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嗆人生》:“發瘋亞裔”的故事表象下,是當代生活的普遍困境

《怒嗆人生》:“發瘋亞裔”的故事表象下,是當代生活的普遍困境

拆解“模範少數族裔”

《怒嗆人生》第一集的劇情或許就會讓許多觀眾驚詫不已。劇中男女主角的種種“瘋批”表現——憤怒報復、不依不饒,甚至不惜使用遊走在法律邊緣的手段——實在太不像亞裔美國人了。他們難道不應該是安分守己地過自己的小日子、遇事絕不強出頭的守法好公民麼?

美國曆史學家李漪蓮(Erika Lee)在《亞裔美國的創生》一書中指出,21世紀以來,“亞裔是模範少數族裔”的敘事在美國媒體的宣傳下更加深入人心,他們不僅是美國人口增長最快的群體,還被認為是受教育程度最高、最富有,甚至最幸福的群體。亞裔美國人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認為是不可同化的、品性低劣的“永遠的外國人”,一躍成為美國成功的典範,有時甚至被稱為“榮譽白人”。

《亞裔美國的創生》 
[美]李漪蓮 著 伍斌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19年

“但這種描述具有誤導性 ,”李漪蓮寫道,“它掩蓋了亞裔美國人內部持續的不平等和懸殊差距,並依賴於一種新的、分裂的種族主義話語。此外,它掩蓋了亞裔美國人在當代美國的不穩定地位。”她指出,“亞裔美國人”或“亞洲人”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涵蓋了來自東亞、南亞、東南亞的24個不同的群體,這讓包括她在內的不少學者質疑是否存在一種統一的“亞裔美國”(Asian America)經驗敘事。

從種族話題的視角來看《怒嗆人生》的男女主角,會發現他們的人設拆解了“模範少數族裔”這一大而化之的標籤,承認了亞裔經驗並非鐵板一塊:Amy是一位白手起家的成功女企業家,她的丈夫是知名日裔藝術家的兒子,目前全職在家帶娃以支持妻子的工作,他們住在位於南加州某富人區的一幢精緻別墅裡,過著優渥的中產生活;Danny則是一個瀕臨破產的建築承包商,咬緊牙關攢錢,盼望有朝一日能把因故失去汽車旅館經營權黯然回到韓國的父母再次接回美國,還要操心整日無所事事的弟弟。

這兩個人物指向了李漪蓮注意到的亞裔美國人的真實情況。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分析美國人口普查局的數據後發現,如今亞裔美國人已經取代了非裔美國人,成為美國在經濟上兩級分化最嚴重的族群。他們之間的強烈對比也反映了亞裔美國人群體在種族、性別和階級的交叉性作用下形成的某種顯著分化。

Amy代表著這樣的一類亞裔女性,她們比亞裔男性更容易適應美國社會,也因此獲得了更多向上流動的機會。經濟學家奧戴德·蓋勒(Oded Galor)認為,歐洲和北美的女性移民享有文化層面的結構性優勢,這是因為“在遷入歐洲和北美的移民中,對於女性在職場中的作用與子女獨立性的態度,會很快同遷入地的本土民眾的主流意見相融合”。普利策獎得主、作家阿列克斯·題臧(Alex Tizon)於20世紀80-90年代進行過有關東南亞新移民的報道,他觀察到的情況是,女孩們的學習成績更好,追求者更多,參加社團活動更積極,前途更光明;男孩們則更容易落後、輟學、惹麻煩。

《怒嗆人生》劇照,Amy

儘管如此,Amy的生活也並非一帆風順,高枕無憂。在劇集的前半部分,她的緊繃、焦慮甚至是遏制不住爆發的怒火,來源於憂心自己創辦的精品植物商店Kōyōhaus能否順利被收購,唯有這樣她才能擺脫對女兒的強烈虧欠感,停止無休止的工作,享受陪伴女兒成長的時光。Amy難以平衡事業與家庭的糾結心態對許多女性觀眾來說感同身受,儘管身為一名職業精英,她已經享受了許多職場媽媽難以擁有的經濟特權。美國社會學家凱特琳·柯林斯(Caitlyn Collins)調查發現,由於美國在國家層面缺乏支持育兒的工作-家庭政策,對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感到巨大的愧疚和緊張是美國職場媽媽們的普遍感受。她們愧疚於自己熱愛的工作會不時要求她們做出犧牲,而最終遭殃的是孩子。

《怒嗆人生》劇照,Danny

在Danny的故事線裡,我們看到的則是獨屬於亞裔男性的生存困境。提臧在其充滿洞見和自我剖析勇氣的回憶錄《何以為我》中是這樣描述的:亞裔男性和黑人女性被排在了“魅力階梯”的最底部,哥倫比亞大學一項為期兩年的研究發現,“就連亞洲女人都覺得白人、黑人和拉美人比亞洲男人有魅力。”

