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芭莎》:最近接受採訪最常被問到的問題都有什麼?
孔大山: 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於哪兒?為什麼要選擇偽紀記紀錄片,隕石獵人大鬍子什麼寓意?
王一通: 最後到底是不是幻覺?
孔大山: 對,最後那DNA代表了什麼?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
《時尚芭莎》:每次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都回答得一樣,還是換一個答案?
孔大山: 我也很想換一下,這樣能有點新鮮感,但確實好像也沒換。關鍵有的問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比如對你進行一些終極追問——DNA到底代表什麼?你覺得人類的存在和宇宙的意義是什麼?個故事的靈感來源於哪兒?為什麼要選擇偽紀記紀錄片,隕石獵人大鬍子什麼寓意?
王一通: 我感覺導演已經進入一個“關鍵詞模式”。他其實挺享受的,我覺得他只要聽到那個熟悉的問題,人家沒問完,他就開始那一套千錘百煉的表達,滴水不漏,字字珠璣的那個東西就出來了。那樣感覺反而很輕鬆,你不覺得嗎?後到底是不是幻覺?
孔大山: 原來在你的視角是這樣的。
《時尚芭莎》:你提到,很多現場的想法都是直覺、下意識、惡趣味。這些東西在後面不停地剪、磨的過程裡,最開始好玩的東西會慢慢磨滅嗎?
孔大山: 不會。因為你在現場看似是“即興”,好像是隨便弄出來的,但它也是基於你個人的趣味,或者你個人的判斷,你會知道這個“即興”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合適的,是不是準確的。後期的修剪不是對它的再次的創作,就是按照之前的構想去把它完成出來。沒有顛覆性的東西,基本上就是按照劇本初始的設想,一步步地把它完成出來而已。
《時尚芭莎》:你們倆到底是怎麼湊在一塊的,是什麼樣的緣分?
孔大山:冥冥之中的緣分,我倆在互相認識之前,都已經久聞對方的作品的大名,都是對方的影迷。如果按時間軸上說,應該是你先看到《法制未來時》。
王一通:對,我先看到他的。前幾天路演到我們學校,我同寢室的哥們兒都還有印象,說我當時非常激動地給他們推薦《法制未來時》那個片子,因為恰好之前我也拍過一個偽紀錄片。
孔大山:對,你給我看過。
王一通:很糙,但思路上是一樣的,思路上很接近。
孔大山:對,確實很拙劣。
王一通: 我很激動,首先,我覺得北京電影學院對於我們那種普通的211大學(的學生)來說非常的遙遠。他在《法制未來時》裡面還舉著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100萬什麼什麼獲得”,讓我感覺這個人肯定已經成為了一個特別……
孔大山: (和你)不是一個階層的了。
王一通: 對,不是一個階層的,(我想象他)肯定是個特別“市場化”的,特別“導演”的那種導演,可能就只能仰望。沒想到,見到他的時候是一個彪形大漢,風塵僕僕,長髮,非常憨厚的一個大漢,挺出乎我意料的。當時我就非常的激動。
《時尚芭莎》:你們倆的名字都是怎麼取的呀?聽起來真的都太隨便了……
孔大山: 他的還好吧,我的確實是隨便。本來“大山”這個名是小名,我有大名,後來家裡覺得小名叫著挺順口、挺親切的,就改成大名了。我家就是這種很隨性的家庭。這個名字辨識度很高,從小到大都會被老師一眼辨識到,你幹(過)什麼“壞”事兒,可能過好幾年,老師都不會忘記,確實是挺困擾的。
王一通: 我爸當時是交警,他覺得(要)道路暢通,對自己的職業很憧憬,我也很尊重他這個想法。
《時尚芭莎》:你們的生活會過得像《宇宙(探索編輯部)》這個片子裡的某種狀態嗎?
孔大山: 我的某種感覺是,經常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荒誕感,你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者他人處在一個其實特別荒誕的情景裡,但是卻不自知,這種感覺就很強烈。
王一通: 把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個片段框定了,把它重現出來,它反而變成了某種態度,“「荒誕”」這個詞對於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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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我忽然想到《等待戈多》。
孔大山: 我看過一半看不下去了,沒看完。
王一通: 啥玩意兒?
孔大山: 《等待戈多》,你看過嗎?
