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我感覺這個展覽非常與眾不同,不是單純的詩、書、文章或者學術研究,而是藝術素質和人文底蘊一個綜合的整體呈現,非常厚重。是什麼契機想起做這樣一個展覽?
熊召政:我們現在某些書法作品,大都是抄寫別人的東西多,寫自己的東西少。而古代書家的傳世作品大部分是寫自己的詩文,比如三大行書中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稿》、蘇東坡的《寒食帖》。這些傳世書法只是文學的一個載體,而如果只把這個載體保留,內容卻只能抄別人的東西,就把書法的路子變得狹窄了。我覺得這種現象不應該是中國書法的主流,所以就萌生了這樣一個想法:應該追求一種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即形式就是書法,內容就是自己的作品。有了這一個想法以後,我就覺得自己要來試一試,這就是我做這次書展的初衷。
高昌:“翰墨中華”的名字,有什麼來歷嗎?
熊召政:因為我在寫長篇小說《張居正》之後,就開始第二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是寫“大金王朝”,寫整個民族的融合史。這期間慢慢積累了少數民族的文化以後,我漸漸認識到,中華文化是以漢文化為主的一個多民族共同創造的文化。蒙古人、女真人、契丹人、鮮卑人等少數民族的文化,也都在中華文化的歷史上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展覽命名為翰墨中華,就是要用我的筆寫出我所認知的中華民族文化的融合,體現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特點。我一介書生,畢生快事全在讀書、寫作與壯遊上,從入選詩文中,約略可以看到我的人生印記。
高昌:這個展覽能在中國美術館舉辦,肯定離不開書法的專業水準。請和我們分享一些您的學書經歷和感悟吧?
熊召政:得家學之傳承,我5歲學書,7歲通詩。我的練字是從毛筆開始,而非鋼筆;我之習詩,亦非從現代詩開始,而是從熟讀《唐詩三百首》起步。當時並不知曉,新中國成立後出生的我,從童年開始,幾乎同時接受了小學與私塾的雙重教育,由此讀了大量的古典文獻與歷代書法家碑帖。這一段兒時學習經歷,讓我一生受用。
我一直喜歡用長長的羊毫筆書寫。現代書法家在形式突破和創新上做了很多有用的探索,但我並不是在形式上追求創新,我更多是講究書法的傳統筆墨,要把漢字本身的美感體現出來,還要把這種美感與所表現的詩文內容有機結合起來。如果只是追求書寫很多人都不認識的那種字,讀者就不可能一口氣讀下來這些作品,也就會影響讀者的理解和欣賞。所以我是在楷書的基礎上融進了行書和隸書,也借鑑一點點草書,但還是以行書為主。
這次展覽中還有一部分是我的手稿,我的《大金王朝》的手稿、《司馬遷》話劇劇本的手稿、《張居正》的手稿等。這些手稿的書寫過程,讓我產生了“我手寫我心”的那種寫作感覺。有人問我至今還沒用電腦嗎?我說沒有。我有完整的創作手稿,幾大箱子,對我個人來講這個都是很珍貴的。
謁當陽關陵
熊召政
原上關陵何處覓?
廢園一座背村家。
蒼碑剝落羞人眼,
青冢蕭然聚古鴉。
瘦草有心留晚照,
枯藤無力挽流霞。
繁城多少胭脂雨,
分與英雄幾瓣花
高昌:我一直很喜歡讀您的新詩,也喜歡讀您的舊體詩。近年好像多見您的舊體詩,較少讀到您的新詩了。請問您怎樣看待新詩和舊詩的關係?
