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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彼九家者,不猶愈於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捨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漢書·藝文志》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對先秦諸子著作的書名、作者、篇數、卷數等均加以著錄。所謂"諸子十家"指的就是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與小說家。而這個排名本身,就是班固寫作漢書時,對諸子百家地位的排名。儒道兩家,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它們名列前兩位自在情理之中,或許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陰陽家居然排在第三,名列法家、墨家之先。
其實,不惟成書於東漢的《漢書》有如此做法,漢初的史學家司馬談劃分六家(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家)時,就以陰陽家為六家之首,在陰陽家之後才是儒家與墨家。可見陰陽這一家在司馬談心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大約也是受到父親這一觀點的影響,司馬遷也很重視陰陽家。譬如,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裡,他對陰陽家代表人物鄒衍記載的文字甚至超過本傳傳主孟子和荀子文字的總和,形如"喧賓奪主"了。以此可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陰陽家的地位是相當顯赫的。
《帝堯欽若授時》頁,出自《歷代帝王道統圖》,清,陳書,絹本設色,現藏故宮博物院
在談到陰陽家的由來時,《漢書·藝文志》記載,"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這句話提到的"羲和",指的是"羲氏"與"和氏"。這兩位,是古史神話中"世掌天地四時之官"。《尚書·堯典》說,"高辛氏之世,命重為南正,司天,黎為火正,司地。堯育重、黎之後,羲氏、和氏之子賢者,使掌舊職。"重、黎是為名,羲、和乃其姓,兩人分別擔任帝嚳(高辛氏)時司天的"南正"與司地的"火正",而其後代世襲舊職。
司天、司地,其實就是"天文"。陰陽二字的本義,也正是日月。"陰(陰)"是由"阜""今""雲"三字組成的會意字,指月亮,所以月亮又稱"太陰"。"陽(陽)"是由"阜""易"組成的形聲字,就是日,與"陰"相對稱的"太陽"。《管子·乘馬》說,"春秋冬夏,陰陽之推移也;時之短長,陰陽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陰陽之化也"。這就將日月星辰的變化都與"陰陽"聯繫了起來。古時的農事,與天文節氣的變化關係甚大。所謂"四時",素來受到中華民族的重視。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裡就說:"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竊觀陰陽之術……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陰陽觀念又與另一種對大自然的古老認識"五行"學說結合起來,並稱"陰陽五行"。比如《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十二紀》均以陰陽、五行說為理論基礎,來解釋季節變化和農作物生長規律,以春夏秋冬四時配東南西北四方,認為春夏秋冬的變化是由五行盛衰決定的。到西漢時期,著名學者董仲舒就此總結,"天地之氣,合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謂之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間相勝。"這論斷就闡明瞭陰陽五行說中氣、陰陽、四時、五行之間的相互關係以及五行相生、相勝的關係。
戰國時期,陰陽、五行學說盛行,"陰陽家"也因此成為提倡陰陽、五行說的學派,而與儒家、道家並駕齊驅。從現在的眼光看,"陰陽"和"五行"兩說,本身具有樸素的唯物因素,但陰陽家思想,卻是一個科學和巫術混雜在一起的矛盾體系。他們從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有關陰陽消長和五行生剋的樸素辯證法思想資料,而在說明世界的統一性時,又往往把自然和社會混同起來,用自然的天象變化來比附、隱喻人事的吉凶禍福,宣傳天人感應的神秘主義思想。他們還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也受"五行"的支配,提出"五德轉移""五德終始"說,並運用這種歷史循環論來解釋王朝更替。
