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綜藝《小小的追球》,三金影后周冬雨嘗試“極地射擊”時被槍的後坐力彈了一下,於是半自謙半開玩笑地說:“我太娘了,對不起。”《青春有你》選秀出道的趙曉棠,曾經發博文和團隊開玩笑。其中喊話執行經紀鄧女士:“你下次再給我娘我就給你一拳,讓你知道社會險惡,女孩不能隨便撒嬌。”這顯然是對“女性詞彙”的汙染,對“女性特質”的汙名,於是白鹿、陳鈺琪等女星也這幾句話就備受爭議。但是咱可不是要去揪住幾句陳年發言不放。其實,女明星普遍迴避女性氣質的選擇,不難理解。這是在打“安全牌”。一方面是為了讓自己不成為靶子,在戲中戲外不被“緋聞”狙擊。另一方面則是,在所謂吃“性別紅利”的職業中,女性擁有的“紅利”反而更像是陷阱——好像只有與“性資源”劃清界限,才能看起來不像“花瓶”,才能被認可專業與能力。而這當然不只是女明星的處境。幾乎每個女性,在一生中都有過突如其來的瞬間,陷入對自己女性身份的“厭棄”中。無數個這種時刻,構成了她們的生活。比如女孩要隨著發育,習得遮掩身材,可是內衣麻煩又難合身,站在大街上看著男人外露的啤酒肚;她或許會感嘆:“當男人真好,可以赤裸上身。”女性來了例假之後,痛經、經前焦慮、月經貧困紛至沓來,正常的生理現象“經血”被教育成骯髒之物、忍痛成為美德;她或許也會暗暗發誓:“下輩子一定不要再做女生。”上學時,“男孩後勁大”“女孩只會死記硬背,學不好理科”等說教縈繞耳邊;她或許並不出於喜歡,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和那些“笨蛋女孩”不同,於是填了理科的志願。職場上,女性目之所見的偶像,各行各業皆為男性,影視劇中,所有成就都被男性摘得;她或許試圖靠近“男性特質”,來靠近世俗的成功。裙襬隨風飄揚,視線的打量、鹹豬手侵犯、偷拍的鏡頭如影隨形;她或許因為厭惡人們對裙底的窺探,於是選擇拋棄裙子、穿上長褲。“撒嬌女人最好命”成為營銷金句;可她或許不願意成為被照顧的客體,於是和嬌嗲割席。人人說“女性就是情緒化、歇斯底里”;可她或許想要闖出一番天地,只能用“去性別化”的幹練外表武裝自己。……女性特質被批判成不專業的、危險的、旁門左道的。於是那些在學業上、事業上、社會角色上,都宛如走鋼絲一樣小心翼翼的女性,為了不被擠出賽場,大多會選擇——讓自己更像一個男性。但遺憾的是,和所謂的“女性特質”劃清界限並不是出路。光譜的兩端都是死衚衕——她們向左走,被鑑茶、鑑雞、鑑媛;向右去,還有被潑來的髒水,“漢子茶”“漢子婊”。白鹿、陳鈺琪不喜女性特質的發言,成為了她們的“黑料”。各個視頻平臺上常有“教你鑑別漢子茶”“揪出那個漢子婊”的爆款,戀愛綜藝裡對女生評價“漢子婊”“裝”“有心計”“沒分寸”等彈幕滿屏飛。tiktok上也有很多這種對這類女性——“pick me girl”的模仿、諷刺視頻。視頻中被演繹的形象,總是炫耀飯量、和男性稱兄道弟、稱自己不愛化妝、厭惡裙子……稱自己和大部分女性不同。這種狙擊已經突破次元壁。連迪士尼的“達菲家族”中的兩位頂流“星黛露”“玲娜貝兒”的粉絲彼此掐架時,也會互相抨擊“綠茶”“漢子婊”。鑑茶和鑑漢子茶,已經到了些許魔怔的地步。這種評判標準傷害的不僅女性,男性也同樣成為“氣質霸權”的受害者。“娘炮”,成了男明星、小鮮肉的罪名。偶像藝人甘望星在機場被男路人多次喊叫“娘炮”,進行挑釁。《開學第一課》男藝人表演,被家長舉報“娘炮”“教壞小朋友”。2021年一份發佈文件提出——“堅決杜絕‘娘炮’等畸形審美”。男藝人出現在公共視線中,哪怕只是唱跳、打耳洞、化妝、天生音色細膩……都能成為所謂“娘”的佐證。由此而來的攻擊,肆意發生。