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杜可風:我不評價電影,我甚至很少看電影|專訪

電影人杜可風:我不評價電影,我甚至很少看電影|專訪

採寫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18歲時,Christopher Doyle當上了海員,他在大海上漂泊數年,去泰國當中醫師、印度從事鑽油工、還在以色列放過牛。30歲時,他漂到了香港,中文老師給他起了一個名字——杜可風。

“我是水手,喜歡飄來飄去,所以當然是風。”


電影人、攝影師杜可風(圖片來源:上海文藝出版社)

那時杜可風並不知道,幾年後他就會停止漂泊,和一個叫王家衛的人在香港拍了二十多年電影。最早停泊香港時,他因為付不起昂貴的學費,跑去臺灣,並認識了後來影響臺灣電影新浪潮的一群年輕人,其中便有楊德昌與張艾嘉。他們邀請杜可風拍《海灘的一天》時,他還沒學會打光,最後卻“莫名其妙”拿到了亞太影展最佳攝影獎。一年後,杜可風回到香港,正逢嶄露頭角的導演王家衛尋找合作攝影師。

如今,杜可風71歲了,仍然愛喝酒跳舞,從沒想過哪天不再拍電影。幾年前他定居上海,常常穿著標誌性的“破爛裙”,在市區某梧桐街道一帶散步,和每個認出他的路人合影聊天,他那張醉醺醺的、興高采烈的臉時不時出現在社交網絡上。

杜可風新書《漆中之黑》的發佈會現場擠滿了觀眾,樓梯堵得水洩不通,他狡黠的俏皮話引得全場笑聲連連。活動結束後,界面文化(booksandfun)採訪了他,談到了王家衛、空間感以及電影與朋友,第二天,杜可風又將趕赴新劇組拍攝了。


活動現場(圖片來源:上海文藝出版社)

界面文化:1990年,你和王家衛初次合作了《阿飛正傳》,後來又一起拍了一系列電影,和他合作是什麼感受?
杜可風:拍《春光乍洩》的時候,我們已經拍了《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全世界的人都開始模仿我們的風格和手法,所以我覺得離香港越遠越好,這樣才會有一種新鮮感,才會有另外一種創作的空間。我們到了一個和香港完全不一樣的空間(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跟中國社會完全不同的文化,你才會發現你自己文化的重點在自己身上。
《春光乍洩》裡一半左右的畫面都是在一個房間裡拍的,那個房間好像香港對不對?我們跑了那麼遠,到最後就是在一個香港隨時可以找到的房間(裡拍電影)。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過程,有其他的角度去看你自己,你才會發現自己身上什麼東西重要。
界面文化:談到房間,你曾說從王家衛身上學到的一件事情是,“空間感”對一部電影是多麼重要。空間感是什麼?
杜可風:我們所有的電影都在說空間跟人的關係。我在書裡說,這是一種“風水”,比如你去一個餐廳會想坐在某一個位置,因為那個風水會影響到你的選擇。
我覺得電影就是人跟空間的關係,以及在這個空間我們和其他人的關係。我們電影大部分的主題,都是內在空間跟外在空間的一種對比,尤其是我的工作——造一個光線、找一個空間、質感、某一種音符,找到這些之後,電影裡的人才會真正存在,可能性才會開始演變出來。

《春光乍洩》裡的房間(圖片來源:豆瓣)
界面文化:你說,“我和王家衛的電影——都是受文學而不是電影所啟發。這和南加州大學教你的不一樣,從來都不是三幕式結構,但我認為我們製作的電影是爵士樂,是文學性的,是另一種觀影體驗。”音樂與文學是如何滋養電影的?
杜可風:大部分的美國電影都是一樣的故事——先有衝突,然後一點點了解你,最後有個結果。很多電影都是這種結構、風格和調度,用攝影機的方法也是一樣的。
我覺得文學最大的特點——尤其是詩——在於對空間的調度感比一般的電影更自由。書是一個人寫,但電影不是那麼容易,所以一定要和合作者有默契,音樂也是這樣。節奏感、構圖、空間還有結構的可能性,都是文學和音樂給的更大可能性。
界面文化:一部電影有劇情、視聽、節奏,你最看重的是什麼?不那麼重要的是什麼?
杜可風:最重要是人。你沒找對合作的對象就完蛋了,人找對了,做成什麼樣都有可能。
導演的意圖是什麼,對創作有沒有熱情,這些才是最關鍵的,是不是有經驗不重要。如果是一個非常理想主義的、剛剛出道的導演,Ta想要創作一個新鮮的故事,對電影風格有自己的期待和要求,那我一定會跟ta說,這是最關鍵最重要的。你沒有自己的特點,沒有一種精神,沒有一種愛,開什麼餐廳,還不如開一個便利店。

