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你已經35歲。
你沒有跨過35歲代表的職場榮枯線。既沒被裁員,也沒有晉升,只是站在原地,去留兩難。
你沒能組建想象中圓滿的家庭。既沒有愛上誰,也沒有被誰愛著,對於愛情,你稱已經“看破紅塵”。
你還沒來得及與原生家庭和解,但你的父母已經開始老去。
你還有滿腹雄心壯志沒有實現,只是回過頭看,它們都像破洞的氣球般,癟成一團。
在小紅書上,《視覺志》發現了博主@加拿大佩恩。
他今年36歲,待過大廠、創過業,轟轟烈烈開始、又悄無聲息失敗,目前,他正在加拿大當藍領工人。
佩恩工作時
回過頭看,他的35歲比開頭所有描述更為“慘烈”。
他從大廠蒙冤離職,傾其所有押注創業,結果在疫情下慘敗。
壓力之下,他確診雙相情感障礙,一度抑鬱、自殘,難以走出泥淖。
35歲那年,他完全沒有變成自己“想象中的大人”。
但他重新站起來了。
在視覺志全新真實故事欄目《三五不慌》第二期,我們與@加拿大佩恩展開了對話,試圖展現他的生活解法。
現在,他正在加拿大溫哥華,做起屋頂清潔維修工作。他在每一個清晨爬上客戶的屋頂,兢兢業業為其清理雨槽裡堆積的樹葉。
儘管這意味著他要從白領變為藍領,此前的大廠光環、十年互聯網經驗幾近“清零”,但他認為,自己正在走一條最靠近自我的道路。
在他身上,你會看到一個普通人三十餘年的奮鬥歷程,會看到他身上豐富、多元的各類標籤。
同樣,你也會觀察到,一個真實鮮活的人會如何面對生活低谷,又如何從人生困境中“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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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
佩恩永遠記得創業失敗後,他坐在辦公室裡,與員工一個個交談、商量工資和賠償的場景。
彼時,公司在望京的辦公樓剛開工不久,新產品二期研發還在火熱進行。但疫情來臨,資本愈發謹慎,投資人突然撤資,“賬上立刻就沒錢了,發不出工資了”,佩恩回想自己面對二三十位員工的場景,只覺得“難受,心裡很難受”。
公司開業時
他只能自己掏錢填補工資的窟窿,同時,他也有對仲裁的擔憂。他把員工按不同的時間約到公司,傾心講述當下的困境。他清楚此刻的自己其實站在了員工的對立面,無論如何也很難被理解,他只是盡力不讓自己成為那個“黑心的老闆”。
同時,他承認自己輸了。
此前,他與技術合夥人創辦的公司已經估值4300萬,在元宇宙風口還未到來之前就創辦了以遊戲社交為主題的“遊戲元宇宙”App。產品剛上線時,“數據好到像是刷出來的”,他一夜都沒有睡著,似乎“明天就會成功”。他在北京熱門商圈望京Soho租了辦公室,開業當天,公司門口擺滿了氣球和鮮花。他四處與投資人洽談,拉到虎牙、鬥魚400+名鬥魚主播入駐產品,一時風頭無兩。
員工慶祝產品上線
但因為疫情,他失敗了。
這次創業終結於2021年11月31日,這年他35歲。
為了創業,他從大廠離職,押上幾乎所有積蓄。然而,投資人撤資、資金鍊斷裂、產品研發不成功,連續的打擊幾乎要將他擊垮。
“為什麼是我?”
