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內心的散淡令人欽佩,
他的散淡,
是生成骨、長成肉、是溶於血液的。
|作者:陳 娟
|排版:徐一冉
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19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南京傳》,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刻骨銘心》等,散文集《陳舊人物》《陳年舊事》《雜花生樹》等。新近出版《儀鳳之門》引發關注。
6年前,作家葉兆言搬到南京下關的長江邊居住。他家住35樓,從陽臺上望出去,浩瀚長江突然拐了一個彎,由西轉向南,浩浩蕩蕩而下。按照自己的作息,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寫作,寫字檯正對著窗戶,隨著天光轉換,晨霧中的長江漸漸清晰起來,江邊行人來來回回。有段時間,江上突然飛來上百隻鳥,有白鷺,也有鸕鷀,成群結隊捉魚吃。他還專門買來一臺觀鳥望遠鏡架在窗臺上,幸運的話能看到江豚。
· 葉兆言家下的長江。
“時間久了,難免會有一種滄桑感。從早寫到晚,有時月圓,有時月缺,江流有聲。日復一日,在重複的場景裡會產生孔子那樣的想法,‘逝者如斯夫’,歷史像江水一樣瞬息而過,又似曾相識。”葉兆言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正值夜幕降臨,外面下著細雨,隔窗望去,天幕是藍色的,江面氤氳,隔江燈火通明。
距離這裡不到3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城門儀鳳門,是南京城北部通往長江岸邊的咽喉要道。“作為南京明城牆十三座城門之一,它見證了南京城乃至一個民族在攻和守、開拓和封閉、凋敝和繁榮之間的滄桑變幻。”葉兆言說。正是在江邊居住的日子,他完成了最新長篇小說《儀鳳之門》,故事的背景就是儀鳳門,並以此為中心,講了一個南京走入現代的故事。
· 1910年的儀鳳門。
一個黃包車伕的成長史
“我想寫一個過去歷史中的現代化故事,這是我最初的動機。”葉兆言說。
未動筆前,他將故事發生地設定在上海,計劃講一個黑幫老大的故事。搬到下關後,日日面對長江,又因寫《南京傳》對儀鳳門有了瞭解,就改了主意,“每部小說都應有個‘藥引子’,儀鳳門正是南京現代化轉型的‘藥引子’”。
儀鳳門,南京的北大門,始建於明朝洪武初年,取有鳳來儀之意。自古以來,官員北上、軍隊出征,都要走這個城門。它歷經滄桑,或被封,或據以守城,或炸燬,或復建,見證朝代更迭、歷史興衰。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時任兩江總督張之洞修好此前被太平軍炸燬的儀鳳門,並在門下鋪設了南京第一條近代馬路,為下關開埠做準備……《儀鳳之門》的故事就開始於儀鳳門修復完工的12年後,也就是1907年。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間節點,當時不只是革命黨人要推翻清朝,所有人都在想世界要變了。”葉兆言說。這一年,清政府已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10月,歷史上中國第一條城市鐵路——“寧省鐵路”開始動工,1909年1月通車。從此,自上海坐火車抵達南京,可以在下關轉乘小火車,呼嘯著進入市區。再後來,1910年,南洋勸業會在南京舉辦,這是中國舉辦的第一次世界博覽會,目的是“開風氣而勸工商”。
