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強盛一時的赫梯帝國,在公元前1200年前後突然滅亡。內部統治秩序瓦解,是該帝國崩潰的根本原因。赫梯自建都哈吐沙起,王權鬥爭始終不斷,帝國後期更是達到白熱化,國家岌岌可危。經濟基礎脆弱和生產力水平低下,使赫梯國力不足以維持政權穩定,無法為國家發展提供必要保障。赫梯對外推行武力征服及其實行的附屬國政策,為帝國滅亡埋下隱患。此外,帝國在後期遭遇特大旱災,導致糧食、牧業資源和勞動力嚴重匱乏,加速了帝國解體進程。
關鍵詞:赫梯 半遊牧民族 安納托利亞 古代文明 海上民族
赫梯文明繼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古埃及文明而起,從半遊牧半農耕階段跨越式步入文明社會,不斷借鑑周邊民族文化,一度成為公元前兩千紀近東世界發展最快和最具活力的文明體。赫梯人建立的國家,成為與古埃及、巴比倫以及亞述旗鼓相當的強國。然而,蓬勃發展和強盛一時的赫梯帝國曆經三四百年發展,在公元前1200年前後突然徹底滅亡。
流傳至今的赫梯語文獻沒有直接記載國家滅亡的原因,赫梯文明的消失成為世界古代文明史研究中的不解之謎。長期以來,該問題一直受中外學界廣泛關注。“海上民族”的侵襲和打擊,一度被看作青銅時代晚期地中海東部地區諸如烏伽裡特等文明古國毀滅的主因,赫梯文明衰亡的原因同樣被歸結於此。20世紀70年代中後期以來,赫梯語文獻斷代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加之新文獻相繼出土,特別是青銅板銘文和多篇象形文字魯維語文獻的發現,使重新認識赫梯晚期歷史並反思赫梯文明衰亡原因成為可能。與此同時,一些學者將赫梯文明衰亡歸因於氣候變化導致的乾旱饑荒,更有所謂社會動盪、地震、人為放棄說等,但認識或過於單一化,或本身存在偏頗。本文以赫梯語文獻為基礎,考察赫梯歷史發展脈絡,綜合分析各種內外矛盾以及自然災害等因素,深入探討赫梯帝國滅亡原因。
印歐赫梯人在遷移並定居安納托利亞半島中部地區後,一步步確立統治地位。他們遷都哈吐沙之後,進入全新發展階段,逐漸成為安納托利亞乃至近東世界強國。但是,赫梯國家的繁榮和強大,無法掩蓋統治階級內部持續不斷的王權爭鬥,爭鬥貫穿赫梯歷史且不斷加劇,從陰謀暗殺走向公開奪權。
建都哈吐沙的第一位國王是哈吐什裡一世,在他統治時期,王室內部爆發激烈鬥爭,他廢黜先前選定的接班人——他姐妹的兒子,後以品行和能否恪守國王意志為準繩,重新選擇接班人,但招致姐妹反對乃至公開對抗。哈吐什裡一世之女因為自己的兒子未能得到王位,起而反對父親;哈吐什裡一世之子受到蠱惑,同樣與父親對抗。
國王穆爾什裡一世在位期間征服巴比倫,但慘遭妹夫漢提裡及其女婿茲坦達聯手謀害。謀殺事件結束了赫梯古王國的輝煌階段,破壞了哈吐什裡一世建立的效忠國王的統治秩序。從穆爾什裡一世到鐵列平,王室內訌不斷,王權鬥爭十分激烈,鐵列平敕令陳述了先後爆發的多起血腥殺戮事件。茲坦達殺死了國王漢提裡的兒子,繼位為王,後來卻慘遭其子阿穆那殺害,胡茲亞是阿穆那之後的赫梯國王。圍繞最高統治權的持續爭鬥造成內政不穩、國力衰退,赫梯的勢力範圍很快萎縮在半島中部哈吐沙周邊,以致鐵列平說,赫梯人無論去哪遠征,都是戰敗而歸。赫梯不僅失去在敘利亞北部的影響力,甚至面對半島東南部興起的強國基祖瓦特納,也不得不承認該國的強大地位並認可其國王伊什普塔赫蘇為大王。赫梯在安納托利亞半島以外尋求發展的努力告一段落。
中王國時期,赫梯儘管已建立王位繼承製,但圍繞王權的爭鬥並未消失。禁衛軍首領穆瓦塔裡暗殺胡茲亞二世,掌握國家最高統治權。穆瓦塔裡的奪權又一次引發王權鬥爭,導致赫梯國家陷入新一輪政治危機。據柯林斯研究,吐塔里亞一世/二世在他父親堪吐茲裡等支持下打敗穆瓦塔裡一世,奪取王權。此時期最大篡權者莫過於蘇皮魯流馬,據穆爾什裡二世國王瘟疫禱文記載,面對赫梯國家遭受瘟疫打擊,他坦誠交代了父親的罪惡:其父蘇皮魯流馬得到一群官兵支持,在暗殺年幼的王位繼承人吐塔里亞之後,如願登上王位。