失敗之後,佩恩開始分析原因。
最大的問題,是創業的內容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又或者,他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從小就“愛折騰”,高中時,他迷上了穿越火線,大學就拿下穿越火線某全國賽冠軍,他開創了“瞬狙”技法,遊戲ID至今仍被許多CF迷記住,叫“狙神佩恩”。此後,他帶領幾位同樣知名的選手繼續參加比賽,連續拿了三屆冠軍,緊接著,又在YY創辦了全國最大的CF公會,巔峰時期,每晚在線人數超過5000人。
百度搜索“狙神佩恩”的結果
畢業後,他決定拋下之前的“野路子”,扎進遊戲行業裡,從“新生“當起,進行系統化學習。他先後進了幾家遊戲公司,名頭一個比一個響亮,至今,他參與策劃、運營的遊戲還在許多人手機上運行。
“那會兒我對自己有自信”,佩恩說,這份自信也延續到了創業上,“我當時覺得這些我都能把握,我很樂觀”,後來,他才發現他的能力並不足以讓他撼動資本。
這麼多年來,他埋頭做事業,沒有認識太多投資人,但對創業公司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錢。
於是,在成功很多次後,他迎來了這場巨大的失敗。
一夜之間,他欠債百萬,只能靠積蓄慢慢補償。
但對他而言,最令他難熬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慌。偶爾,他會突然感到興奮,“一晚上睡不著覺”,有時,他會陷入抑鬱,失去做任何事情的力氣。他還發現自己易怒,對事情的反應程度超過常人。
2021年過年時,他與父母在一起吃飯,“忘了是哪句話把我點著了”,佩恩站起身來,掀了桌子,把整個家都砸了。父母和姐姐傻站在一旁,驚訝到說不出話。那天之後,佩恩決定去精神心理科就診。
佩恩確診結果
“雙相情感障礙,重度”,拿到檢查報告後,佩恩遵醫囑去社區備案報道,同時,開始服藥。這段時間,他不斷想起此前創業的回憶,想到“創業拼圖在腦海中拼全的那個晚上”,但他眼前的現實,灰暗、無趣,也沒有活力。
精神狀態不佳時,下降的免疫力也會讓人被許多年前的陳舊回憶攻擊。在對一切失去興趣的同時,佩恩回憶起遙遠的童年。
因為歷史原因,他剛出生時就被寄養在別人家,養母、養父先後去世。他的整個小學是在班主任家度過的。學校的小孩知道他家沒有人來開家長會,總會欺負他,最壞的情況,是他被打到左手手骨骨折。
小時候的佩恩
14歲時,他終於叫了親生母親第一聲“媽”,但此後的很多年裡,他都失去了親情的概念,“我只知道希望父母好,但感覺不到親情的溫暖。”
他不願意想起這些,但日益加重的病情讓他無法不對自我進行剖析。吃了一段時間藥後,他覺得自己“變傻了,記憶力越來越差”,但他忘記了許多當下的事情,久遠的痛苦還在不斷困擾他。
創業失敗和童年陰影共同襲來的時候,他在手臂上劃下一道道血痕,心想,“為什麼是我?”
流浪式逃離
在藥物作用下,大部分時候,他都感到格外平靜,“大腦一片空白”。
同時,他也有些厭倦了。
厭倦遊戲。那些絢爛、精巧的畫面和設置曾經是他的精神支撐,在童年時無數個孤寂的夜晚,他從遊戲裡獲得了溫暖,收穫了朋友和關心。但他卻突然發現,“遊戲並沒有傳遞太正向的東西。”
厭倦職場。在大廠,他因為過於較真被人排擠,成為全組公敵。他不喜歡站隊,但現實總逼他做出選擇。待在互聯網那十年裡,他有值得分享的回憶,但更多時候,他只感受到了內卷帶來的深刻疲憊。
佩恩(左)曾主持大廠年會
“還能重新開始嗎?”,他想。
許多年前,他在旅行時遇到過一個來自多倫多的木匠。對方告訴他,做木匠也可以很開心,每年的假期很多,可以買風景很好的大房子,可以過自己想要的人生。佩恩聽後,回答,“這種生活離我太遠了”,木匠反問,“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很遙遠?”
