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被宮崎駿評價為“百年一遇的天才動畫師”湯淺政明，最近在中國上映了新作《平家物語：犬王》。酒神精神的狂歡在大銀幕上演，卻流露出不甘的意味。這部傳言中湯淺的封筆之作，沒能實現日本動畫《鈴芽之旅》的票房接力，排片也少得可憐。
實際上，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湯淺與大眾市場纏鬥已久。他從子供向動畫《櫻桃小丸子》和《蠟筆小新》出道，時至今日，最為人知的導演作品只有一部《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而那些被稱讚有“湯淺味”的動畫雖然質量上乘，卻始終沒能觸達更廣泛的觀眾。
湯淺是那種讓人刷新對動畫認知的導演。他不走主流的仿真路線，轉而追求誇張諧趣，把二維動畫的可能性推向極致。湯淺的動畫不受任何物理規律的限制，想象力自由自在天馬行空。所幸，這位天才導演沒有打算退休，期待他在休息一段時間後，走出個人風格與大眾審美的交戰，繼續帶給觀眾驚喜。
01.
湯淺曾說：“我想讓觀眾在我的動畫中得到直觀的感受，我討厭那些說是‘異世界’但怎麼看都是‘地球動畫’的動畫。”湯淺動畫的表現力之一，就是締造與客觀現實迥異的內心世界，讓原本抽象的事物具體可感。
在人物造型上，湯淺不追求立體仿真，反而喜歡誇張的變形，將人物的身體感官直接傳達給觀眾。《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以下簡稱《春宵》）中吃了辣火鍋的人嘴巴腫得比臉還要大，如果承受不了辣度，嘴巴還會像氣球一樣撐爆，噴出黑色的煙霧。
湯淺的動畫裡客觀環境也會失效，任由人物的心緒主導。人物有意識看到的事物就清晰展現，剩下的統統模糊掉。運動是感性的，湯淺的主人公可以為愛以100英里/小時的速度狂奔。絕對的物理時間不存在，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體感時間。年輕人的手錶以一天24小時計，仍然覺得時間漫長；而老人的生命年輪走過了一甲子，只覺得光陰似箭。
可以看到，湯淺在擺脫物理世界的限制之後，達成了另一種真實。他成功調動了觀眾的感官和記憶，喚起日常生活中那些太過熟悉而被忽視的通感體驗。不過，湯淺更有興趣去呈現私密而無法言說的個人體驗。
在湯淺的作品序列中，對於情愛的感性描摹一以貫之。“比起常規的情愛場景，我想讓它儘可能的私人化。”從《心理遊戲》迷幻狂亂的色彩，到《獸爪》因性變身怪物的設定，再到《摔跤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摔跤對於SM的擬化，個個把特色發揮到了極致。
除此之外，湯淺還將個人體驗與時空元素交疊，讓人物的內心世界更加立體豐滿。就像心理學家勒溫所述：“心理現象與物理空間的自然現象相類似，是一種空間的事件，因此人的心理世界也可以認為是由若干領域或空間所組成的。這些領域表示個人及現實事物的各種不同表現，體現著個人在一定時間空間上的關係。”
《心理遊戲》的主人公西在奮力跑出鯨魚肚子的過程中，思緒飄回過去的時空。西感覺腳踝骨折，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偷偷倒掉牛奶，導致骨骼不夠強壯。但下意識的轉念——媽媽可能偷偷把牛奶加到飯菜裡，讓他的腳踝奇蹟般復原，最後逃出生天。隨性但自然的心理活動，連接起過去和現在，還順帶展示了心理暗示的積極影響。
《春宵》少女和老人斗酒的名場面裡，有時空的裂變和交相輝映。少女和老人分佔兩屏：以為時間怎麼也過不完的少女三杯酒下肚，喝出了百花齊放和百鳥齊鳴，相信人生也是豐潤的；而時間盡頭的老人，喝出了人生的虛無和荒涼，漸漸墮入無邊的孤獨和黑暗。
湯淺將隱秘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觀眾眼前，其中有對客觀現實的解構，有對主觀現實的放大，也有對不同時空的靈活調用。他的想象力擺脫了地心引力的束縛，真正飛了起來。
02.