王一通: 我看過那種“6分鐘(帶你)看完(名劇)”的。
《時尚芭莎》:人家《等待戈多》等了倆小時……
王一通: 對,我就濃縮了。
孔大山: 他就是用荒誕對抗荒誕,這是對這個作品的一種致敬。
王一通: 我花6分鐘也可以了。
《時尚芭莎》:你在《宇宙探索編輯部》裡到底“演”了嗎?
王一通: 當然演了!是這樣的,我們倆在開拍之前沒有溝通過孫一通這個人物要怎麼演。我估計,一方面有很多事在消耗他的心力,他顧不上這個。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怕出現跟想象偏差太大的情形,以至於他一直在逃避這個事情。
孔大山: 你這麼說確實我承認,我好像一直在逃避這件事,我只能默認你一定可以完成我的要求。
王一通: 所以我們當時拍第一條的時候,拍完之後他臉就白了,口中唸唸有詞,反覆地念叨唸三個字“有點愣、有點愣、有點愣”……
孔大山: 不要過度演繹,好吧?這個“愣”就是“愣頭青”的意思,他第一次的表演方式就特別拽,特別像四川那種街溜子,這個人格完全就不對了,在我看來不是孫一通了。但是我說完之後他馬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這也就是我倆很有默契,他就很準確地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因為我倆很熟,我就不需要在大腦裡非常疲憊地組織精確的語言試圖告訴你到底該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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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還是不免想問,每每唐志軍或者那日蘇對著鏡頭說話的時候,那個“鏡頭”代表著的是誰的視角呢?
孔大山: 這是個司空見慣的紀錄片的形式,我沒有想過要明確這個鏡頭“他”是誰,因為他一旦是“誰”了,這個就很奇怪。
王一通: 你最破功的時候,其實都是特別無聊地去解釋那東西。
孔大山: 好像為了完成某種合理性,去解釋為什麼這個攝像機捕捉到了這個畫面,是通過“藏在哪兒”或者“怎麼著”我才拍到了。
王一通: 誰在乎呢?
孔大山: 很笨拙。因為一旦設置了這樣一個視角,除非你從頭到尾貫穿得很巧妙,不然就會變成束縛你的一個東西。我從來沒想過那個“鏡頭”是誰,我覺得它就是一個幽靈。有一次路演的時候,一個觀眾說覺得那是一個“智子”的視角,我也覺得這個好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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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如果把這部電影變成一個遊戲,應該很好玩吧。
王一通: 但我們自己玩肯定就沒有那個新鮮感了。
孔大山: 對,包括我現在看這個電影,我都沒什麼起伏了。我就很羨慕有的觀眾看這電影的反應,哭、笑……我真的很羨慕,甚至王一通他看了他都會哭,我看了永遠都是毫無波瀾,一點沒有,因為這個電影長什麼樣,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它已經在我腦子裡演過不知道多少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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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你拍的時候有波瀾嗎?
孔大山: 拍的時候只有痛苦的波瀾。我每天都是在解決一個接一個麻煩的過程中度過的。所以直到殺青的當天晚上,我第一反應就是我想跑路,因為我覺得我拍了莫名其妙的一堆垃圾,一堆莫名其妙的素材,都不知道該怎麼剪在一塊的一些東西——既不電影也不紀錄片,覺得我騙了所有人。殺青之後長達一個月的時間,我都沒法面對素材。我就不去機房。我跟郭帆導演說我在機房,我跟剪輯師說我在郭帆導演那兒開會,就兩頭“騙”,其實我在家打遊戲,就是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個事。這種情況,只有在我拍偽紀錄片的時候會有。
王一通: 常見的。他上次拍的《法制未來時》,在我看來已經沒有什麼瑕疵了,他說他拍完當天也覺得自己幹了一個特別傻逼的事,不知道弄了一個什麼東西。因為偽紀錄片太難了,說白了,你要讓人相信,很難。
孔大山: 它建立語境的那個分寸感,你不剪的時候是很難判斷出來的,到底是否能建立成功的?因為你一旦建立失敗,觀眾會完全排斥這個故事,他們就會覺得你所有的東西都是虛假的,都是劣質的,他們會不相信整個這個情境的。
王一通: 但它如果建立成功,它能借到的力也是很強大的。
孔大山: 對,從那個真實的語境裡突然拔地而起的一種荒誕感,會讓你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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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是在哪裡殺青的?
孔大山: 2020年的12月31日的跨年夜的成都街頭。
王一通: 當時我還穿著孫悟空的衣服。
孔大山:對最後一個鏡頭就是拍他穿著孫悟空的衣服在路邊抽菸,那是全片的最後一個鏡頭。
王一通發在微博上的花絮照
《時尚芭莎》:那個孫悟空是通通演的?
