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最好,像一口水井

我想寫一封遺書。朋友第五次跟我說起這件事。有次是在他分手之後,我在他家翻抽屜,抽屜裡都是表。我說這一櫃子表給我兒子吧,反正你沒有。他說行。其他的錢,他想捐給遺落在雲南邊境的老兵之類。我心想,你死的時候,老兵們早成精了。

朋友最近又說起遺書,在幾天前,春天剛剛開始的時候。那天早上,朋友在微信裡說,F去世了。F和朋友感情深重,和我算相識。這幾個字,在我心裡一顫,好像烏鴉嘴裡的食物,從空中掉落,刺破湖面。

猝然,只是我們的感受。據說他自己早知自己的病情,並無告訴任何人。F有意設計了勇敢與灑脫,生命於他來講,只是一趟開往春天的列車,朋友們上車又下車。當他猝然離去的時候,他像一座被偶然燒燬的圖書館——朋友們,爭相敘述那些講了半截的故事——逝去本身,變成和悲傷無關的浪漫事件。

F是上海人,豁達、謙遜、不敘述苦難,更不拉扯別人。我忘記自己是哪一天愛上上海的,最近一次記起,恐怕是他離開的那天。

小時候看一部電影,講宮廷鬥雞的故事。有人尋遍天下,要找到最兇狠的那隻雞,打遍天下無敵手。這是雞光榮,也是它的厄運。它一直贏,贏到輸為止。人也一樣,我們都在洶湧的潮水中翻滾。上海讓人清醒,人不是雞,不是沙泥,不是浪中之水。退潮之後,人還是人。當我在上海生活的時候,半夜出門跑步,我也會看看自己全身上下,有沒有超過三個顏色。

世界盃開賽前,醫生說,球王貝利要死了。現代醫學的發達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和他的親人慢慢告別。而世界盃結束後三週,他還活著,意識清醒,我在想,他和他的親人們再見會尷尬嗎?還不如像肯尼迪似的,被一個想出名的小崽子一槍打飛天靈蓋,躺倒在自己老婆懷裡,腦漿灑他老婆一臉。

我不知道如此看待死亡是否妥當,畢竟在中國文化裡,死者為大,死亡意味著恐懼的禁忌,和終結。我總是遺憾自己沒有宗教信仰,宗教相信輪迴,有下輩子。天堂和地獄都是下輩子。這會給人一種暗示,我錯過了去巴黎,下次再去。如果沒有信仰,這輩子也沒去成,就完蛋了。

所以,我假裝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擁有信仰,那樣會讓人浪漫一些。假設有下輩子,像肯尼迪那樣多半比普通人強,強不少。畢竟和瑪麗蓮·夢露相伴的人生,強過夢一場。

老人們總是說,春天是新的,充滿希望,它是世界之門。我是一個被現實主義的母親剪掉想象力的小孩,小時候總是在思考怎麼擼鐵,看幾本書,寫幾篇稿,進而換多少錢。春天是被加熱的季節,空氣和姑娘都是溫熱的,而這些美好溫熱的約會,需要錢。


之所以說北京是一座(事業)夢想之城,因為北京的春天既不溫熱也不溼潤。依然乾枯的柳樹在街邊搖曳,男男女女行色匆匆,沒有四目相交,他們沒功夫睜開眼睛,風沙太大。等到內蒙古防護林起作用的時候,他們還是沒功夫睜開眼睛,柳樹交配之後,柳絮來了。


後來,他們想了一個辦法,發明了陌生人社交軟件。女孩下班回到家,拿著手機左滑右滑,滑過一張張五官立體或者肥頭大耳的臉。她們好似在溫熱蔥鬱的大街上漫步,有時候低頭疾行,有時候抬頭看看,有時候轉頭再看一眼。那個五官立體的男孩恰好回頭的時刻,也是他拇指右滑的時刻。這讓我疑惑,中國的互聯網之春曾經在北京發生,它算不算春天的故事。


我總是談起我這個朋友,因為我和他像雙生於世上的親緣兄弟。我們擁有相似的觸角,相似的技術,還有相似的幽暗與孤寂。他說這個春天,他的目標是談戀愛。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未來的每一個季節,都想談戀愛。


生活不應該是一塊煎餅,在鍋裡煎一面,翻過來再煎一遍。我們擁抱時時刻刻埋伏的陷阱,準備好衝鋒,跟髒兮兮的慾念共舞。半夜驚醒,伸手摸枕頭下的手機,罵一聲,怎麼才四點。命運像一頭瞎了眼的大象,把人的生活踩得稀爛。愛就是比一雙眼睛多一雙眼睛,這雙眼助我們躲開稀爛。


我是這個春天正式回到北京生活的,世界之門重新開了一次。以上,就是剛進門的時候,我所看到的,老人們從未提起的部分。


老人們還認為,不幸、貧窮、厄運都是生活的敵人;財富、名聲、如雲朵般綿密無邊的幸福是生活的朋友。生活最好是一口水井,宇宙萬物像北京7月的大雨,傾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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