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北大女生之後,上野千鶴子:請一定要過那種自己滿意也認可的人生 | 專訪

對話北大女生之後,上野千鶴子:請一定要過那種自己滿意也認可的人生 | 專訪

採寫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上野千鶴子還能給我們什麼答案?

近幾年,她的作品被大規模引進中國,是關於女性主義的討論中最頻繁被提及的學者。一個月前,她與北大女子宿舍的B站視頻成為熱點,佔據微博熱搜榜數十個小時,爭論至今仍未冷卻——不結婚是被男人傷害過嗎?女性主義者如何談論婚姻?我們追求的女性主義,到底是什麼?

互聯網上的爭吵看似激烈而持久,但這些聲音實際上並未越過國境,將震盪傳導至日本。在爭議熱潮正盛的時候,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連線了上野千鶴子,她對於這一條視頻的後續毫不知情。在瞭解情況之後,她的看法也延續了此前一貫的寬容與不留情面——對個體寬容,對父權制不留情面。

2008年開始,上野千鶴子在《朝日新聞》的“煩惱樹洞”欄目擔任讀者來信的回信人,《上野千鶴子的私房談話》收集了她從女性主義者的角度給出50個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切身建議,其中包括不想工作的老公、愛看黃色圖片的上司、控制與反控制間角力的親子關係、如何愛自己等問題。

爭論,或許是上野千鶴子最不陌生的東西。她的處世格言是:“受到挑釁就上,打上門來就上,既然上了就上到底。”她打過筆仗也上過街頭,開創日本女性學,引入“無償勞動”概念描述家務勞動。當男性革命者對洗衣做飯不屑一顧時,她認為女性運動的“戰場”正在日常,如果日常生活得不到解放,非日常的“革命”又如何成功?受到了上野巨大影響的日本女性主義,就這樣在爭吵、抵制與不理解裡,一點一滴積攢力量,最終匯聚成了“一股洶湧的、不可阻擋的歷史巨浪”。

一如上野千鶴子親歷的日本女性主義興起期,在如今的中國,性別議題大概也是最能點燃論戰火藥瓶的引子之一。在這次採訪中,我們也以“北大女子宿舍爭議”為切口,討論了視頻後續討論裡繞不開的問題——精英女性,並延展至中國當下女性的切身困境等話題。

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2019年

談個體與結構:

僅憑個人選擇無法逃脫父權制的

界面文化:你和北大女子宿舍的視頻在中國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我們聽到了很多對於全嘻嘻的指責聲。比如她改用丈夫的姓氏,因為害怕丈夫出軌而生下孩子,有人指出“與大部分女性相比,她擁有更多的自由卻對丈夫獻媚”、“利用上野來證明自己選擇的正當性”。“在公共場合對女性主義產生負面影響”等。你如何看待這條視頻引發的如此猛烈的爭議?

上野千鶴子:即使是北京大學畢業的精英,也和東京大學的女學生一樣,只是學習成績好的普通女性罷了。她們也有著普通女性的煩惱和問題,這也沒什麼不好的。社會總是處於不完全的變化中,對於處於過渡期的女性來說,迷茫和妥協是不可避免的生存策略。我認為我們無需過多責備個體層面的選擇。

界面文化:在女性主義漸成風潮後,市場開始挪用這一話語宣傳化妝品、香水等,而其背後的價值觀很可能和女性主義相悖。你怎麼看待這樣的“女性營銷”現象?

上野千鶴子:這正是女性主義已成為市場上有用的東西的證明。我歡迎女性主義的影響力,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應該被市場所左右。

界面文化:不婚不育是一些女性應對父權制的策略,也有人認為,“反婚反育”話語的流行會遮蔽更大的結構性弊病,不幸的已婚女性常被批評“活該”,並被踢出女性主義同盟。你怎麼看待這樣的現象?

上野千鶴子:即使個人選擇不結婚、不生孩子,也不能逃脫父權制的影響。無論結婚與否,在婚姻內還是婚姻外,父權制的重壓都在蔓延。由於父權制是一種結構性的壓迫,個人僅憑自己的選擇是無法逃脫的。

在中國,或許“自我決定、自我責任”的新自由主義價值觀也已經深入人心,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看法吧。

影片《最後一課》(圖片來源:豆瓣)

談女性主義實踐:

劇烈對立遠比隱藏矛盾好

界面文化:有聲音認為,社交網絡上以厭男為特徵的女性表達增加了女性內部、女性和男性之間的對立於隔閡。你怎麼看?

上野千鶴子:網絡的影響已經在全球擴散,但網絡並不是真實的世界。不僅存在許多表達厭惡男性的帖子,含有明顯厭女情緒的帖子也很多,這種對立似乎在加劇。哪一種更常見?它們在所有帖子中佔多少百分比? 

網絡是一個建立在匿名基礎上的表達真實感受的媒體。社會變革並不是要改變人們的真實感受,而是改變(影響人們感受的)社會結構。如果能有這樣一種社會結構,讓我們在生活中真實地受到平等對待,而不是要求我們心平氣和地接受網絡的歧視與攻擊,那不是更好嗎?