超級變變變：
動畫的本質是變化
湯淺動畫的優勢從來不在故事情節，而是影像表達的可能性。湯淺為此專門做出過回應，“也許雜亂的表達看起來毫無意義，但正是為了描繪出多樣性才這麼做的”。他認為現代社會人們的生活過於照本宣科，有一種“停滯的感覺”，所以他的動畫一直是躍動的。
這一點在他的首部動畫長片《心理遊戲》中，有集中的體現。《瞬息全宇宙》在2022年嘗試的，湯淺2004年就玩過了。他設置了面貌瞬息萬變的上帝，可以是男是女，是人是物，甚至是人和物的詭異混合體。每個角色的人生選擇也不止一種，被快速剪接在了一起。只有逐幀暫停觀看，才能參破玄機。
這種平行時空的復調，也延續到後來的《四疊半神話大系》。湯淺不厭其煩地展示主人公在大一入學的時間節點上，由加入不同社團引發的青春故事。這些故事均以主人公搞砸了一切、退回四疊半宿舍作結，但經歷了各種可能性的他終於明白：“薔薇色的校園生活是不存在的，因為這個世界並不是薔薇色的，而有著非常繽紛的顏色。”
“變化”算得上湯淺永恆的創作主題。《獸爪》和《惡魔人：哭泣之子》有身體和人性的變異，《乒乓》有個性和信仰的成熟，《探險活寶：神奇食物鏈》有生命的新陳代謝，《日本沉沒2020》有社會的變遷，都被恰如其分地視覺化。
象徵著“變化”的海的元素，也是湯淺動畫的常客。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如海，波浪則是人生中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我們人生中的事情大多數都處於未知的狀態之中，即使打開蓋子很多事情也不透明。”
《心理遊戲》的故事主幹發生在大海里，鯨魚的每一次進食，都讓主人公面臨逃還是不逃的生存問題；《宣告黎明的露之歌》中的海和海里的美人魚，是小鎮居民的瓶頸和恐懼，他們靠海為生又擔心被海覆滅；《平家物語：犬王》的海里藏著一段被抹掉的歷史，講述者的命運也就起伏不定。
湯淺的動畫風格實在多變，哪怕在同一部作品中，也有線條、色塊、透視的運動變換和手繪、實拍、3D建模等各種元素的組合拼貼。湯淺曾經在採訪中說，自己受到了包括特克斯·艾弗裡、薩爾瓦多·達利在內的很多藝術家的影響。他也常常從日常生活能看到的全部影像、路上的野花野草、天上的雲和月亮獲得靈感。總之，什麼都能放到動畫裡。
比如他偏愛的海的元素，就有從綜藝節目裡的取材。如果有東西嘩啦一下掉進水裡，而水的形狀和運動是他沒見過的類型，他就會將視頻暫停慢動作回放，一邊看一邊分析。“這樣獲得新發現之後，慢慢地作畫會發生進化，產生新鮮的表現形式。”
湯淺就像個動畫頑童，興致盎然地實踐著變化的各種可能性。聯想到導演畢贛對他的評價，“湯淺政明完全是天才。天才就是你永遠跟不上他的節奏。”也許天才從來都不是偶然，而是把可能性作為方法、堅持走在創新前沿的人。
03.