國內的偶像養成系三小隻組合TFBOYS,出道後被罵“掏糞男孩”;韓流101系偶像選秀綜藝《偶像練習生》C位出道的蔡徐坤處在風口浪尖,“雞你太美”的爛梗現在還在汙染網絡。哪怕甘望星曾是國家二級運動員,體質健碩,可還是被人用“娘炮”二字進行羞辱。編劇汪林海稱“花美男”藝人為“不男不女”,甚至認為其能威脅國家審美。在這種非黑即白的論調之中——少年的陰柔氣質,逐漸成了“誤國”的元兇。2020年,一則表示要防止“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引發輿論,教育部做出回應:“要注重學生‘陽剛之氣’的培養。”引人玩味的是,提案稱“中國的青少年有柔弱、自卑、膽怯等現象”,並把這種現象命名為稱之為——“男性青少年女性化”。部分大V一擁而上,怒吼:“中國男人的血性去哪裡了?”“少年‘娘’則國‘娘’”於是細膩、溫柔的少年們成了需要被矯正、被教育、被治療的“異端”。針對“男子漢教育”都培訓中心並不少見,北京某機構便會收取高昂學費,通過讓“問題男生”閱讀《男子漢宣言》,激戰遊戲等手段來強化“男子氣概”。似乎除了“陽剛之氣”之外,一切其他特質——女性、溫和男性、非二元性別特質——全部都被抹去,只能緘默、隱身。於是,基於SOGIE——即Sexual Orientation, Gender Expression and Identity,(性傾向、性別表達與性別認同)的暴力頻頻發生。辯手席瑞,兒時因為喜歡玩跳皮筋被罵變態,親戚和他說:“男孩要有男孩的樣子,陽剛點。”出演《想見你》的施柏宇曾被罵“娘娘腔”、被“脫褲子”,直到他長得越來越高大壯實,看起來像“男性同盟”的一員,校園霸凌才收了手。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捱到長大。2000年時,臺灣省的葉永志死在校園的洗手間內,此前他一直遭到男同學的“娘娘腔”嘲笑與暴力霸凌。一個關心相依為命的母親、會做飯分擔家務的溫柔少年,就在社會對暴行的默許下,心跳停在了15歲。在25歲生日離世的攝影師鹿道森,也有過同樣的黑暗回憶。只是因為他禮貌、愛乾淨,而男孩子要“打架鬥毆說髒話”才看起來“陽剛”,於是他被叫做“雞婆”“假姑娘”,被排擠、被威脅、被逼著下跪。當“娘”成為男性和女性,生命不可承受之痛,不由得發出疑問——如吳青峰所說:“為什麼娘會成為貶義詞呢?女性化的特質有什麼不好嗎?女性不好嗎?”遺憾的是,語言的暴政依然在上演。人們討厭信口開河、蹭熱度的於正,但要罵他“死丫頭”“老嫂子”。體重管理失敗、日漸油膩的男明星,會被形容成“姨化”“大媽”。對女性的歧視,對女性年齡的惡意,體現得淋漓盡致。否定女性氣質?還是否定「否定女性氣質」的女性“不要當娘炮”“我本質是個男的”“女漢子”……想必大家都已經感受到這些話有點不舒服的原因了——好像“娘”“女性化”“像個女人”都是貶義詞,就會低人一等;而“先生”“漢子”“像個男人一樣”卻是某種誇獎,男子氣天然高貴。生而為女,我做錯了什麼?其實這是社會玩的一種很有迷惑性的圈套。人類學家蓋爾·盧賓提出人身上有兩重性別,一個是生理性別(sex),指兩性生理結構上的差異,這是自然形成的。還有一種社會性別(gender),是指兩性在角色、行為、思想和感情特徵方面的差異。劃重點,社會性別其實是社會文化構建的結果。很多現在認為屬於女性氣質的東西其實最初都用在男性身上。譬如19世紀時期,粉色被認為是屬於男孩的顏色,《衛報》曾寫說,媽媽們認為粉色更堅定適合男孩,而藍色更浪漫適合女孩。再比如歷史上絲襪和高跟鞋最早也是為男性設計的,絲襪的刺繡是貴族的象徵;高跟鞋可以幫助騎馬時固定馬鐙,更是男性氣質的符號。穿絲襪的查理九世和穿高跟的路易十四你看把時間拉長就會發現,性別特質完全處在流動的狀態。