南洋勸業會規模恢宏,盛況空前,歷時半年多,共有中外30多萬人參觀,時人稱之為“我中國五千年未有之盛舉”。葉兆言的祖父葉聖陶,以及茅盾、魯迅都去過。“魯迅是帶了自己的一批學生去,想讓他們到那裡接受現代化教育;我祖父在唸中學,當時老師覺得要讓孩子拓展眼光。”
正是在這樣一個新舊之交的節點上,主人公楊逵登上舞臺。他和兄弟馮一雄、水根,拉著黃包車,到下關碼頭去尋生意,自此展開一段傳奇人生。楊逵先是稀裡糊塗地加入反抗清廷的革命黨,又穩穩抓住了下關開埠繁榮的契機,一躍成為商界名流。傳奇結束於1927年,國民革命軍的北伐大業勢如破竹,楊逵的妻子卻不幸殞命於英美軍艦的炮火,他的商業帝國也轟然傾覆,人生歸於平淡。
“透過楊逵的故事,我想說的是時代和人的關係。時代很重要,沒有時代就沒有楊逵;英雄本身也很重要,英雄的創造也會影響時代。”葉兆言說。
比如,1922年,時任江蘇省長韓國鈞準備在儀鳳門旁新增一座城門,密切城外城內聯繫,楊逵聞風而動,大量購置土地,成立“房地產公司”,自己擴張商業版圖的同時,也促進了下關一帶的繁榮;楊逵參與興建的這座城門,原名海陵門,後改為挹江門。1949年4月2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取得渡江戰役勝利後,正是從挹江門進入南京市區。
關於南京的書寫,葉兆言早已輕車熟路。無論小說,還是散文,他一直遊蕩在這個城市的歷史與現實之間,有時寫市井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有時寫大歷史的鉅變滄桑。這些故事裡,以民國時期的故事最為知名,比如他的“秦淮三部曲”:《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很久以來》《刻骨銘心》。也因此給人留下一種印象:葉兆言擅長寫南京的故事和民國時期的故事。“其實,我也有很多講述現代人生活的作品。”他說,他最關注的不是城市本身,而是故事中的人。
· 當代儀鳳門。
在《儀鳳之門》中,他摸索著歷史與現實的邊界,書寫著形形色色人物的命運。除主角外,光復會、年輕的共產主義研究小組、外交官、軍閥、幫會團伙、洋行經理……各色人等一一登場,以各自的方式捲入動盪的時代中。亂世之中,有人乘著時代颶風扶搖直上成了新貴,有人跌入泥潭仰人鼻息。命運變幻,只有南京城依舊巍然屹立。而藉著小說中的故事,他也表達出自己對城牆的一種看法:它把城市圍了起來。圍在裡面看似安全,真遭遇了亂世,恰恰是讓你無處可逃。
先鋒的姿態要一直在
如今的儀鳳門,早已煥然一新。漫步城頭,時見老人在上面吹笛、練琴,也有年輕人舉起手機,俯拍今日下關盛景。雖然家離得不遠,葉兆言倒很少去,“我有足夠的想象力”。
“好的作家絕對有極強的想象力。”葉兆言又重複了一遍。在他看來,想象的生活也是生活,虛構的生活也是生活。
想象和真實感的結合,是葉兆言寫作時極為重視的部分。他的作品時常可見歷史人物登場,無論《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中戰亂時的南京,還是《夜泊秦淮》中的亂世家族,細緻到連街道店鋪和房間擺設都像實景再現——他將“真實”作為吸引讀者的手段,“小說是在一個特別好的風景裡,建了一個亭子,讓你坐在這裡面看風景”。
葉兆言出身於文學世家。祖父是著名文學家、教育家葉聖陶,父親葉至誠也是作家,曾任文學期刊《雨花》主編。祖父曾留給父親一個高大的書櫥,把一面牆堵得嚴嚴實實,他很小的時候就與書為伴,中國的、外國的,通通都讀。他至今還記得,中學時讀雨果的《九三年》,一面流眼淚,一面抄寫,“現在做夢,還會夢到那個輝煌的最後場面,郭文高傲的頭顱被按在斷頭臺上,痛苦不堪的西穆爾登拔出手槍,用一粒子彈打穿了自己的心臟”。長大後,閱讀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幾乎隨時隨地都在讀。