劇中的一些細節也透露了Danny很早就有自己不受異性——特別是白人女孩——歡迎的自覺,小時候的他曾鼓起勇氣向自己有好感的白人女孩打招呼,卻被同學霸凌;如今和弟弟在公寓泳池邊健身,一個穿著泳衣的白人女孩看到他們扭頭就走。這雖然是虛構劇情,卻有其現實基礎,正如提臧在社交網絡上所注意到的,“身處西方的亞洲男性的困境”是一個值得分析的社會現象,“這些苦澀感和排除在生活主線之外的孤獨感,在亞裔美國男人中廣為傳播、根深蒂固。”

《何以為我》
[美]阿列克斯·提臧 著 餘莉 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0年

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亞裔男性的困境源自他們難以放棄保守價值觀,難以適應移民地社會的文化。劇中Danny的言行似乎呼應了這種觀點,他對弟弟追求白人女孩的行為不屑一顧,堅持認為他們都應該找一個韓裔女孩,他對白人女孩的態度混雜著鄙夷、自卑和難以言說的覬覦。

在移民的價值觀變遷方面,亞裔男性或許的確處於一個不利位置,蓋勒指出,在女性移民得到變化的文化價值觀鼓勵、更積極地進入職場的同時,宗教信仰和道德價值觀方面的變化往往是滯後的,其影響甚至在第四代移民身上還能看到。在他看來,這種適應性差距可以這樣被解釋,“某些文化價值觀對經濟繁榮度沒有太大影響,於是推動快速文化適應的激勵較弱;在這種時候,人們會更多地保留其父輩的價值觀與傳統。”

但提臧提醒我們注意,亞裔男性的困境也並非全是他們“咎由自取”。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比亞裔女性遭遇更強的東方主義刻板印象的負面打擊。這種錯誤觀念將亞洲人歸結為一個整體女性化的種族,在讓亞裔女性因其溫柔、順從、性感的刻板印象在美國(男權)社會中得到相對優待的同時,讓亞裔男性變得女性化、被動和柔弱。美國社會對亞裔男性的觀感被刻板印象和種族主義謠言(比如亞洲男人陰莖小)形塑和強化,提臧認為這的確限制了亞裔男性的自我發展可能性,無論是在情場上還是在職場上。他觀察到,亞裔男性的媒體展現(media representation)比亞裔女性弱,他早期從事新聞工作時,很多新聞節目主播都是亞洲女性(她們總是與白人男性主播搭檔),亞洲男性主播卻少之又少;好萊塢影視作品對亞洲男性的刻畫也極大地迎合了刻板印象,他們不是聖賢就是武術家,而且與世無爭,極少展現性魅力。

《何以為我》作者提臧(圖片來源:Wikipedia)

飾演Danny的韓裔演員史蒂文·元曾出演首播於2010年的熱門劇集《行屍走肉》(The Walking Dead),他在其中的表現以及引發的討論為此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註腳。史蒂文·元在該劇中飾演了一個送比薩的二十幾歲小夥子,他敏感、爭強好勝、足智多謀且勇敢,是當時好萊塢影視作品中難得出彩的亞裔男性角色之一。提臧注意到,在亞洲流行文化網站上關於這個角色的討論集中在他與一個高挑性感的白人女孩有感情戲這一點上。但即使是這樣,他依然被刻畫為一個瘦弱的、需要靠女友拯救的“小男人”。在亞裔男性演員已經可以出演漫威超級英雄、在賣座浪漫喜劇電影中出演男主角、得到奧斯卡認可的當下,我們不難發現美國社會在如何看待亞裔男性的問題上悄然出現的變化。

在《怒嗆人生》對種族話題的呈現方面,還有一個角色值得分析,那就是劇中戲份最多的白人角色Jordan Foster。她是劇中最富有的角色,作為劇情一開始出現的那家超市的所用者,Jordan決定了Kōyōhaus收購案的成敗,並利用這一點對Amy頤指氣使,予取予求,假裝自己對Amy的不樂意一無所知,這種俯視性的漠然態度是一種特權。

《怒嗆人生》劇照,Jordan Foster

某種程度上來說,Jordan象徵著美國社會中雖已不可明言但仍影影綽綽存在的“白人至上主義”,身為全球資本主義商業精英的成員,她本人以及她掌握的資本在全球各地自由流動。有一幕中,她半是炫耀半是警告地對Amy提及自己喜歡三亞那邊的中國人做生意的方式;在她位於南加荒野中與世隔絕的豪宅裡,收藏著她從全球各地蒐集到的部落頭飾——文化殖民主義的象徵意味昭然若揭——在向Amy介紹時,她不無惋惜地說,她不得不將與其中一頂頭飾配套的一對耳環還給秘魯政府。將Jordan的豪宅作為全劇劇情高潮的發生地因此是一個絕妙的設定,暗含了編劇的批判意識:Jordan收藏的文化珍品在搶劫事件中毀於一旦,她本人也因此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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