄佛融合”的文化氛圍。而之所以佛教會與玄學發生融合,是佛教初傳入中國時的主動選擇,其深層原因,是佛教作為外來宗教,真正融入中國文化有其客觀困難。

據《三國志·魏書·東夷傳》所言,西漢哀帝時,有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在長安向博士弟子景盧授《浮屠經》,這成為佛教傳入中國的最早記載,發展到東漢時期,佛教開始擁有一定的影響力。兩漢對佛教的接受,與當時作為政治哲學的經學密切相關,在天人感應學說的籠罩下,上到皇帝高官、下到販夫走卒,都對讖緯圖候、神仙方術充滿熱情。據范曄《後漢書》記載,漢明帝是因為夢見了巨大的“金人”,本著迷信的心態才瞭解到佛教的存在,他的弟弟楚王劉英可能也是受這件事的影響,成為中國有史可徵的第一位佛教徒。

由這種文化氛圍可知,東漢時期的佛教流行僅僅是社會喜好神仙方術的副產品。從後來楚王劉英“結交方士”並“作金龜玉鶴”企圖謀反的行徑來看,在他的心中,佛教與其餘方術並沒有太大區別。到漢桓帝時期,皇帝本人就是狂熱的淫祀愛好者,史書中有他合祀佛陀、老子的舉動,這無疑是將佛教與其他神仙家混為一談了。

從東漢的史料可以窺見,當時佛教的傳播侷限於社會高層,權貴們一方面將新傳入的佛教作為一種時髦的點綴,同時也對其外來宗教的身份頗為戒備。據十六國後趙時期王度的說法,漢、魏以來,政府只允許西域來的僧人建立寺廟供奉佛陀,而絕不允許普通漢族百姓出家。另一方面,由於深奧的佛學思想一時間難以跨越語言與文化的障礙,只能藉助本土的思想文化資源獲得狹窄的傳播空間。如漢桓帝時期的方士襄楷向皇帝陳說“老子入夷狄為浮屠”,將老子騎牛西去的經歷和佛教的起源糅合在一起,形成老子“化胡為佛”故事的早期藍本。可見如果脫離開人們熟知的老子故事,“佛陀”這個概念是難以被中國人把握的。

由此,佛教要想在中國真正紮根,一是要繼續鞏固與社會高層的關係,通過對他們的影響突破政府對僧人的種種限制,使佛教能深入底層社會,形成更大的信仰規模;二則要跨域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將精深的佛教理論真正翻譯介紹給中國的文化精英。

《八大人覺經》,漢安世高譯,清乾隆十六年 (1751) 高宗弘曆寫本

就第一點而言,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佛教都沒能脫去神仙方術的痕跡,外來傳法的僧人們,也有意識地利用權貴的迷信心態傳法。如十六國後趙時期,侍奉石勒、石虎的高僧佛圖澄,在初見石勒時就表演了清水中憑空生出蓮花的魔術,藉此證明佛法的靈驗;後來石虎的兒子石斌去世,據說兩天後佛圖澄“作法”使其復活,讓石虎十分信服……通過展現種種“神通”,佛圖澄最終獲得後趙皇帝的信任,石勒、石虎甚至經常利用他的預言能力參謀國事。也恰是由於佛圖澄的努力,在石虎統治時期頒行了“樂事佛者,悉聽為道”的政策,解除了北方百姓不能出家的限制。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期,普通民眾接觸到佛教輪迴轉世思想後,把佛教作為應對慘痛現實的靈藥,將希望寄託於佛教所言的來世,這使得佛教終於逐漸盛行起來。

而就佛經的翻譯而言,自東漢漢桓帝時期以來,有一些來自西域的外來僧人用漢語翻譯佛經。這其中最有名的,有安世高、支讖等人:

安世高,本名清,字世高,姓“安”是由於來自安息國,據說他身世頗為高貴,是安息國的王太子。漢桓帝至漢靈帝時期,他用了二十餘年時間翻譯出《安般守意經》《修行道地經》等三十五種佛教經典。安世高的佛學思想屬於小乘佛教範疇,以“安般守意”等修行法門為主,即在坐禪時通過“安般”(梵文“安那般那念”的簡稱,可理解為觀察呼吸)的方法達到“守意”(即掃除內心各種思想障礙)的境界。這種修行的方法與當時中國方士們“導氣養性”的方法十分接近,故而容易被時人混同為神仙家而接受。