不斷加劇的奪權鬥爭使赫梯陷入內困,一度失去在半島的權勢,招致周邊國家攻擊。來自西部的阿爾查瓦人和北部的卡什卡人攻入赫梯,使哈吐沙遭受火災,赫梯人一度被迫遷都。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致信小亞半島西部小阿爾查瓦國統治者塔爾渾塔拉都,告訴他赫梯的情況:“一切都結束了,哈吐沙的赫梯國家瓦解了。”可見,赫梯王權鬥爭的尖銳化,直接影響甚至左右整個國家安危,正如布瑞斯等學者所說,赫梯在此時期幾乎崩潰。
赫梯帝國前期,國家迅猛發展,在蘇皮魯流馬一世統治下邁入近東世界大國行列。穆爾什裡二世、穆瓦塔裡二世軍事和外交的不斷勝利,使赫梯帝國達到鼎盛。哈吐什裡三世和妻子普都海帕,與古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簽訂《銀板條約》,象徵赫梯走向繁榮和穩定。但哈吐什裡三世的篡權行為再次打斷赫梯發展進程,他罷免並放逐烏爾黑—泰蘇普國王,引發王室新一輪政治鬥爭。此後,哈吐什裡三世和普都海帕重新選擇繼承人,取消長子奈裡卡里王位繼承權,推舉幼子吐塔里亞為繼承人。吐塔里亞四世直截了當地說:
那時,我父親封我兄長為太子,他沒有給予我王權。我父親曾封我的兄長為太子。那時,我的父親廢黜了太子——我的兄長,當他把我的兄長從太子位置上趕下來後,把我置於王位之上。
哈吐什裡三世和普都海帕在王子之間製造新矛盾,打亂原有繼承關係,加劇王室內部不穩定並導致權力鬥爭接踵爆發。
吐塔里亞四世充分認識到王室內部政治危機,很可能即位不久就制訂“致貴族官員的訓誡條例”,指出赫梯到處都是王權的後代,列舉帝國時期以來四位國王的後代,視其為王權爭奪者。王室內部危機四伏,隨時可能爆發流血鬥爭。他要求貴族官員只能保護他的後代,而不是其他人。吐塔里亞四世顯然高度重視統治地位和後代的王權地位,他訓誡王子、高官和貴族,嚴格約束他們的言行,認為王室危機不僅來自多位先王的後代,自己的親兄弟和異母兄弟等都可能反叛。他告誡要警惕任何可能覬覦王位的人,不能與他們合謀,要站出來揭發他們,及時向國王報告。吐塔里亞四世還制訂細緻嚴密的行為準則,將王子、高官和貴族可能威脅統治的行為,置於神靈誓言和打擊之下,以此加強對他們的管理和統治。柯林斯認為,可能由於哈吐什裡三世另一兒子海斯尼的圖謀,吐塔里亞四世才對官員進行訓誡。
吐塔里亞四世還採取其他措施,試圖獲得更多勢力支持來加強王室內部穩定。布瑞斯認為,他恢復兄長奈裡卡里的吐胡堪梯即王位繼承人身份,繼續使其具有較高政治地位。虞納爾等學者基於一篇占卜文獻認為,吐塔里亞四世甚至在繼位之初,就尋求與穆瓦塔裡二世的後代烏爾黑—泰蘇普之子和解,把奈亞城附近的一座城給了他們。他採取的另一重要措施是,與穆瓦塔裡二世的另一後代塔爾渾塔沙國的封王庫倫達簽訂條約,承認庫倫達為塔爾渾塔沙的王。在條約中,庫倫達得到許多特權:允許在塔爾渾塔沙自由選擇繼承人,劃定邊界線並明確其控制的地域範圍。更為重要的是,庫倫達獲得與卡爾開米什封王同等政治地位和權力,僅次於赫梯的國王和太子。顯然,吐塔里亞四世對庫倫達作出巨大讓步,表明該時期他面臨眾多潛在反對力量。但讓步很可能未滿足庫倫達要求,未使他放棄奪取最高統治權的企圖。1986年,在哈吐沙遺址第三神廟發現了庫倫達的兩個印文,清楚證實庫倫達擁有赫梯國家大王的稱號和頭銜:我主、大王、拉巴爾納,庫倫達。學者認為,他很可能在吐塔里亞四世遠征期間奪取都城哈吐沙城,從而自稱大王。哈吐沙部分城牆和神廟在吐塔里亞四世時期慘遭大火毀壞,進一步佐證了庫倫達奪權稱王的真實性。
正是在吐塔里亞四世統治時期,赫梯帝國開始衰落。在他之後,赫梯帝國曆經阿爾努旺達三世和蘇皮魯流馬二世短暫統治。蘇皮魯流馬二世留下的誓言表明,他即位稱王並非一帆風順:
赫梯臣民反對他(阿爾努旺達),但我沒有過錯。如果他有後代,難道我願意繞過他嗎?我願意承認他的後代,(因為)他沒有後代,我詢問他是否有一位懷孕的妻子,但並沒有。阿爾努旺達沒有留下後代,難道我會置他的後代不顧,冒著犯罪風險另立一主嗎?