我們這一代人,過去面對的是直接當面的刁難和辱罵,而現在至少可以自己選擇關閉網絡上的聲音。

年輕時的上野千鶴子(圖片來源:豆瓣)

界面文化:在中國目前的本土女性主義實踐中,持不同觀點的女性主義者會存在衝突,甚至互相冠以汙名。如何將不同的意見轉化為思想的營養而非攻擊?

上野千鶴子:劇烈的對立遠比沒有對立(矛盾被隱藏)要好。女性主義從未害怕對抗與爭論。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唯一的正確答案。

為了使對立有助於雙方的討論,我們要去傾聽對方的主張,也必須提供足夠的證據和邏輯來支持自己的主張。在學術領域中,我們一直秉持這樣一種做法,即批評他人的觀點並不意味著否定他人的人格。沒有異議或批評,學術就不會有發展。我希望大家都能掌握這樣一種審議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的做法。

界面文化:你曾經說自己“還沒有對男性失望”,認為可以接納男性進入女性主義。但也有觀點認為,男性不可能對女性處境感同身受,在現實抗爭中需要足夠激進、敢於冒犯,才能在困境裡爭取到女性權益。你對此是怎麼看的?

上野千鶴子:即使我對中國國情不夠熟悉,也能理解這樣的看法。男性也不是鐵板一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男性。女性主義的思想對男性肯定會有影響,我們可以和這些男性共同鬥爭。

如果男性參與女性主義,我們希望他們能夠以男性當事者的身份,覺察和反省自己的立場,進行男性研究(記者注:討論男性霸權氣概、父權制、男性特權等跨學科的學術領域),而非成為女性的代言人。

《情熱大陸 上野千鶴子篇》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界面文化:在中國,你的女性主義思想影響很大,似乎相較於西方,同屬東亞的日本和韓國更易引發我們的共鳴。你如何看待中日韓性別歧視狀況的同異?這三個國家的女性主義有沒有可能相互學習、相互激發、相互啟發?

上野千鶴子:中日韓這三個東亞國家都存在著急速發展的少子化和高齡化現象,女性所面臨的育兒和(老年)看護問題也是共通的。在這三個國家中,日本是最先出現少子高齡化的國家,日本女性的經驗可能對中韓女性有所啟示。同時,日本女性從中韓女性的經驗中能學習的地方也很多。

《情熱大陸 上野千鶴子篇》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談女性困境:

在相互幫助中我們可以一起生存下去

界面文化:很多女性不想回歸家庭,又不認同現有父權意識主導的職場和權力機制,這時候女性的野心要往何處去?

上野千鶴子:曾有過這樣一段歷史,女性們為了相互支持而建立了庇護所和社群。孤身一人無法承受,在相互幫助中我們可以一起生存下去。

界面文化:對於希望成為“獨立女性”、又無法從對“傳統幸福”的期待中抽身的苦惱女性,你有什麼建議嗎?

上野千鶴子:在“迎合社會和他人期望的自己”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己”之間,你會對哪一個感到更滿足和幸福呢? 為了能感受到“活著真好”,請一定要過那種自己滿意、自己也認可的人生。達到這樣的條件,是“對自己保持誠實”。

界面文化:你在和鈴木涼美的通信集《始於極限》裡說“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評者”,在女性主義意識的影響下,女兒們同時也更能理解自己母親的困境了。

上野千鶴子:如果意識到母親也是生活在歷史侷限性中的普通女性,我們就能夠理解母親了。許多母親承擔著對“母親”這一理想化概念的沉重負擔。如果孩子能夠認為,即便是一個不夠成熟、不夠完美的女性,也能成為堅強的母親,並且盡力愛著自己,這將成為一種救贖。

上野千鶴子向讀者討論母女關係(圖片來源:《上野千鶴子的私房談話》)

界面文化:除了女性主義,老齡化也是你的研究領域。你之前表達過關於反對安樂死的觀點,認為安樂死的推行意味著生命可以被判斷為“有活下去的價值”或“沒有活下去的價值”——重症的人被認為沒有價值,那也可能導致殘疾人、重度精神障礙者等群體被認為“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但是,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優勝劣汰式觀念之外,安樂死是否也蘊含了尊重人的主體性,尊重人選擇死亡的權利?你怎麼看待安樂死背後的複雜性?

上野千鶴子:我對安樂死的觀點,既來源於自己的信念,也來源於對現實的考慮。到底是誰、按照什麼標準來區分“值得活著的生命”和“不值得活著的生命”呢?患上奧茲海默症的老人、重度殘障者就沒有生命的價值了嗎?我認為,一個進步的社會就是也給這些人以生存機會的社會(我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成為這樣的人)。

除此之外,我也存在著對生死更為根本的信念。出生的時候,我們有“自主決定權”嗎?我們可以決定在哪個時代、哪個社會、哪個父母身邊出生嗎?自主決定權存在其界限。在涉及到生死的問題上,不存在自主決定權,這就是我的想法。當然也不存在其他人對生死的決定權,我反對死刑的原因,也是基於此。

(感謝高校心理健康教師、日本女性主義研究者盧靈舢為本次採訪提供內容參考與翻譯協助)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採寫:徐魯青,編輯:黃月、林子人,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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