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連香:剛直溫簡,華彩一生——悼念李毓芳老師

劉連香:剛直溫簡,華彩一生——悼念李毓芳老師

文丨劉連香

2023年3月27日晚上8點半左右,突然從小師妹處得知李毓芳老師病逝,震驚和悲傷同步襲來,讓我情難自禁,淚如泉湧。僅在十幾天前,我和李老師通電話,她仍與平時一樣嘮家常,問問我的工作,一句沒提她的病情。兩個小時前,小師妹剛告訴我:李老師這次治療情況有點嚴重。但絕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連一聲招呼也沒打,不給我們告別的機會!之後多日,自己仍難以接受這一事實,我們尊敬並愛戴的精力充沛、性情豪爽的李老師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呢?

圖一 2019年8月12日李毓芳老師在甘肅張掖平山湖地質公園

第一次聽到李毓芳老師的消息,是2005年秋季我到社科院考古所讀書不久的一次課後閒聊,當年社科院考古所的碩博研究生一起在王府井考古所會議室上課,下課後經常有所裡的老師們聚到會議室和我們聊天,那天問起每位學生的導師,其中一位老師得知我是劉慶柱先生的學生,就問:“你會打乒乓球嗎?”我一臉茫然,如實回答:“不會。”“不會打乒乓球怎麼就被錄取啦?”現場一片善意的笑聲。我不明就裡,過後得知,劉先生的夫人李毓芳老師愛好打乒乓球,有空就會叫上劉先生的博士生陪她打上幾場,李老師曾經開玩笑說過:老劉招博士生,首先要會打乒乓球!打乒乓球是李毓芳老師最大的愛好,就在3月1日,李老師準備回鄭州治療的前幾天,她還和我的同門徐龍國師兄在西安考古工地的住所打了10局的乒乓球,僅僅二十多天之後,已是陰陽兩隔,我們再也見不到李老師在球檯前跳躍的身姿,聽不到她爽朗的笑聲!

為考古孜孜以求無怨無悔

李毓芳老師打球的狀態體現了她拼搏堅韌、倔強而絕不服輸的性格,這種個性貫穿於其一生摯愛的考古事業。

在我和李毓芳老師閒聊時,曾聽她講起過他們年輕時的往事。李毓芳老師和劉慶柱先生196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專業,1971年輾轉到咸陽文博機構工作後,兩人就開始利用一切休息時間,開展秦都咸陽遺址、漢唐帝王陵墓等調查,這並不是當時兩人的工作內容,也不是單位所派的任務,而是他們出於對考古的熱愛和保護文物的責任,自發自費開展的考古活動。當時條件非常艱苦,遺址和陵墓區基本不通車,他們就騎著自行車到一個一個的遺址點,然後徒步調查相關遺存,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解放鞋。每一次調查都有明確的目標,白天在野外踏查,晚上寫調查記錄。陝西人民出版社於1987年出版的《西漢十一陵》及同年《考古學集刊》第5集發表的《陝西唐陵調查報告》就是兩人當年的調查成果。

1979年他倆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之後,在陝西進行了大量考古發掘,並繼續堅持白天在工地清理,晚上在燈下寫發掘記錄。因而,兩位先生的考古發掘項目均在結束後很快出版了報告。我曾經問過李毓芳老師,田野調查和發掘非常消耗體力和精力,晚上已經疲憊不堪,怎麼做到堅持寫調查和發掘記錄的?李老師感慨地說:我們已經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調查,如果不把結果呈現出來,不能為後人留下當時的保存狀況和我們的認知,這種調查就失去意義。考古發掘情況更為嚴重,因為發掘從一定程度上是對遺存的破壞,發掘的目的是要研究這些遺存的價值,通過考古來探討古代歷史文化,如果只做發掘不出版發掘報告的話,那就真的是破壞了。現在有一些考古發掘結束多年仍不出報告,甚至有的最終沒有出版報告,變成了死材料。我們作為考古人員,不能變成歷史的罪人,當時就是出於這種想法,無論多累,也要咬牙堅持寫調查和發掘記錄,儘快發表考古簡報和出版報告。

圖二 2019年4月9日,李毓芳、劉慶柱老師重返秦咸陽城一號宮殿遺址考察

李毓芳老師所言的“咬牙堅持”,並不像她說的那麼簡單,實際上有一股拼命三郎的勁頭。西漢長安城官署遺址發現6萬餘枚骨籤,其上的字跡極小,李老師在白天發掘已經累到腿不能打彎的情況下,晚上拿著2.5倍放大鏡在燈光下繼續釋讀骨籤刻文,持續用眼過度,造成她剛剛40歲出頭就得了老花眼。高強度田野作業和熬夜整理發掘材料,最終積勞成疾。在完成簡報後,李老師突發冠心病住院。李老師長期在田野發掘,經常蹲在探方中,膝蓋嚴重受損,但她總是通過打乒乓球鍛鍊的方式緩解疼痛,直至2016年發生股骨頭、股骨頸骨折,才被迫手術更換髖關節。正常情況下,70多歲的老人做這麼大的手術後能夠站起來已屬不易,沒想到李老師以驚人的毅力和自創的方法堅持訓練,打破“傷筋動骨一百天”的休養常規,很快康復並充滿活力重返考古工地。