蘇皮魯流馬二世提到臣民公開反對兄長阿爾努旺達三世,他本人則極力表白自己是兄長的支持者。他為了兄長利益甚至四處調查,尋找兄長是否有一位有孕在身的妻子,似乎只要有,就會支持兄長的後代繼位。可見,蘇皮魯流馬二世的王位繼承,受到質疑和挑戰。不過,他的誓言未必可信,其兄長未必沒有一位懷孕的妻子。很可能正是在他授意下,臣子挺身而出,倡議立他為王。
蘇皮魯流馬二世記載了高等級木板書吏向他發誓的情況,顯示赫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依然尖銳,威脅王權的勢力依然存在且不斷強化:
我承認的只是我主蘇皮魯流馬的後代。我將不會站在另一個人的立場上,他或是老蘇皮魯流馬的後代,或是穆爾什裡的後代,或是穆瓦塔裡的後代,或是吐塔里亞的後代。
正如吐塔里亞四世的訓誡條例,蘇皮魯流馬二世公開列舉威脅其王權的主要對手。不同之處在於,他追溯並補充了蘇皮魯流馬一世的後代,增加他父親吐塔里亞四世的其他後人。顯然,蘇皮魯流馬二世清醒認識到要面對更多競爭對手,形勢更加嚴峻。
上述文獻進一步證實,到赫梯帝國末代國王統治時期,統治階級內部權力鬥爭局面沒有徹底改善,反而更加錯綜複雜。王室後人不斷增加,王室內部已無團結可言,先王的後代覬覦王權,國家統治根基越來越脆弱。特別是1988年在哈吐沙南堡遺址發現的象形文字魯維語文獻,記載了赫梯末代國王蘇皮魯流馬二世遠征塔爾渾塔沙封侯國。據柯林斯研究,該時期塔爾渾塔沙國的統治者是哈爾塔普——曾經的赫梯國王烏爾黑—泰蘇普之子,也是庫倫達的侄子和繼承人。新近出土的魯維語碑文顯示,該國王已宣稱自己是大王。此類發現充分說明,赫梯地方統治者不滿足已有政治地位,公開反對國王,尋求獨立,國王不得不出兵鎮壓並收復失地。赫梯國王對地方統治者的遠征非同尋常,是已知唯一一次。這次反叛也是烏爾黑—泰蘇普和庫倫達家族公開反對國王的延續,而且此次對抗無疑使哈吐沙政權和赫梯帝國陷入嚴重危機。蘇皮魯流馬二世時代的文獻表明,赫梯帝國統治機制已處於分崩離析邊緣。
農業和畜牧業是赫梯的經濟命脈,園藝業、手工業和商業活動也受到統治者高度重視。但是,安納托利亞半島中部廣大地區屬於內陸高原,北部為黑海山脈(Pontic),南部為托羅斯山脈(Taurus),均為東西走向,平行立於南北,內陸中部高原被南北群山遮擋,少有風雨影響,使該地區處於半乾旱狀態。赫梯核心地區恰恰位於兩座山脈之間的半島中部及偏北部廣闊高原地區,地勢較高,屬內陸高原氣候,夏季炎熱乾燥,冬季漫長而寒冷。雖然整個小亞半島河流多達21條,但分佈範圍廣,絕大多數短小且流量不大。中部地區的哈里斯河是半島最大河流,流經赫梯人主要生活區,流量受季節和氣溫影響較大。此外,該河流經地區主要是中部高原,除河谷地帶外,難以形成大面積灌溉農田。可以說,半島中部自然條件並不優越。
考古學研究認為,安納托利亞高原的環境過於惡劣,不適於早期居民居住,在舊石器時代乃至新石器時代,人類在該地區定居,但農耕文化發展十分有限。藉助考古學研究成果,可清晰看到另一景象,在舊石器時代,人類在安納托利亞的活動主要集中在半島東南部鄰近敘利亞北部、西南部沿海和內陸,以及西北部鄰近海岸線一帶,中部地區極少,而且在哈里斯河以東的中部大部分地區尚未發現人類足跡。新石器時代以來,安納托利亞南部地區出現定居點,但中部偏北即赫梯人後來活動的中心僅出現兩個定居點,實際上中部高原地區居民點的分佈沒有明顯變化,未出現人類大規模活動跡象。史前時期人類在安納托利亞的活動足跡充分說明,半島中部高原地區的氣候和水資源等自然條件不及周邊地區,西部、西南部和南部沿海各地氣候更加溼潤,東部高地的降雨量也更加可觀。赫梯核心地區不具備發展農業的突出優勢。
赫梯人作為遊牧民族,定居於安納托利亞半島中部後,以牛、綿羊和山羊為主要家畜,在畜牧業發展的同時開始農耕生活,農作物主要是大麥、單粒小麥、小麥和紅小麥、豌豆和裸麥等。大麥在較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在天氣炎熱和降水偏少等情況下,收成能得到基本保障,是赫梯主要農作物。所以,大麥種植得到重視,在半島中部主要遺址均有大量發現,是哈吐沙遺址出土穀物中數量最多的一種。現今生活在土耳其中部的老人還流傳一句口頭禪,“在好的年景,我們吃小麥,牛吃大麥,在壞年景,我們吃大麥和牛”。可見,大麥在他們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赫梯人大面積種植的另一穀物是單粒小麥,其耐旱也耐寒,對土壤要求不高,適合在高原種植。灌溉農業也發展起來,人們開挖溝渠,引水灌溉,灌溉農田還被納入法律管理和保護起來,意味著此類田地規模有限且十分珍貴。安納托利亞半島中部廣大地區穀物種植種類和數量,進一步說明當地土壤、地勢和氣候條件狀況。事實上,除大麥、單粒小麥和紅小麥外,該地區種植的其他豆類作物,也是耐旱和耐寒的;葡萄、榛子和無花果等園藝植物,同樣與炎熱且較乾旱的氣候環境相適應。