按照《漢書·藝文志》的記載,這些陰陽家留下數量可觀的文獻,包括《宋司星子韋》3篇、《公檮生終始》14篇、《公孫發》22篇、《鄒子》49篇、《鄒子終始》56篇、《乘丘子》5篇、《杜文公》5篇、《黃帝泰素》20篇、《南公》31篇、《容成子》14篇、《張蒼》16篇、《鄒奭子》12篇、《閭丘子》13篇、《馮促》13篇、《將鉅子》5篇、《五曹官制》5篇、《周伯》11篇、《馮促》13篇、《衛侯官》12篇、《於長天下忠臣》9篇、《公孫渾邪》15篇、《雜陰陽》38篇,共21家369篇。可惜這些著作,皆已完全亡佚,這當然是一件極其令人遺憾的事情了。
在這些收錄於《漢書·藝文志》書單的"陰陽家"文獻中,鄒衍的著作(《鄒子》49篇、《鄒子終始》56篇)幾乎佔去總數的1/3。另外,《史記》裡還有記載,鄒衍"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可以說,鄒衍是古代陰陽家中影響最早而且深遠的草創人物,尊他為陰陽家的祖師,一點兒也不過分。
從存世文獻記載來看,鄒衍的學說主要包括兩大部分,"大小九州"的地理學說與"五德終始"學說。對於前者,司馬遷在《史記》裡有詳細記載。鄒衍認為,儒家學者所認為的"中國",也就是先秦華夏民族生活的區域,是為"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又分為"九州",按照《尚書·禹貢》的記載就是冀、兗、青、徐、揚、荊、豫、梁與雍州。九個像"赤縣神州"這樣大的州合成一個大州,周圍有大海環繞著,與其他大州不能相通;這樣的大州又有九個,周圍又有大瀛海環繞著,可以到達天地的終極之處。因此,"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即使今天看來,鄒衍的地理學說仍舊不失充滿想象力和大視野。
相比之下,"五德終始"學說對當時與後世的影響更大。鄒衍的"五德終始說"是指以五德相勝之說來解釋王朝的更替。鄒衍以"土、木、金、火、水"為構成世界的基本物質,每種物質的自身特點稱之為"德",再把它們同各個朝代相合,每一個朝代的建立都會秉承其中之一,當此"德"衰落之時,便是這一朝代沒落之日;誰能具有下一個物質的"德",誰就能建立另一個新的朝代。司馬遷就稱之為"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先秦時期,商周統治者宣傳天命論,把上天看作有意志的人格神,而自己則是"天子"。到戰國後期,隨著周王室的極度衰弱,"天命論"逐漸衰落。鄒衍的"五德終始"學說的出現,為戰國時代行將出現的大一統王朝提供了理論依據。
大約也是由於這一原因,鄒衍周遊列國時廣受統治者的歡迎。齊宣王喜好文學遊說之士,為此而建立"稷下學宮",鄒衍曾遊學於此,並在稷下先生中位居首位。離開齊國後,鄒衍先後遊歷過樑、趙、燕諸國,受到各國君主的極大禮遇:"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此番情形與儒家的兩位代表人物"仲尼(孔子)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形成鮮明對照,在司馬遷看來,這就是因為孔孟因堅持原則而不受信用,鄒衍提出因迎合統治者喜好的思想而受到重用的結果。
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統一封建王朝的秦始皇,就是"五德終始"學說的忠實擁躉。按照這一學說,堯舜是土德,夏代是木德,殷商是金德,周代是火德。虞、夏、商、周的興亡,就是火、金、木、土的相剋。秦既代周,自為水德。按照陰陽家的說法,水德具有北方、冬天、黑色等特性。北方寒冷,冬天嚴酷,黑色無情。秦始皇既然以水德立國,當然也就要體現這些特性了。因此,秦代"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秦始皇處理一切政事,非常講究"剛毅""刻削""急法""嚴刑",這也被看作水德的體現。其實,這些都是法家的主張,秦始皇只不過在它上面塗上一層陰陽家的神秘色彩而已。班固大概也覺得陰陽家的這種主張不妥,所以在《漢書·藝文志》裡評價,"舍人事而任鬼神"是陰陽家的一個短處。
不過,"五德終始"學說在歷史上仍然流行很長時間。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最後劉邦建立西漢(前202)。起先,劉邦不承認"暴秦"的正統地位,認為"漢乃水德之始",於是一改先前的"赤帝子斬白帝子"的神話,"立黑帝祠,命曰北畤"。但漢文帝時期就有人上書提出,"秦得水德,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土德"。自此,水德論與土德論成為西漢君臣們爭論的話題,直到漢武帝時,改正朔,易服色,算是將西漢王朝的德運由"水德"改為"土德"。
自秦漢大一統王朝形成以後,正統問題便成為中國傳統政治學說中的一個永恆話題。"五德終始"是正統觀的核心內容,因此也成為後世王朝證明政權合法性的手段,這一點在多個政權分立並稱時期就顯得尤為重要。比如金朝的國號帶"金",很長時間裡就自居"金德"。但當時唐為"土德",經歷五代亂世後的(北)宋為"火德"已成定說。"金德"自然是續不上"火德"的,按照"五德終始"說,即便據有中原,又迫使南宋稱藩,金朝仍舊算不上是正統王朝。為此,金章宗時期(1189-1208),歷經十年的反覆論爭,金朝終於宣佈金滅北宋,趙宋火德已絕(這就無視了臨安小朝廷的存在),故本朝當承宋統為"土德"。此時,距離鄒衍提出"五德終始"學說,已經過去1000多年。
曾子珍:《淺析〈漢書·藝文志〉中諸子十家排列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