支讖,全名支婁迦讖,姓氏“支”也指其來自月氏國,“婁迦讖”是梵語音譯,大意為世界太平。支讖在中國傳法的時間略晚於安世高,其翻譯的佛教典籍諸如《道行般若經》《般舟三昧經》《首楞嚴經》等,多屬於大乘佛教的範疇。在魏晉時期,由他首譯的“般若學”為中國高級知識分子所接受,成為當時中國佛學的代表。
但客觀而言,這種佛教思想與中國本土思想的含混,其實有利於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在魏晉時期,借用道家術語寫成的佛經,逐漸引起社會高層知識精英的注意。伴隨著玄學思想的逐漸成熟,佛教與玄學的會通成為必然,支遁正是這一進程的代表人物。

披著袈裟的名士

中國哲學史泰斗湯用彤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論述道:“自佛教入中國後,由漢至前魏,名士罕有推重佛教者。尊敬僧人,更未之聞……東晉名士崇奉林公,可謂空前。此其故不在當時佛法興隆。實則當代名僧,既理趣符老莊,風神類談客。而‘支子特秀,領握玄標,大業衝粹,神風清蕭。’……故名士樂與往還也。”魏晉以來,為弘揚佛法,名僧們競相在行為舉止上模仿名士,名士們也樂於用佛理點綴玄學,一時間水乳交融、難分彼此。支遁能在名士圈子裡如魚得水,自然因為他“理趣符老莊”,能“領握玄標”,在“逍遙義”問題上給出新解,亦與其“風神類談客”“特秀”“神風清蕭”的名士風度有關。

《支遁講莊子》,選自《丁筱芳畫世說新語》

在被譽為“名士教科書”的《世說新語》中,記載了20餘位名僧,其中支遁一人獨佔53條,其分量甚至超過大多數玄學名士。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支遁廣泛地參與了當時的名士清談活動,並在其中大放異彩,如:

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在。

這裡的會稽王指“永和名士”背後的領袖、後來的簡文帝司馬昱,在司馬昱府上書房裡,支遁與玄學大家許詢二人講經,由支遁作為負責主講的“法師”,許詢作為負責發問的“都講”,二人配合無間,令眾人流連其間,樂而忘返。

支遁的清談,除了引佛理入玄學,在“逍遙義”等問題上卓然有建樹外,還深入參與了當時玄學與其餘學派間的爭論。如當時的名士王坦之,尊崇儒家,又推崇刑名之學,尤其厭惡《莊子》,曾作《廢莊論》,認為莊子“其言詭譎,其義恢誕”,“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是敗壞人心的罪魁禍首,以解莊知名的支遁與他之自然有著不少觀念上的矛盾。據文獻學家餘嘉錫考證,《語林》中有王坦之輕蔑地稱呼支遁小名“阿柱”的記載,故此支遁言談間對王坦之也不客氣,二人常有激辯,並互有勝負。如《世說新語》載:

王中郎與林公絕不相得。王謂林公詭辯,林公道王雲:“著膩顏帢,綌布單衣,挾《左傳》,逐鄭康成車後。問是何物塵垢囊!”

結合《高僧傳》中說支遁講經時“而章句或有所遺,時為守文者所陋”,可見這裡王坦之批評支遁“詭辯”,是建立在傳統經學嚴謹“守文”立場上的。但玄學的思路恰恰反對僵化地“謹守章句”,如面對“守文者”的批評,謝安就為支遁辯解說“此乃九方堙之相馬也,略其玄黃而取其駿逸”,認為支遁是故意忽略細枝末節而只取其精華,而支遁反駁王坦之的主要觀點也是嘲弄他“戴著油膩的顏帢,穿著葛布細衣,夾著《左傳》”,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鄭玄的經學註解,不敢稍越雷池一步。

如此,支遁當然為玄學名士援以為同志,在“永和名士”的社交圈子裡,支遁經常作為人物品評的對象出現,如《世說新語》中謝安評價支遁就有多次,他認為竹林玄學的代表人物嵇康與支遁間差距很大,得努力奔跑才能保持距離不被拉大;庾亮、殷浩、王胡之這樣的清談名家在理論境界上是比不過支遁的;殷浩、王濛、劉惔的清談本領超過支遁;王羲之則是支遁比不上的人物……綜合來看,在謝安心中,支遁屬於名士中的第一流人物。又如當時名士、玄言詩代表人物孫綽作《道賢論》,評價道:“支遁、向秀,雅尚《莊》《老》。二人異時,風好玄同矣。”將支遁與注《莊子》著稱的向秀同列,也可以看出時人對支遁的推崇。