不可否認,赫梯人生活的地區,農作物和園藝作物種植有較大侷限性。特別是一旦遭遇較長時間乾旱,糧食作物種植和生長面臨嚴重困境,產量必然減少。畜牧業也因為草場乾旱遭受打擊,陷入衰退。因此,該地區較為惡劣的自然狀況,是赫梯經濟發展的不利因素,在一定條件下將加劇國力衰敗。事實上,赫梯始終存在經濟問題,如穀物和牧業資源不充足,勞動力長期不足等。
首先,食物短缺或饑荒長期存在。中王國時期多封公函證實出現饑荒。國王給一位官員下達的公函指出:“一場饑荒已降臨,你帶領馬里斯塔城的軍隊,讓他們為宮廷耕種穀物……讓他們在收割季節填滿宮廷的穀倉。”國王下達給地方官皮塞尼的公函中,提到地方官曾報告饑荒。至少有兩封地方官之間的公函,提到大麥和小麥種子短缺問題。在第一封公函中,卡蘇向黑穆伊裡抱怨:“如果不是你們拿走塔皮卡城、安茲利亞城、哈里亞城和哈寧卡瓦城播種的大麥和小麥種子,那麼,它們一定能被用於上述幾個地方的耕地上。”在第二封公函中,卡蘇再次向黑穆伊裡詢問種子事宜:“普利從卡塞普拉城向我致函:‘關於塔皮卡和塔哈沙拉的耕地,黑穆伊裡沒有給他們種子,沒有種子。’”在收發雙方不明的公函中,兩處提到食物匱乏,“食物短缺問題出現在人們面前。……此外,因為國家出現食物短缺,波及卡塞普拉城,讓他們安排他[……],讓他們去取種子並運送到城裡”。地方官哈吐什裡在公函中提到麵包,發出“不要讓王子們餓死”的請求。
同一時期的公函還強調保護莊稼。在糧食短缺以及周邊敵人不斷搶劫和威脅的情況下,國王要求地方官員迅速搶收莊稼,避免被敵人搶劫一空。在致塔塔和胡拉的公函中,國王說道:
看啊,皮賽尼從卡塞普拉城給我致信:敵人正在夜間大規模行[軍],一支60[0名敵軍],另一支400名敵軍正在收割莊稼。當你們收到此信,請向卡塞普拉城跑去。如果莊稼成熟了,收割它們並運到打穀場。不要讓敵人破壞它們。
地方官員阿梯烏納在致國王的公函中,請求派軍隊保護莊稼:“如果國王、我主派遣步兵和戰車兵……敵人將不會破壞安茲拉城和它的穀物,也不會破壞農田。”文獻中提到饑荒、種子和食物不足,以及國王的應對錶明,該時期已出現糧食危機,莊稼播種、收穫和安全受到高度關注,是關係國家命運的大事。
在公元前兩千紀晚期,赫梯再次發生饑荒。女王普都海帕在致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信件中提到:“在我的大地上,我甚至沒有大麥!”赫梯帝國晚期的多位統治者,包括哈吐什裡三世、吐塔里亞四世、阿爾努旺達三世和蘇皮魯流馬二世,都向遙遠的古埃及法老和地中海東岸屬國發出支援糧食的請求。拉美西斯二世派遣船隊向遭受饑荒的赫梯運送穀物,其在給哈吐什裡三世的回信中提到,“讓赫梯的王子黑斯米沙爾瑪迅速接收所有船隻、大麥和小麥”。柯林斯等認為,哈吐什裡三世時期,赫梯開始依賴海外糧食援助。
古埃及法老麥爾涅普塔赫(前1213—前1203)也向赫梯派遣船隻運送穀物,“以拯救赫梯國家的生命”。克蘭戈爾認為,麥爾涅普塔赫援助的赫梯國王可能是阿爾努旺達三世,即赫梯歷史上倒數第二位國王。在一封赫梯國王致烏伽裡特國王尼克瑪都三世或阿穆拉比的信件中,收信者被要求派遣船隊,從地中海東岸地區的穆基什(Mukish)將2000柯珥(約450噸)穀物運送到安納托利亞南部赫梯港口烏拉城(Ura)。此信將穀物運輸視作生死攸關的事情,遺憾的是,由於泥板殘缺,無法證實書信是哪位赫梯國王發出的,但據接收者來看,很可能是末代國王蘇皮魯流馬二世所發。
吐塔里亞四世和蘇皮魯流馬二世還先後發動海戰,遠征地中海東部島國阿拉什亞。阿拉什亞位於安納托利亞和北非海上連接線中段,扼守古埃及和烏伽裡特向赫梯運輸穀物船隊的航線。赫梯如果征服阿拉什亞,使其成為屬國,無疑將確保赫梯人糧食運輸生命線的暢通。兩位國王發動海戰,與赫梯在當時遭遇饑荒有一定關係,表明饑荒的嚴重性和戰勝饑荒的緊迫性。