可愛的醜東西：
審醜也是一種審美
這個頑童的審美旨趣也是與眾不同：“主流動畫夠多了，我只想做點有意思的。”長期以來，日本主流的商業動畫只顧追求精緻唯美，讓觀眾產生了審美疲勞。就像雨果所說，“美只有一種典型，醜卻千變萬化”。湯淺動畫的審醜風格，是對主流審美的反叛。
湯淺很少美化動畫中的人物，還會特意放大外貌的缺陷，甚至走誇張的怪誕路線。比如《獸爪》裡有一個角色很像靈長類的山魈，面容醜陋怪異。人物的動作，也基本是怎麼滑稽怎麼來。《春宵》中的詭辯舞，需要讓人彎著上身撅起屁股。雖然極盡怪誕荒謬，卻製造出一種與現實間離的喜劇效果。
湯淺的畫風常常被形容為“野獸派”，他討厭一板一眼，會刻意做出粗糙感。線條是狂野潦草的，筆觸是隨意塗抹的，色調是強烈躍動的，給觀眾帶來新鮮的視覺體驗。有時，湯淺又走向另一個極端，渲染詭異的氛圍。
他會用到陰沉的低飽和系色調，畸變的人物視角，或者粗劣怪異的拼貼。《夢的機器》中，他給軟乎乎的小嬰兒一個虛幻的母親——放著母親真實影像的電子屏幕。這樣的反差感造成強烈的衝擊，消解了觀眾的乏味感。
湯淺的主人公們也很少有完美的。他們常常是軟弱、窩囊、失敗的普通人，缺點一大堆。《摔跤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摔跤手M是個生活困頓的“廢物”，還喜歡偷買色情雜誌和情趣用品。但他卻常常給修道院的孤兒們買禮物，老修女嫌他賺的錢不乾淨，他就騙孩子們自己是公司總裁。普通人的一點閃光，足夠讓觀眾感到親近和欣喜。
另一方面，湯淺從不避諱把醜陋的人性暴露給觀眾看。《海馬》中有強者對弱者的肆意掠奪，不僅要佔有弱者的身體，還要佔有他們的美好記憶。《獸爪》中有對暴力的盲目崇拜，為了滿足殺戮的慾望，人類也不惜變成長獸爪的食人鬼。《貓湯》中有群體無意識的惡，目睹同類被砍斷手腳，竟然無動於衷地歡呼叫好。
湯淺偏愛普通人因為人性異化而導致的悲劇。《惡魔人：哭泣之子》中的美子被惡魔吞噬的原因，是她總輸給好朋友美樹，一時嫉妒心切。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承認自己最愛的也是美樹，可一切都已經追悔莫及。湯淺想讓觀眾從這些醜陋中照見自己，產生真實的痛感共鳴，從而宣洩情緒，重新思考現實。
審醜的背後，其實是一種純真。這種純真貫穿了湯淺所有的創作理念，想象力的狂歡也好，無限的變化也好，自我的釋放也好，為的是和雨果一樣對美進行重申。
“美不過是一種形式，一種表現在它最簡單的關係中，在它最嚴整的對稱中，在與我們的結構最為親近的和諧中的一種形式。因此，它總是呈獻給我們一個完全的、但卻和我們一樣拘謹的整體。而我們稱之為醜的那個東西則相反，它是一個不為我們所瞭解的龐然整體的細部，它與整個萬物協調和諧，而不是與人協調和諧。這就是它為什麼經常不斷呈現出嶄新的、然而不完整的面貌。”
1.An Interview with Masaaki Yuasa.
https://www.otakunews.com/us/Article/2538/an-interview-with-masaaki-yuasa
2.Masaaki Yuasa Speaks in Many Colors.
https://www.awn.com/animationworld/masaaki-yuasa-speaks-many-colors
3.INTERVIEW: Masaaki Yuasa On His Creative Process For ‘Lu Over The Wall’.
https://www.cartoonbrew.com/interviews/interview-masaaki-yuasa-on-his-creative-process-for-lu-over-the-wall-158275.html
4.アニメーターから監督へ。『マインド・ゲーム』で得たものと見えてきた課題.
https://lp.p.pia.jp/article/lifestory/212899/214396/index.html
5.A (Brief) History: The Films Of Masaaki Yuasa.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rBJDlY952Q
6.要實現他的想象力，只能是動畫丨深焦DeepFocus
7.日本最狂野的動畫鬼才：拆解湯淺政明的視覺黑魔法丨動畫學術趴
8.專訪動畫大師湯淺政明：人生如海！丨活弁電影俱樂部
10.魏燕雨. 醜學視角下的湯淺政明動畫角色設計研究
撰文：布里
監製：貓爺
封面圖：《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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