王家衛與杜可風(圖片來源:豆瓣)
界面文化:如果是評價一部電影,你覺得什麼最重要?
杜可風:我不會評價一部電影,我甚至很少看電影。我是做電影的人,所有的電影都是好的,從這個出發點再給一些看法我覺得比較好。
很多人叫我去做評審,我完全反對。第一,我沒有興趣去評論別人的東西;第二,怎麼說哪個是最佳呢?任何一個電影節——尤其是奧斯卡——當年被稱為最佳影片的,現在沒有任何人看,當年被淘汰的,現在很多是經典作品。好壞是太主觀的東西,我對評論沒有任何興趣。
界面文化:你曾經提起朋友對電影很重要,拍任何一部電影你都要和某人度過至少6個月,但不會想要和邁克爾·曼或詹姆斯·卡梅隆共度6個月。為什麼?你討厭和什麼樣的導演合作?
杜可風:我討厭霸道的導演,討厭獨裁者。很多人是獨裁者,沒有意思,你不需要我,你自己去拍。我需要的是互相尊重,互相來往,要有期待和信任。
界面文化:類似朋友的關係?
杜可風:對,新朋友,不是老朋友。彼此之間有好奇,對方有什麼我沒有,我有什麼對方不一定有,這種來往是最完整、最新鮮的。

《花樣年華》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我所追求的真誠》

(節選自《漆中之黑》)


作者|[澳] 杜可風  
翻譯|張熠如 張露婷
伊瓜蘇瀑布是阿根廷北部和巴西南部的分界線。
在當地印第安人的瓜拉尼語中,伊瓜蘇意為“大水”,它寬達四千米,平均落差七十五米,是世界上最寬的瀑布。
在《春光乍洩》裡,它意味著梁朝偉一段人生旅程的終結。
但這段旅程通向何方呢?是他接受了愛人的離去嗎,還是他意識到人類終究孤獨?抑或,他明白了,與大自然無盡的力量相比,我們是多麼微不足道?
我不用去研究不是我強項的範圍,我只認真負責好攝影師的任務,我要做的只是拍攝而已。
我們打算從高空中拍攝瀑布。我們不想拍成那種風景明信片,而是要拍出一種抽象的美——一種對瀑布能量的讚美。
想要實現這點,就必須坐直升機,但我們僅有的那架直升機並沒有配備拍攝的器械。而且,它真的太小了。它小到只能容納飛行員、我、我的相機和助手——我帶著助手是因為要“以防萬一” ,萬一我掉下去的話,助手可以繼續掌機哈哈。
會有什麼“萬一”呢?“萬一”就是,我們在直升機周圍安裝了一個框架,再用蹦極帶“固定”住相機。這樣一來,相機就掛在了直升機的外面,而我雖然坐在機艙的地上,腿卻只能靠在外面的架子上。助手在我的腰間繫了一根繩子,這也就是唯一能救我的東西了。

《春光乍洩》中的瀑布(圖片來源:豆瓣)
瀑布離機場有二十分鐘的路程,我們的直升機燃料也不多。從機場飛到瀑布後,我們最多拍攝十分鐘,就必須返航。瀑布的水流速度大約在每秒1756m³/s,最低到最高45700m³/s,是全世界最快的,比其他瀑布要快好幾倍,這產生了巨大的下拉力。因此,我們離瀑布上方至少保持一公里的距離,才不會被吸進去。
我剛剛說過,我們想要拍出那種抽象的、超凡脫俗的畫面,但伊瓜蘇瀑布是一處旅遊勝地,在它周圍,到處都是酒店、遊船和橋樑。
我想去拍攝,但就是沒法在畫面中避開那些酒店之類的雜物,我們的飛機離瀑布也還有一段距離,不能垂直往下拍攝。該怎麼辦呢?
我靈機一動,提議讓直升機側著飛,在瀑布上空盤旋。飛行員說他可以試試,但我們的燃料快用完了,只能實驗一次。
他將直升機傾斜過來,我的臉正朝下方,半個身子都懸在機艙外面。我和死亡只差這一公里了。在我和死亡之間,只有一根繩子和蹦極帶。眼前的一切變得明晰起來。不管相機有沒有拍下來,我都已經看見了我想要的一切:
信任
同情
需求
目的
耐心
做到極致
失去自我
我看到了一切,就是沒有顧及自己的恐高。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拍到了這麼久以來最難忘的鏡頭。這個鏡頭,為《春光乍洩》拉開了序幕,整部電影由此展開。

《漆中之黑》
[澳] 杜可風 著  張熠如、張露婷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3-4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徐魯青,編輯:黃月、潘文捷。書摘部分節選自《漆中之黑》,經出版社授權發佈,較原文有刪節。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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