畜牧業在赫梯的社會經濟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牛、羊等家畜在農業生產、日常飲食和宗教祭祀等方面不可或缺,但牛、羊等家畜資源並不充裕。瑪沙特出土的中王國時期公函表明,赫梯國王高度重視畜牧業和園藝業。在90封公函中,除一部分關切農業問題外,11封涉及畜牧業和葡萄的種植、收穫、運輸,以及安全問題,特別是國王要求地方官員切實保護牛、羊,不能為敵人所劫,避免敵人破壞羊圈。阿達德—貝里在給國王的公函中,彙報他將派偵察兵遠赴哈皮都尼山,確認那裡沒有敵人的行跡後再安排牛、羊離開塔皮卡城。赫梯國王向一位地方官下達公函:“關於你在信中寫到的……事情:‘卡什卡人已佔據鄰近羊圈的地方,向我派遣軍隊。’我已派出許多士兵,嚴密監管羊圈,保護羊群。”
從古王國到帝國時期,多位赫梯國王的年代記記載了赫梯大肆掠奪周邊乃至敘利亞北部諸國牛、羊等情況,特別是穆爾什裡二世多次提到從戰場帶回的牛、羊不計其數。可見,赫梯的牲畜資源不能滿足日常生活需要,只有向外掠奪。此外,赫梯的法典及其與周邊國家簽訂的條約等,也提出確保赫梯人的牛、羊安全,避免遭受敵人洗劫和屠殺。
其次,赫梯勞動力資源或人力資源嚴重不濟。赫梯人作為移民,在小亞開闢疆域,建立國家,然而人口數量十分有限。同時,長期征戰和內耗削弱了赫梯人的規模,特別是帝國初期遭受長達20年瘟疫,人口大減。正如穆爾什裡二世在瘟疫禱文中所講:“自從我成為諸神祭司,人們在我的治下不斷死亡,已是第20年了。死亡在赫梯持續,瘟疫還沒有從赫梯消失。”此外,大量文獻證實,至少在中王國時期,士兵要在農時充當農民,參加大麥、小麥等作物種植、收割和運輸等,還要承擔保護牛、羊的任務。
歷代赫梯國王為緩解勞動力和兵力匱乏,不斷在半島以及周邊地區大肆掠奪士據筆者統計,至少有29份公函關注農業、畜牧業和園藝業問題。其他相當一部分公函因為書寫在泥板上,破損不全而難以勾勒全貌和統計。兵和平民,這顯然成為遠征的主要任務。赫梯國王記載了俘獲平民俘虜的數量,鐵列平記載:“他(穆爾什裡一世)遠征並毀滅哈拉頗,將該地的俘虜和財物帶回哈吐沙。”吐塔里亞一世/二世提到:
[當]我征服阿蘇瓦國後,[回]到哈吐沙城。我把俘獲的10000 名步兵和600名戰車兵,以及[戰車]兵的首領帶回哈吐沙城,並且讓[他們]定居在哈吐沙城。
穆爾什裡二世在年代記中更是多次提到,從阿爾查瓦國帶回王宮的俘虜達66000人,從半島東部帶回的俘虜達3500人。穆爾什裡二世的行動與赫梯國家遭受瘟疫打擊密切相關。當然,赫梯國王提到的俘虜數量未必全部可信,即便如此,看似極為誇張和炫耀勝利果實的數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國王的迫切需求和國家的現實狀況。
事實上,赫梯中王國時期阿爾努旺達一世的“致邊境指揮官的訓誡條例”,證實了俘虜在赫梯的身份轉換。他們在赫梯國王的安排下成為農業生產者,符合國王的行動目的:
他們在給平民俘虜分配種子後,讓邊界指揮官監管所有人。如果某人說:“給我種子,將種子耕種在我的田地上,我將會收穫滿滿”,就讓邊界指揮官關注(他們),當收穫時節到來,讓他收割那片田地。
再次,赫梯嚴格管理奴隸。赫梯制訂專門條款,嚴控奴隸逃亡,同時獎勵抓回奴隸的人。“若一位男奴逃跑到魯維地區,他的主人將支付給帶他回來的人6舍客勒銀。若一位男奴逃到敵國,誰帶他回來,誰將擁有該奴隸”,該條款的制訂,充分說明赫梯存在勞動力流失問題且較為普遍,也說明奴隸迴歸是十分急迫之事。“若一位男奴或女奴逃跑,他或她的主人無論在誰的地方發現,都將支付一個月報酬,男奴12舍客勒銀,女奴6舍客勒銀”。需要強調的是,上述兩種情況都反映奴隸主人須支付較高報酬,就《赫梯法典》確立的買賣價格看,奴隸的主人所支付的報酬,大體等同於購買一頭耕牛或一名手工藝人的價格。《赫梯法典》中有關奴隸逃亡的條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奴隸數量並不充足,奴隸是赫梯社會經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勞動力。
最後,赫梯社會經濟活動存在較嚴重的欺詐和偷盜行為。早在古王國時期,鐵列平已頒佈條例杜絕糧食生產活動中的欺詐行為。一篇致祭司和神職人員的訓誡條例進一步證實,在赫梯中王國時期,農業生產活動中依然存在欺詐行為,如穀物播種、儲存以及耕牛使用中的欺騙,國王將欺上瞞下和將國家財產據為己有的行為視同犯罪,處以最嚴厲刑罰。該時期一封公函記載,地方軍事指揮官不滿他人控告,告訴行政官員自己沒有拿走任何物品,表示將向國王彙報此事,請求調查並還自己清白。赫梯新王國時期訴訟文獻記載了行政官員可能監守自盜,官員受審時交代了佔有生產工具等情況,稱據為己有的不過是舊工具。