· 葉兆言和祖父葉聖陶。
但無論是祖父還是父親,都不曾有意識地培養他成為作家。“談起文學的啟蒙,我堂兄三午對我的影響要遠大於父親,更大於我祖父。”三午是一位詩人,和芒克、多多等是朋友,這些人後來都在詩壇名震一時。作家阿城曾寫過一篇文章《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裡面很誠摯地回憶了兩位詩人:一位是郭路生(食指),還有一位便是三午。
1974年初夏,葉兆言到北京照顧葉聖陶,為爺爺當了一年“秘書”。也是那一時期,他和三午常常“混”在一起。有一陣子,他整天纏著三午給他講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三午很會講故事,每每講到關鍵時刻就突然停下,然後讓他買菸,為此花了他不少零用錢。“但這種賣關子說故事的方法顯然影響了我,告訴我應該如何去尋找故事,如何描述故事,如何引誘人,如何剋制,如何讓人上當。”
在三午的影響下,他很早就知道並熟悉那批朦朧派詩人,讀過、抄過他們的詩。“當年那些讓我入迷的先鋒詩歌,奇特的句式,驚世駭俗的字眼,都成為我文學的底牌,也是我最原始的文學準備,是未來的我能夠得以萌芽和成長的養料。”葉兆言說,從最初接觸文學開始,他的文學觀就是反潮流的,“要持之以恆地和潮流對著幹,要拼命地做到不一樣,要‘不俗’。”
俗與不俗,後來成為葉兆言寫作時的重要標準,一直到現在。
從北京回到南京後,葉兆言進入工廠做鉗工。1978年,他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收到錄取通知書,父親沒有一句祝賀,只是感嘆了一聲:“沒辦法,又要弄文了。”
在南京大學,葉兆言遇到了正在中文系任教的陳瘦竹。陳瘦竹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奠基人與創建人之一,與葉至誠相熟,對葉兆言也格外關照。有一次,他把葉兆言叫過去,說:“兆言,不管將來從事什麼,都應該一個月寫一篇小說,每個禮拜寫篇散文,這是主要的。此外,每天兩個小時外語,兩個小時古文,也是必須的。”
當時的葉兆言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又不準備當作家,寫那麼多幹什麼”。但還是聽了陳先生的話,開始堅持寫日記、學外語、讀古文,也寫散文、小說,但都是練筆,依然沒有作家夢——他認為寫作是一種能力。直到研究生畢業,到出版社做了編輯,寫的東西開始多了,他才慢慢地走上文學之路。
葉兆言真正成名於上世紀80年代末。他的中篇小說《棗樹的故事》和《夜泊秦淮》先後發表,引起文壇轟動。那個年代,正是文學最為風光的年代,小說家、詩人都是青年人追捧的偶像。同一時期,餘華、蘇童、格非等青年作家紛紛登上文壇,葉兆言和他們一起被冠上“先鋒作家”的稱號。
“先鋒成名之日,就是先鋒消亡之時。但先鋒的姿態要一直在。”回望80年代,葉兆言有諸多感慨——畢竟那裡有他這一代人最好的青春年華,但也並不留戀。
·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肖全拍攝的葉兆言。
之後的每一次寫作,葉兆言都試圖與之前不同。他在《花影》《花煞》中寫懷舊神話,在《古老話題》中講犯罪故事,在《刻骨銘心》中講述兩個現代故事——一個與無性之痛有關,一個與失去語言之痛有關。到了《儀鳳之門》,他則寫一個草莽英雄成長奮鬥的心靈史。
抱著一種拯救復活的心理去寫作