王一通: 看看我(演繹)角色的這個跳躍(性),那孫悟空演得多好,看著就跟演了十多年孫悟空一樣。
孔大山: 老牌街頭藝人的感覺,那種滄桑感。
王一通: 你二刷的時候再仔細看!那天殺青完後,確實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心如死水”。當時那場戲拍的我印象很深刻,他說是最後一個鏡頭,其實他那時候那個勁兒基本上已經卸掉了。在拍那個鏡頭的時候,我換好孫悟空的衣服在那兒站著,他們所有人在那兒吃臭豆腐還是什麼玩意兒,一直不拍。然後我冷得要“死”,一個人在那兒站著。當時好像還遇到了那種“便衣”,把我們一個場務給抓了還是幹嗎嘛,你記得嗎?因為它是在跨年夜,又是在成都街頭,是那種人流量很大的地方,便衣就發現這群人不太對勁,在那兒一直拉著對講機在說話,一直在調度什麼“麵包車快過來……”,一個場務就被抓到車上了。
孔大山: 一個特別有儀式感的殺青之夜。
《時尚芭莎》:既然知道會這麼痛苦,為什麼還是要做這樣形式的電影呢?
孔大山: 不甘心,因為你拍一個普通的電影,你也要遭這些罪,總得有那個流程,幹嗎不拍一個你覺得是新鮮的、能夠取悅自己的,能讓自己興奮起來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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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從哪個環節開始,你覺得“對了”呢?
孔大山: 就是開始剪輯的時候,就是我信心重新建立的過程。因為電影頭20分鐘是我自己剪的,基本上剪了幾天我就知道行了,可以了,剩下就是交給時間吧。確實,拍攝過程中的那種疲憊、焦慮,真的會放大你的負面感受,會讓你覺得拍這個電影的過程就是一個災難。
王一通: 主要他的要求太高了,平常在生活中他可能還能妥協,但是在拍電影這個事上,那種完美主義的東西他自己也控制不了。坦誠地說,應該是沒有一個環節會讓他真正滿意的。
孔大山: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有一個很不好的感受——我從來沒有在現場誇獎過他。每次都是抱著一種“算了,就這樣吧,過吧”這樣一種心理拍的所有的鏡頭。
王一通: 你告訴我,哪一次誇獎是你真心實意的?你告訴我,誇誰是真的?
孔大山: 沒有,就都是一種鼓勵的方式,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鼓勵。
王一通: 他不是誇自己,他是強行地輸入一個電信號到腦子裡——正面的電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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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你們為什麼不帶著鍋路演?
孔大山: 想過,可能挺可愛的,後來又覺得有點沒必要,太譁眾取寵了。所以說我們“幼稚”,我們很不服氣的,我們是很得體的。
《時尚芭莎》:他們都在看錶了,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到底啥是真實?
孔大山: 這是個……
王一通: 到底啥是真實的……眩暈是真實的,眩暈是人生的本質。
孔大山: 我想知道……是在哪個語境裡談論這個“真實”的。
王一通: 孫一通的狀態就是無限地在接近真實。他跟所有人類設計的東西都撇清關係,永遠就只有“自己”和“宇宙”這兩個東西,沒有“我”和“第二個人”之間的關係,他就不會有假的東西、不會有那種設計的東西。宇宙就是大自然,就是人造物之外的那些東西,他它們沒有任何虛假的成分、動機和立場,全是真的;自己,當然也是真的,因為他也沒有立場、動機和要去製造虛假的東西。他只區別“自己”和“宇宙”。
《時尚芭莎》:那,孫一通那些“任務”又是什麼呢?
王一通: 他只是在非常痛苦地企圖通過語言來轉述、來轉移那個所謂發給他的“信號”,因為大家都只能理解所謂“任務”這個詞。
孔大山: 那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召喚。我們沒有把它特別想要把它設置成一個目的性的“任務”,因為他是不自知的,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去那兒,但是他就覺得他我要去,他去了那兒會發生什麼不知道,但是他我就去了,發生了也行,他被麻雀帶走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他不會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麻雀飛起來了,不會,他就覺得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就應該這樣的。所以他飛出了宇宙,去到了更高維度的一個空間裡,他也就像從鳥燒窩鳥巢飛出了這個村子,去到了另外一個村子一樣,對他來說,他不會有什麼心理裡上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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