《赫梯法典》嚴懲盜竊糧食者。法典第96條規定:“若一名自由民男子盜竊穀物儲存罐,並得到罐中谷物,他要用穀物填滿儲存罐,支付12舍客勒銀,並以其房屋做抵押。”國王阿爾努旺達一世要求邊境指揮官嚴格管理穀倉,牛、羊等家畜,以及農田和蔬菜果園,及時清點數量。不言而喻,欺詐和偷盜是重罪,會受嚴厲處罰,表明國家並不豐裕,不時出現糧食和牧業危機等狀況。
總之,赫梯經濟始終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自然環境和人為原因都在削弱經濟實力,農業發展和糧食供給方面存在的問題長期未得到根本解決,經濟基礎薄弱;加之周邊國家或部落不斷覬覦其糧食和牧業資源,赫梯長期穩定發展受到嚴重威脅。
在赫梯人來到安納托利亞半島之前,該地生活著土著哈梯人等部族。公元前兩千紀以後,魯維人、帕萊克人以及胡里人等陸續遷移到半島。魯維人主要居住在半島南部和西南部。一部分胡里人很可能在赫梯古王國後期逐漸向半島滲透,主要定居在東南部。本土居民和外來移民或以部落形式存在,或建立多個城邦國家。雖然赫梯逐漸興盛併成為半島最強國家,但周邊地區始終存在大大小小的邦國或遊牧部落,赫梯一直多面受敵,生存和發展舉步維艱。
在赫梯早期發展階段,國王對鄰近國家採取軍事征服政策。從拉巴爾那到哈吐什裡一世、穆爾什裡一世,諸如胡皮什那和烏爾蘇等半島各邦國先後被征服。鐵列平以武力奪回前幾位國王統治時期失去的部分勢力範圍。中王國時期,吐塔里亞一世/二世和阿爾努旺達一世,在半島西部阿爾查瓦、北部卡什卡和東部伊蘇瓦不斷征戰,特別是取得對西部地區22國組成的阿蘇瓦反叛聯盟的勝利。
中王國晚期和帝國時期,赫梯周邊許多被征服國家紛紛反叛,吐塔里亞三世以及帝國開創者蘇皮魯流馬一世發動軍事活動,先後征戰半島西部阿爾查瓦、北部卡什卡和東部幼發拉底河上游伊蘇瓦地區邦國。穆爾什裡二世征戰長達20多年,平定半島北部、西部以及東部地區的叛亂,打擊敵對勢力。穆瓦塔裡二世再次平定北部卡什卡人和西部盧卡等地區的反叛活動。帝國晚期,吐塔里亞四世和蘇皮魯流馬二世出兵鎮壓盧卡、維亞納萬達、塔米那和瑪沙等新興敵對勢力的叛亂活動。
赫梯國王面對周邊和鄰近地區各國勢力,始終推行武力征服政策。不難發現,赫梯國王不斷征服周邊邦國或部落,表明他們在一些地區的勝利往往是短暫的,軍事高壓只能換取一時妥協,無法保持長久穩定,被征服各邦國在赫梯王位更替或內部矛盾激化時不斷反叛。從整體上看,赫梯核心地區的周邊環境長期動盪不安,外部敵對力量始終威脅國家安危。
鐵列平以後,赫梯國王調整對外政策,在繼續推行軍事高壓政策的同時,運用外交等手段處理與邦國的關係。赫梯國王將歸順的部落和大小國家基本上都納為屬國,大多簽訂附屬國條約。吐塔里亞一世/二世和阿爾努旺達一世很可能與北部卡什卡各部落簽訂多個附屬條約,阿爾努旺達一世還分別迫使伊什麥裡卡貴族和烏拉國簽訂條約。新王國時期,蘇皮魯流馬一世繼續推行附屬國政策,征服哈亞沙、米拉和米坦尼三國後,分別將女兒嫁給其統治者。穆爾什裡二世通過簽訂附屬國條約,在半島西部阿爾查瓦地區分別扶植塔爾伽什納裡、庫潘塔—庫倫達和瑪那帕—塔爾渾達建立哈帕拉、米拉—庫瓦里亞和賽哈河等附屬國,還將姐妹許配給庫潘塔—庫倫達。穆瓦塔裡二世把妹妹嫁給西部鄰近賽哈河國的新任國王瑪什吐裡。哈吐什裡三世將女兒遠嫁東部地區伊蘇瓦附屬國統治者。赫梯國王的附屬國政策逐漸覆蓋安納托利亞半島幾乎所有被征服地區,建立起地域範圍廣、邦國眾多的龐大附屬國體系。
然而,附屬國政策表面上有利於赫梯國王,但附屬國條約除要求附庸效忠赫梯國王,還迫使他們履行各種不平等義務,無疑給其帶來沉重負擔。因而,大部分附屬國隨時尋求機會對抗乃至擺脫赫梯國王。如北部卡什卡地區遊牧部落儘管被置於最嚴厲管控下,但在吐塔里亞一世/二世和阿爾努旺達一世統治結束後就背棄誓言、撕毀條約,繼續與赫梯為敵,在中王國晚期一度席捲赫梯北部並迫近其都城。
西部阿爾查瓦地區作為赫梯走出半島和開拓敘利亞北部勢力範圍的大後方,邦國林立,政治鬥爭十分複雜,敵對活動長期持續。吐塔里亞一世/二世接納主動尋求庇護的瑪都瓦塔歸順,但後者並非完全效忠國王之人。瑪都瓦塔不滿赫梯國王的任命和安排,多次違背誓言,擅自採取軍事行動,特別是秘密聯手其他國家,對抗赫梯駐守西部地區的統帥,殺害赫梯將軍基什那皮裡。瑪都瓦塔後來又吞併哈帕拉,半島西南部地區一度處於其控制之下。中王國晚期,半島西部阿爾查瓦諸國發展壯大,小阿爾查瓦國統治者塔爾渾塔拉都與古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建立聯繫,尋求發展空間,對赫梯王國構成威脅。