圖三 2017年10月10日,李毓芳老師陪同專家觀摩秦漢櫟陽城遺址出土遺物

為了考古事業,李老師不僅付出了自己一生的心血,還付出了大量本該照顧家人的寶貴時間。1987年春節剛過,李毓芳和劉慶柱兩位老師便開工發掘西漢長安城未央宮官署遺址,劉先生突然犯病需要緊急送往醫院,因為工地上有百十號人需要管理,李老師根本無法脫身,只能到大隊打電話請西安研究室派了唯一的舊吉普車到工地,拜託司機拉著劉先生去看病,在愛人生病最需要照顧時,她被迫留在工地繼續發掘,看著駛向遠處的吉普車,她流下難過的淚水。最讓李老師覺得虧欠的是女兒,他們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才剛剛開始還不嚴格,當時一般家庭都有幾個孩子,李老師和愛人因長期在考古一線工作,決定只生一個孩子,但對這唯一的女兒,他們也沒有時間精力照顧,女兒在天津的叔叔家長大,他們為沒有盡到父母責任而深感愧疚。

圖四 2019年4月9日,李毓芳、劉慶柱、徐龍國考察漢長安城未央宮少府遺址

李毓芳老師對自己的學術要求極為嚴苛,那麼繁重的考古發掘和報告編寫工作,她和劉先生都是自己獨立完成,從來不假於他人,更不會讓學生幫忙,即使部分學生安排在她的工地實習,她都會嚴格要求學生學習考古發掘專業技能,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從不讓學生幫她整理相關資料。李老師和劉先生的這種做法在學術界非常難得,真正做到了“學為人師,行為世範”,對學生影響巨大。

對他人真誠坦蕩慈惠寬容

不熟悉李老師的人看到她做事雷厲風行,說話高聲大嗓會誤以為她難以接近,和她相處過之後都清楚李老師為人豪爽,胸襟坦蕩,且對他人寬容,心地善良而充滿慈愛,那怕犯了錯,兩句好話就哄得她不再生氣,幫你改正錯誤。

李老師自己一生酷愛考古,再苦再累也離不開田野工地,但她界限非常分明,從不強求學生一定要做考古,尤其像我這種年齡較大又有孩子牽絆的女博士生,她和劉先生更多從女人和母親的角度考慮,經常關心我們的生活,支持我去高校求職,以方便照顧家庭和孩子。特別在我畢業找工作時,劉先生出面向北京多家單位推薦,李老師擔心我萬一在北京找不到合適單位,悄悄和西安的考古文博機構聯繫,將西安作為我和我愛人的退路,她怕給我造成心理壓力,做這些時並沒有事先告訴我,而是她自己默默地找人,我事後得知深為感動。在北京工作的這些年,和兩位先生的聊天明顯分為兩個方向:向劉先生問學,和李老師聊家常。李老師在知道我女兒與她家外孫女同歲後更加高興,經常關心孩子的學習。讓她甚感欣慰的是,兩個女孩子也都學習了考古,希望今後能夠繼承她的事業。

圖五 李毓芳與劉慶柱兩位老師的日常生活

李老師生活簡樸,物質需求極低,在進行考古調查和發掘時,破窯洞、堆放柴草的棚子、廢棄的民房都住過,對於簡陋的住處李老師從無怨言,但讓她害怕的是那些到處肆虐的老鼠,曾使得她夜不能寐,即使幾十年後說起仍然不寒而慄。這些年考古工地條件有所改善,李老師非常知足,即使工地住房沒有安裝屬於基本標配的空調,李老師也覺得沒什麼,說忍一忍就過去了,不用浪費,她一直保持節儉的傳統。

李老師的一生雖然辛苦,但她非常幸福而充實。她與劉先生琴瑟和鳴,相互扶持,一生摯愛。兩人偶爾也會在學生面前鬥嘴,李老師經常抨擊現代醫學,她堅信一切疾病都可以自我康復,醫療的介入僅是心理安慰,並不能根治疾病。劉先生就會笑話她是醫盲,揭她老底:要不是她不肯就醫,也不會誤將骨折當做肩周炎,在極為疼痛的情況下,還堅持舉臂爬牆鍛鍊,受了那麼大罪。從劉先生埋怨的語氣中,我們看到了心疼和憐愛。李老師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知,她一直以為鍛鍊治好的肩周炎,實際延緩了骨折後的癒合,且是在恢復健康之後體檢時才發現真相。李老師多次宣稱人類正常壽命為120年,她要活到120歲。劉先生就笑著說:你活著吧,我可陪不了你到那麼大歲數,到時你還能幹什麼?佔據社會資源。我們總以為這種玩笑二老可以一直開下去。李老師,說好的您活到120歲呢?您怎麼就突然放棄了1/3的壽命?人這一生,從來就沒有來日方長!

李毓芳老師是中國目前為止唯一一位終生戰鬥在田野發掘現場的女考古學家,“巾幗建功”是其當之無愧的榮譽稱號。在外人眼中,李毓芳老師具有剛直品性,她不畏權威、追求真理,在秦漢考古發掘與研究工作中取得卓越成就。而在學生面前,李老師就是溫簡的慈母,作為女性考古學者,經歷了太多的艱辛與勞苦。雖然現在田野發掘條件比原來有所改善,當今中國考古界女學者也越來越多,從事考古工作的女生比例大幅度增加,甚至在最艱苦的雪域高原,也活躍著一支“西藏女子考古隊”,她們可能就像李老師一樣,跟隨著前輩的腳步,以更多的辛苦付出,追逐自己的考古夢想,度過艱辛而精彩的人生!

圖七 2018年10月20日,李毓芳老師在秦漢考古與秦漢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言

(本文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考古文博系教授。本文圖片均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徐龍國研究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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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微信編輯: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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