而把英勇、果敢、決斷、堅強、理性、責任心這些正面詞彙安排在男性身上,把脆弱、溫和、乖巧、怯懦、情緒化這些偏負面的詞彙安排在女性身上。更是一種社會建構,並沒有堅實的生理學依據。2015年,特拉維夫大學的神經科學家達夫娜·喬爾發表過關於腦神經科學的論文,她的結論是男性和女性的核心記憶器官海馬體的結構高度相似,即便是原以為兩性差別最大的區域,也有很多男性結構更像女性,女性結構更像男性。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大腦都有不同比例的“男性特徵”和“女性特徵”混合而成的獨特鑲嵌體,混合比例因人而異。因此,固有的“男女大腦二元論”是充滿爭議的。更別提那些惡意安上女字旁的貶義詞——“奻姦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娛嫌妨嫉妒”。這種語言構建其實是為了鞏固父權社會的權力秩序,那就是“男性統治”。港大前文學院院長雷金慶,用“文武”來總結中國男性氣質,他說:男性特徵體現為“最後的決定權”,而女性特質體現為“最後確認的贊同權”。顯然,決定權才是權力本身。社會要求男性去掌握資源、佔領公共領域、獲得權力,這當然是很辛苦的,所以男性也是“有毒的男性氣質”的受害者。社會性別氣質的構建以及對男性氣質的推崇,無疑是厭女的。上野千鶴子在《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中提到,厭女在男性體現為“蔑視女性”,是對他者的歧視和侮辱;而在女性群體,則體現為“自我厭惡”。所以無論是女明星、女企業家、物理領域女博士,還是每一個普通女性都會有迴避女性氣質的時刻,這便是她們自我厭惡的瞬間。戴錦華與上野千鶴子對談時也提到她的自我厭惡,整個成長經歷在於一種巨大的自卑絕望地搏鬥,還被革命英雄主義那種“慕強”敘事感召。這都使得戴錦華走向“榮譽男人”的道路,以前粉絲稱她為“戴爺”,那時沒有察覺到背後隱秘的女性自我蔑視。按今天的標準,戴錦華也算“漢子婊”。但是罵完“漢子婊”“漢子茶”,問題就解決了嗎?這不就是再次落入了女性割席、瓦解女性同盟的陷阱。成為一場與鑑茶、鑑婊、鑑媛無異的女性內部的圍獵。不與有厭女症的人為伍是不能消滅厭女的,因為人人都有厭女症。我更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女性要聲明自己“像個男性”,她們在什麼場域迴避女性氣質,而這一切自我厭惡、自我否定的結果帶來了什麼呢?多問幾個問題就會發現一個悲傷的事實,女性“自我厭惡”或說“扮演男性”其實是她們尋求發展的生存策略。歷史上有太多女作家要取男性筆名、隱藏個人生活才能寫作出書、被人看到。因為這個圈子都太多辦法抑制女性寫作,以女性身份示人就會被不專業對待,即便今天依然存在“女作家更擅長私寫作”“她們需要文學引路人(男性)”等刻板評價。女性需要像男人一樣的場域恰好是學校、職場、公共空間,因為在這裡女性氣質是被貶低的。她們情緒化、不理智、太懦弱、好欺負、愛打扮、目光短淺,即便她已經無可指摘了,那依然是“婦人之仁”。所以“我本質是個男人”其實是在委婉地表達“請用專業的態度正視我”。父權社會的邏輯就是這樣,男性認可即是社會認可,女性被困住,男性也一樣。搞清底層邏輯後,與其罵這些割席的女明星,不如讓我們警惕每個標籤化的外號。敏感地覺知這些厭女症的瞬間,並用盡全力去對抗它,我們為什麼不能想想——她只是漂亮,不是綠茶婊。她只是爽朗,不是漢子茶。他只是溫柔,不是娘。姐妹們,只有我們自己先行動起來,由衷的欣賞不同的氣質,改變才會發生。正如戴錦華所說,不參與迫害自己,是每個女人和每個人都應該學的一件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