熊召政:我最早不是寫新詩的,是寫舊體詩的。大家熟悉的《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裡面也帶有舊體詩詞的痕跡。我是不薄新詩愛古詩。從16歲就開始寫詩詞,至今積累了1000多首。這次展覽只選了其中的1/10,偏重於歷史與遊歷的部分,最早的是1982年寫的,最晚的是2022年寫的,時間跨度40年。如果說空間的跨度,那就是不遠萬里了。1982年元月,我參加一個長江考察活動,在湖北當陽去看了關陵。那時候還不收門票,門關著也沒人管,去找了個保管員來把門打開,我們進去看。我當時很受震撼,然後經過思考,我就寫了《謁當陽關陵》,感嘆:“繁城多少胭脂雨,分與英雄幾瓣花。”那時候我開始思考一些時代與歷史的關係,也開始思考我們過往的聖賢英雄的歷史記憶。今天應不應該把他們重新記起來,作為我們民族的驕傲?那個時候就有這樣一種想法,這個想法促使我寫下這首詩。還有一回,我參加紅安縣裡的活動,紅安是著名的將軍縣。縣裡的友人請我留一首詩,我幾乎脫口而出,寫下:“我愛紅安五月花,杜鵑如血血如霞……”我認為詩人必須有真實的感受,必須身臨其境,到發生地去的時候,就會有神來之筆。
我的童子功就是舊體詩詞。到20歲時“狂飆突進”,一心為改革鼓與呼,寫了一大批也還有點影響的新詩,也出了4本新詩集。20歲到50歲之間,我的新詩寫的多。但是到了50歲以後,寫新詩就少了。20歲之前寫了一批舊體詩,50歲之後基本上以舊體詩為主了。
新詩需要激情,需要更深的柔情和熱情;舊體詩則需要功力,需要對生活的思考與沉著。新詩不是用來思考的工具,而是用來表達感情的一個最好的工具,而舊體詩是表達思想的最好的工具,這是我自己個人的感受。人到50多歲以後,再沒有那種澎湃的激情,而是有著越來越成熟的一些思考,所以也促使了我的詩歌轉型。
高昌:您有比較欣賞的現當代的舊體詩人嗎?
熊召政:我比較欣賞蘇曼殊、郁達夫、柳亞子等人的作品,感覺那種味道很特別、很足。魯迅、聶紺弩等人的作品也不錯,但和他們的氣象不一樣。聶紺弩的詩詞也是雜文入詩。他寫得很機智,遣詞造句是從生活中來的,又與古典的形式珠聯璧合。毛澤東、陳毅、董必武等人的作品我也讀了不少。毛澤東詩詞橫空出世,很有氣魄。陳毅詩詞極有詩意,在字裡行間的真情流露,也都是很有感染力的。
現在的舊體詩作者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講究詩詞韻味、格律體制的詩人。另一種是非常愛好詩詞,但基本功尚不過關,特別是一些老同志的詩詞,還被人叫作“幹部體”。近年來有些“幹部體”也在慢慢出現從“不會”到“會”的轉變,當然也會有人始終“不會”,這也沒辦法。不論能不能完整掌握詩詞技巧,這種寫作狀態都是值得鼓勵的。其志可憫,其情可感。為什麼許多人退休以後不學新詩,而是要學舊體詩?這個文化現象值得深入思考。
高昌:明代的老幹部張居正的詩詞寫得還可以,明代皇帝的詩詞好像不太出色?
熊召政:明朝的皇帝擅詩的不太多,但是明朝宰相的好詩相對還是不少的。你看劉伯溫、宋濂、張居正、葉向高,所有的這些宰相多多少少都還及格,或者可以說是在及格與優秀兩者之間。徐階、嚴嵩的詩也都可以。
歷代政治家的詩詞我讀了不少,我從小就浸潤在這些詩詞和文章裡面。我覺得將來有人可以出一套歷代政治家詩人的作品集,像魏徵、晏殊、歐陽修這一類詩人,這樣一些東西要總結一下。
高昌:您被大家稱為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書法家、佛學家……如果從中選一個首選的身份,您怎樣選擇?