《支遁愛馬圖》,清,任頤,紙本設色,現藏上海博物館

除了密切參與當時名士清談外,日常生活中的支遁,也完全不像個和尚,而是很好地貫徹了“體玄”的生活理念,幾乎把自己打造成了徹底的名士。

在《世說新語》中,有不少關於支遁日常生活趣味的描寫,如他曾託人向竺法深買山,竺法深說沒聽說過巢父、許由還得買山隱居。歸隱林泉毫無疑問並不屬於佛教思想的內容,而是當時玄學名士的趣味,且就算是名士歸隱,通過“買山”這樣的方式,無疑也是“等而下”的,因為在玄學理論中,“自然”只是“體玄”的方式而不是目的,陶淵明說“心遠地自偏”是得其中三昧的。故而,“買山隱”的故事成為後世嘲弄支遁“失之謹重”的重要素材,但這個橋段卻更能讓我們看到支遁“世俗化”的一面。

作為名士,支遁在審美上也與士人們同調,如《世說新語》中還記載了支遁養馬的故事,當時有人嘲笑他“畜馬不韻”,也即沒有出世之人的風韻雅緻,支遁卻說自己養馬不是為了騎,而是“重其神駿”,即喜愛觀賞馬的駿美。唐人許嵩的《建康實錄》引許詢的記載,說支遁除了養馬外,還曾養鷹,但也不是為了打獵,同樣是“愛其神駿”。

這裡將馬、鷹的“神駿”之姿作為審美對象,與名士們通過觀賞山水“體玄”是一致的。在郭象的理論中,馬也好、鷹也好,其姿態本就是其自然本性的充分展現,通過觀賞這種姿態,可以體悟到自然玄理,這種玄理本身就是名士們的審美對象。在通過動物“體玄”上,《世說新語》中另有“支公好鶴”的故事,流傳度更廣:

支公好鶴。住剡東峁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

這一對鶴,支遁本來應該也是想留在身邊觀賞的,故而怕鶴飛去,剪掉鶴的羽根,但鶴髮現自己無法飛翔後,顯得十分沮喪。支遁看到這一幕後,覺得鶴的“凌霄之姿”才是它的自然本性,剪掉它的羽根,讓它作為人的“耳目近玩”,是對鶴本性的極大斫傷。所以支遁等鶴的羽毛長好,就任由它們自由飛去了。通過對鶴自然本性的珍重表達玄理,與莊子通過大鵬、斥鷃表達對逍遙的理解是同構的,這裡自由飛翔的雙鶴,何嘗不是他心中“逍遙義”的具體展現呢?

這種充滿詩意的哲學表達,使得支遁同樣在詩歌創作上成就頗高。在當時的玄言詩寫作中,名士們慣於寫山水景物,但這種描寫多是從體味玄理的目的出發,將山水作為引發玄理的工具,而短於審美意味,顯得“淡乎寡味”。而支遁在創作玄言詩時,在一眾名士中另闢蹊徑,將佛教的“空觀”融入玄學的“玄冥之境”中,追求“色”與“法”的統一,通俗而言,就是自然背後的玄理自然重要,但景物作為現象的形式意義也不容忽略,應當“因色悟理”,即以優美的筆觸描摹山水之美才能更好地傳達其中的玄理。

支遁的詩歌作品,雖然依舊不脫玄言詩的範疇,還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山水詩,但他的探索啟發了當時的文人,從這一角度而言,支遁的玄言詩,標誌著東晉玄言詩的轉向,引領了之後山水文學的風氣。

浙江紹興新昌大佛寺棲光淨院
通過簡單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出,支遁這位“披著袈裟的名士”,是佛教初入中國“水土不服”時期的特殊產物,雖然他在佛教理論的建樹遠不如之後的僧肇等名僧,行為舉止上也更類似於玄學名士,但他對於佛教的流行的貢獻顯然更大,通過與東晉高層名士們的交遊,他接觸到晉哀帝、王羲之、謝安等東晉政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直接引起了他們對於佛教的興趣,使佛教真正為中國高級知識分子所接受。

參考文獻:
慧皎《高僧傳》
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
杜繼文《佛教史》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
餘敦康《魏晉玄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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