和以前的寫作沒什麼兩樣,葉兆言寫《儀鳳之門》,也有寫不下去的時候,“總是莫名其妙地在跟自己較勁”。比如寫楊逵與兩個女人的情感糾葛:一個是傳統的大家閨秀芷歆;一個是現代女性儀菊。後者是前者的姑姑。
“寫楊逵與儀菊的‘不倫之戀’時,怎麼也想不出兩人如何走到一起。”葉兆言回憶,那幾天自己很焦慮,直到有一天,茅塞頓開:怎麼寫都是俗,乾脆不寫了,留白!“我把空間留給讀者,讓讀者變成‘作者’,通過自己的想象完成故事。這也是現代閱讀的一種高明之處。”
“我每次寫作都小心翼翼。別看天天寫,其實很悲觀,常常會想:能有多少人看我的書呢?但還是努力去寫,抱著一種拯救復活的心理去寫作——也許這本寫好了,讀者被吸引了,會去看我以前的作品。”葉兆言說,坦率而真誠。
40多年下來,葉兆言已出版一百六七十本書,裝滿了整整一個書櫃,他也因此被稱為“中國文壇最有恆心和耐力的馬拉松選手”。他說自己近兩年寫得更“瘋狂”,每天能寫10多個小時,每日多則數千字,少則幾百字,沒什麼可寫時反而會焦慮煩躁,乃至痛苦不安。
“支撐您寫作的動力是什麼?”記者問。
“有兩個因素:一個是樂趣,我喜歡寫作,沒有寫作我的人生將會很糟糕;一個是信念——珍惜每一次與讀者偶遇的機會。”葉兆言說。
寫作這件事足以讓他自娛自樂。閒餘時間,他很少參加飯局,最大的愛好是游泳,每日午後遊半個小時,“一個作家光有內在的生命力是不夠的,詩歌流的是血,小說流的是汗,要有一個好身體,才可承受長期伏案寫作的考驗”。他不看電視劇,只看NBA比賽,會為喜歡的球隊輸球而憤慨。睡不著覺的時候,他也不閒著,背唐詩宋詞,“現在我馬上能把《赤壁賦》全文給你背出來”。
“所以我這個人,往好了說是個用功的人,往不好了說就是個特別無聊的人。”葉兆言說,自己生活中並不是一個有能耐的人,而寫作正好可以“把缺點都藏住了”。
去年10月,他受邀參加文學紀錄片《我在島嶼讀書》的拍攝,和蘇童、餘華、西川等作家、詩人一起,在海邊讀書,聊屬於他們的年代以及文學。有一個鏡頭,餘華和蘇童妙語連珠地鬥嘴,葉兆言在旁邊笑著,偶爾回答幾句提問。看到炭火,他想到清朝詩人徐宗乾的《詠炭》,隨口吟誦:“一味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因性情溫和又知識淵博,他在年輕人中圈粉不少。節目結束後,更多人對他的作品產生好奇,但他依然擔心,擔心觀眾看到他,會認為“一個作家不好好寫東西,跑去島上搞什麼名堂”。
“葉兆言內心的散淡令人欽佩,他的散淡,是生成骨、長成肉、是溶於血液的。”同居住在南京、相交多年的好友畢飛宇說。另一個好友蘇童也評價過,葉兆言性格為人“絕對是儒家的”,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滿腹經綸,優雅隨和,身上散發出某種老派文人的氣息。
有人曾說,文人葉兆言用文字佔有了一座城。生於南京、長於南京的他,並不喜歡將自己和南京綁在一起,但也在寫作中認清了現實。“就像福克納說的,寫作總是需要一塊郵票大小的地方,要有自己的一塊土地。就好像我坐在凳子上和你說話,這是哪張凳子不重要,但是總得有張凳子。我的這張‘凳子’就是南京。”
日復一日,葉兆言坐在那張“凳子”上,觀察世情,回顧歷史,書寫成長、情愛、家庭、忠誠、背叛、傷痛……“其實,這些放在什麼背景下都可以寫,關鍵是如何去寫,如何與當代人的生活建構一種精神關聯。”
接下來,他將寫一部1949年之後的“南京傳”,想看看南京這棵“秣陵的小樹苗”(秦朝時南京名為秣陵。公元229年,孫權定都南京,改秣陵為建業,南京從此崛起),在新的時代旋律裡,將生長出怎樣的風景。
關注人民文娛
點一下你會更好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