熊召政:我自己認為最合適我的身份,是一個當代的中國文人。文人的十八般武藝都要會,有時候人們說的可能只是我的十八般武藝的某一項。作家涵蓋不了文人,但是文人可以涵蓋作家。作家也涵蓋不了戲劇家,但是文人可以涵蓋戲曲家。我有很多武藝,但是這些武藝總攬起來,是一個文人行事的方法。這種綜合體驗,也可能更接近於葉嘉瑩先生所言的“弱德之美”。
高昌:《中國文化報》的讀者中,關心舞臺藝術的也比較多。您在編劇方面有什麼體會和經驗?
熊召政:今年我跟人藝開始第二次合作,由我編劇的《張居正》,今年年底會奉獻給首都觀眾。我們合作的第一部作品是《司馬遷》,寫了5年之久,一遍一遍地改。當時的導演是任鳴,主演是馮遠征。我們三人為劇本多次討論。任鳴導演曾經說,你不要考慮導演的問題,那是導演來想,你就管把臺詞中的“這一句”要頂上去。每逢我寫出滿意的臺詞,也會在電話裡跟他們倆溝通。有一回我在深圳,給在北京的遠征打電話,說我寫了一段臺詞,司馬遷回到故鄉,第一眼看到黃河衝出龍門的時候,啪的雙腳往地上一跪,就開始念:“遷生龍門……我重新又見到了你,黃河!”當時我在這邊念,他在那頭就哭。首演的時候我坐在一排,看到他演出時念到這段臺詞,表情一寸一寸地展現,眼淚嘩嘩地就掉了下來。編劇和演員,我們之間是這樣的高度融合。
高昌:您寫劇本跟寫小說,有什麼不同的感覺?
熊召政:寫劇本難多了,非常難。為什麼?劇本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場景下,要把所有的矛盾衝突曲折而新穎地表達出來,不然就抓不住觀眾。小說看完如果不滿意可以往旁邊放一放,而劇作的觀眾則更直接,他如果對劇情不滿意,就起身走了,甚至連喝倒彩的機會都沒有。
高昌:我們都知道領導同志跟您有個“約定”的佳話。那部“約定”的作品完成了嗎?
熊召政:就是《大金王朝》,這部書已經出版,正在準備拍電視劇,劇本也是我自己改編的。這部小說從“大中華”歷史的視野再現了發生在11世紀至12世紀中華版圖上的遼、宋、金“大三國”時代的風雲際會,描繪了長城內外此起彼伏、金戈鐵馬的戰爭風雲圖卷,刻畫了遼、宋、金時期眾多的歷史人物形象。當年《張居正》寫了10年,這部小說寫了14年。最近我在著手寫作元朝忽必烈題材的作品,也需要一個長期的時間。我寫東西比較慢,我覺得寫作也須有工匠精神,還不是一般的工匠,或者可以說是大匠精神。
高昌:快到世界讀書日了,您有這麼多豐富而深厚的文化積累,會有一些不一樣的讀書方法和大家分享嗎?
熊召政:每到世界讀書日,我都碰到一件犯難的事,就是像你這樣的編輯、記者總會問我,希望給讀者推薦一本正在讀的書。我常常覺得很難推薦,因為我讀的書太偏、太專業。比如現在看的希羅多德的《歷史》,就是比較難讀的。若說我的讀書方法,第一個是“因事讀書”,要做一個什麼事情,就去讀這個事情有關的書。第二個是“因時讀書”,比如處在今天這麼一個歷史大轉折的時期,我們在歷史上會碰到哪些可以借鑑的事情?有哪些作家特別是史學家或者學問家的哪些論述可以參考?因事讀書、因時讀書,終歸還是因愛讀書。愛就是愛好的愛。比如我喜歡喝春茶,就特別喜歡看一些關於春茶的書。也就是說,我讀書的目的性比較明確,不會漫無目的地讀書。一方面是確實沒那麼多時間,另一方面也有那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就是讀的書已經很多了,有積累了,所以需要有選擇地閱讀。
高昌:最後給《中國文化報》的讀者們寫一兩句話吧?
熊召政:報道文化,引領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