帝國時期,赫梯國王對西部阿爾查瓦諸國實施更積極靈活的政策。但是,附庸瑪那帕—塔爾渾達與赫梯的敵人小阿爾查瓦國結盟,後來在穆爾什裡二世施壓下,才重新站在赫梯一邊;歸順穆爾什裡二世的西部米拉旺達國統治者,在穆瓦塔裡二世時期投靠阿黑亞瓦;賽哈河國在統治者瑪什吐裡死後,又開始對抗赫梯,吐塔里亞四世不得不平定叛亂。哈吐什裡三世統治時期,在小阿爾查瓦國統治者皮亞瑪拉都乞求下接受其歸順,但赫梯王子奈裡卡里前去任命皮亞瑪拉都為附庸時,卻遭後者羞辱。皮亞瑪拉都投降是假,實際旨在發展自己的王國。到末代國王蘇皮魯流馬二世統治時期,來自西部、西南部的威脅日益嚴重,阿爾查瓦地區的盧卡和拉蘭達等邦國不斷反叛,蘇皮魯流馬二世只得一次又一次出兵遠征。
在半島東部地區,早在赫梯中王國時期,赫梯國王附庸帕胡瓦國王米塔就違背誓言,與赫梯國王的敵人之女成婚並反叛。據記載,阿爾努旺達一世召集帕胡瓦國、蘇赫瑪國、胡裡國、瑪爾梯亞國和皮梯亞里克國的使者開會,列舉米塔的過錯,向他們通報已向米塔發出通牒,要求引渡米塔及其家庭成員。赫梯在該地區面臨複雜政治軍事挑戰。帝國時期,哈吐什裡三世將女兒嫁給伊蘇瓦附屬國統治者,但吐塔里亞四世指責盟友伊蘇瓦國統治者埃赫裡—沙魯瑪在尼赫里亞一戰中不忠:“當我的情況變得艱難時,你卻遠離我,不在我的旁邊!”可見,建立在軍事征服和拉攏扶植基礎上的附屬國統治體系,未能實現赫梯帝國的長期穩定,一些附屬條約的簽訂是赫梯軍事高壓的結果,另一些不過是附屬國統治者的權宜之計。
安納托利亞半島一些邦國臣服赫梯不過是臨時舉動,各邦國統治基礎未被徹底摧毀,仍具備對抗赫梯的力量。赫梯的對外政策,在一定意義上為邦國發展壯大提供了可能。赫梯常常陷入邦國包圍之中,周邊國家憑藉自身力量反叛,對其造成毀滅性打擊,一些反叛的屬國甚至一度兵臨城下,火燒哈吐沙城。帝國晚期,在周邊附屬國背叛以及赫梯兵力不濟的情況下,國家隨時可能滅亡。
赫梯帝國的突然滅亡,同樣引起自然科學家關注。近二三十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氣候變化與東地中海地區包括赫梯帝國滅亡的關係。以庫祖措格魯為代表的學者先後撰文,為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古氣象學家、地理學家和考古學家的研究表明,公元前4千紀至前1千紀,安納托利亞氣候狀況十分不穩定,一段時間寒冷,隨即變得炎熱。約公元前3150—前3050年、公元前2300—前1900年、公元前1300—前950年三個時期,該地區乾燥炎熱,發生三次大幹旱。特別是公元前1250年以來,持續高溫導致幾乎整個半島遭受嚴重旱災。在中部廣闊高原地區,河水流量明顯減少,湖水面積縮小,沼澤大面積乾涸,農田乾旱,灌溉面積變得極其有限。
特切爾湖(Tecer Lake )位於安納托利亞中北部高原地區,古氣象學者和考古學者通過考察湖水水量和湖底6米深度沉積物的歷史變化,運用碳14測定年代法,認為在公元前兩千紀,該湖先後四次遭遇乾燥炎熱氣候侵襲,最後一次大約為公元前1250—前1050年,乾旱時間最長,旱情最為嚴重。持續高溫導致湖水過度蒸發,碳酸鹽濃度提高,產生各種碳酸鹽物質(方解石、文石和白雲石)和石膏結晶,窪地部分已顯現鹽分。特切爾湖的變化,證實公元前兩千紀晚期半島中部氣候狀況已變得惡劣。一些學者研究中部高原地區艾斯基阿齊格爾火山湖(Eski Acıgöl Crater Lake)湖水碳酸鹽變化情況,認為在公元前1250—前1150年,該地同樣處於氣候乾旱期,而且與之前兩次乾旱相比,此次旱災最為嚴重,碳酸鹽含量也最高。
位於卡帕多細亞南部地區的波爾平原(Bor Plain),東臨康雅平原(Konya
Plain),南接山地,是受季節轉換和氣候變化影響較顯著地區。通過測定沖積扇、沼澤、泉水等的放射性碳14,發現該地區公元前兩千紀氣候變化呈現雨水豐沛—降水量減少—乾旱少雨的過程,大體對應初期、中期和晚期。學者認為,此地氣候變化過程,與中部其他地區如特切爾湖、艾斯基阿齊格爾火山湖地區一致。該地區在公元前兩千紀晚期遭遇乾旱,與赫梯帝國晚期即徹底崩潰階段對應。碳14測定顯示,半島南部康雅平原地區的土壤層,在公元前1500年前後呈現從淤泥層到乾燥細沙沉積物層次的變化。可能的情況是,該時期此地乾燥少雨,與波爾平原狀況一致。
以上古氣象學和考古學數據表明,在公元前兩千紀中期和晚期,安納托利亞半島尤其是中部各地,遭遇史前以來最嚴重旱災。有觀點認為,旱災至少在赫梯帝國崩潰之前的100年裡就已發生,氣候是導致悲劇發生的最後一個原因,或許是決定性的。然而,考慮到赫梯國家的內在因素,天氣變化最有可能只是開啟了帝國滅亡進程,不至於將帝國毀滅。克拉克認為,氣候乾旱導致嚴重饑荒,不可能是晚期青銅時代赫梯滅亡的決定性原因,只是外因之一。正是旱災和饑荒出現,才引發赫梯內部權力爭奪加劇,導致社會動亂,地方勢力反叛,挑戰國王權威,而且反叛者控制地方糧倉,致使哈吐沙糧食供應中斷,最終導致帝國滅亡。上述觀點沒有簡單把赫梯帝國滅亡歸結於自然災害,而是將其視為影響帝國滅亡的外因之一。
氣候劇烈變化導致的旱災和饑荒,在晚期青銅時代的安納托利亞半島持續時間長、破壞性強,赫梯國王無力擺脫困境,不得不尋求外援。與此同時,赫梯地方統治者和周邊附庸國向哈吐沙提供糧食的壓力增大,部分附屬國反叛以及敵國威脅等接踵而至。赫梯政治、軍事和宗教等活動受到嚴重影響,國家危在旦夕。可以說,嚴重旱災加劇了赫梯帝國瓦解,是導致帝國滅亡不可忽視的客觀原因。
赫梯帝國是古代近東世界的新興力量,在諸多方面走在時代前列,卻突然崩潰。雖然帝國晚期遭受安納托利亞歷史上最嚴重的自然災害和饑荒,周邊敵對勢力和叛國力量對帝國存亡構成巨大威脅,但這不是導致帝國滅亡的根本原因。
赫梯對附屬國和敵對國實施的對外政策,為帝國滅亡埋下嚴重隱患。軍事征服和強權顯然不可能成就長久穩定統治,附屬國政策具有明顯遷就、讓步色彩,赫梯在被征服地區的統治十分脆弱。一旦赫梯內部動盪且附屬國掀起反叛活動,往往引發諸多敵對力量參與,形成較大規模的反對浪潮。赫梯早在中王國晚期就已遭遇外敵入侵,一度處於崩潰邊緣。
然而,帝國的崩潰,歸根結底是其內部統治秩序瓦解的結果。一方面,赫梯王權爭奪早在古王國哈吐什裡一世國王統治時期已經出現,之後幾乎貫穿赫梯歷史全過程。古王國時期陰謀篡權者的相繼成功,為中王國和帝國時期一次次爆發內亂埋下禍根,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不斷加劇,一代代國王的後人都號稱自己是王位接班人,覬覦王權。帝國末期,王權鬥爭更是嚴重白熱化,內部政治統治分崩離析,幾乎完全喪失聚合力,奪權鬥爭從個別人陰謀奪權,演變到統治階層多方政治勢力公開對立甚至宣戰。赫梯由於權力之爭積聚的矛盾徹底激化,一代強國毀於內部爭鬥。
另一方面,赫梯脆弱的經濟基礎無法為國家生存發展提供保障。赫梯人所在的中部地區,自然條件並不優越。遊牧民族背景和所處環境,決定了經濟具有較顯著的農牧混合特徵,始終不富庶,農業和畜牧業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天然降水,掠奪物質資源常常是歷代國王遠征的主要目的。在帝國後期嚴重乾旱饑荒面前,赫梯經濟實力衰退加劇,糧食和牧業資源以及勞動力嚴重匱乏,只有求助外援,而沒有應對和戰勝旱災的能力,暴露了農業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嚴酷現實。因此,其國力已不足以維持政權穩定,更沒有能力長期堅守、抵禦強大外敵入侵,滅亡實屬必然。然而,同時代的古埃及文明雖然也受外部因素侵擾,但兩千多年的文明積澱、內部相對穩定的政治基礎、富裕的農業經濟以及相對封閉的有利地理位置,使其避免了過早消亡的命運。赫梯帝國滅亡過程表明,古代國家衰亡,歸根結底是生產力落後、經濟基礎薄弱及政治統治失序的結果。作為古代近東世界政治、軍事和外交強國,赫梯帝國雖然是重要文明古國,但它的崩潰導致赫梯人創造的以印歐赫梯語為核心特徵的赫梯文明未能延續下來。也就是說,赫梯文明隨著帝國瓦解亦徹底消失,成為古代世界又一個“失落的文明”。
(作者李政,系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亞系教授)
《歷史研究》在線投稿系統已於2021年9月15日啟用,網址為:http://lsyj.ajcass.org/Admin/。可點擊下方“閱讀原文”,關注中國社科院學術期刊官方微店,訂閱《歷史研究》《歷史評論》和《中國歷史研究院集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