這句話戳中了他。一激動,佩恩當下就遞交了移民資料,打算作為35歲之後的備選。
病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重新想起了這條路,在那時,放下一切、重新開始或許是他唯一的選擇。
與其他移民黨不同,佩恩的出國幾乎是“流浪式”的。考慮到這段時間無法照顧父母,佩恩把僅剩的存款都存進一張卡里交給家人,只帶了2000加元現金。他計劃,落地加拿大後就要開始工作,先養活自己再說。他帶了睡袋、帳篷、壓縮餅乾,防止自己流落街頭。
佩恩的睡袋
臨走前,他在抖音挨個私信了在加拿大的老闆,謀求工作,“我什麼都可以幹,也不挑”,最終,他找到了一份屋頂清潔的工作。
抱著流浪的心態,他出發了。
這份工作稱得上危險。剛乾活的前幾個月,佩恩不敢告訴家裡人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說,“一切都好”。但鏡頭之外,他需要帶著設備爬上有坡度的屋頂,即便綁了安全繩,也有一不小心就懸掛在半空中的風險。他形容,“最可怕的是從梯子跨上屋頂的那步”,一腳邁開,整個視野都變了,許多工人都因為恐高停在了這一步,只能做地面維修工作,但佩恩到加拿大的第一天就踏上了房頂。
在溫哥華,許多房屋的雨槽都會落入樹葉,堵住排水口,使積水反流,導致房體腐蝕,佩恩的職責則是清理、維修雨槽和屋頂。他發現,藍領工作總會讓人不經意間“滿身傷痕”,“今天是手破了,明天腿上又有個傷口,都不知道怎麼來的”,他的褲子總是被磨破,一天下來,工作服髒兮兮,人也灰頭土臉。
佩恩工作時
技術逐漸成熟後,他有了單幹的想法。為了攢錢買專用設備,他去工程隊裡打零工,貼瓷磚、刷油漆、做門、搬磚,最忙的時候,他白天工作,沒時間吃飯、換衣服,晚上五點收工後去上三個小時的語言班,到家後開始吃一天中的第一頓正餐,吃完繼續做副業——用此前的互聯網經驗幫本地商家做品牌諮詢,結束後,他會在凌晨啃書,看裝修相關的書籍,精進技能。
在具體的工作內容裡,他的病情逐漸好轉,忙碌的日程擠佔了他的生活,同時也讓他的大腦恢復活躍。
他也遇到過難熬的時刻,作為初來乍到的新移民,他時刻要面臨文化差異、語言問題,以及新工作中的障礙。有時,他會在夜裡想起家人,以及他留在國內的兩隻寵物狗。為了擋住眼淚,他會把口罩拉上鼻樑、遮蓋眼睛。
但更多時候,他會將手裡的設備當成“表演工具”,演一出孫悟空揮金箍棒,他說,“總要苦中作樂嘛。”
35歲,不慌
偶爾,他也會想到此前在辦公室敲鍵盤的白領生活。舒適的辦公環境、暖和的茶水間、公司的免費晚餐,似乎已經離他很遙遠。但和這些同樣遠去的,還有無止境的內卷、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日復一日對精神的消耗。
在加拿大待了大半年後,他的溫飽有了保障。訂單越來越多,有人建議他請工人分擔任務,他想了想,自己的計劃並不是深耕藍領這條賽道,但,“如果不做屋頂,還能做什麼?”
有一次,他幫客戶清理完雨槽,正打算收工,客戶突然問,“能不能幫我買點菜?”,這原是他職責範圍之外的事,卻點醒了他。他觀察到,許多加拿大本地的屋主並不缺錢,她們有跑腿辦事的需求,清理雨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如果能被她們信任,他就可以開發足夠大的服務空間,去滿足屋主的要求。
他的創業基因再次萌動,利用此前積累的編程經驗,他做了一個叫“Puffin”的新網站,除了基礎的房屋養護工作外,還提供生鮮上門、日化用品售賣等服務。加拿大本地的外賣、網約車並不發達,這些業務仍然是藍海。之後,他還想將服務延伸到“免費接送機”上。
佩恩提供的部分服務
目前,加拿大正值雪季,許多屋頂工作無法進行,但這也給他提供了重新創業的時間。他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改代碼、修改物品、上架”,那些短暫遺失的創業衝動,又一股腦地湧了回來。他發現,“原來我一直沒有變過。”
他不再思考“之前創業失敗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行”,他想通了,“每個班只能有一個班長,我不當班長,就當個普通學生”,他覺得現在正在做的事或許是“小事業”,但沒有關係,“做普通學生,平平淡淡做些事也挺好的。”
在“Puffin”網站首頁最下方,佩恩在品牌故事一欄裡寫到,“本網站50%利潤用於慈善捐贈,因為創始人的童年曾流離失所”。
做公益的確是他持久的習慣,從大學起,他就定期組織捐贈活動,去北京太陽村孤兒院做義工。
和那些小孩嬉鬧的同時,他想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是如何無家可歸、被人欺凌,又如何在人際關係中試探,試圖得到一些溫暖。
佩恩與受助兒童
他或許失去過一些愛,但有時,我們只能通過給予愛,才能獲得更多愛。
今年,佩恩36歲了。
在長達四小時的採訪中,佩恩很少提到年齡,對他而言,年齡不過是標籤。
但坦白說,我一直對即將來臨的35歲心懷恐懼:
如果35歲時,我沒有變成想象中的大人,該怎麼辦?
如果35歲後,我擁有過的一切都消失了,又該怎麼辦?
我感到壓力、焦慮、難熬,以及挫敗。
但從佩恩身上,我看到了從頭再來的勇氣。
或許,在35歲那年,佩恩“失敗”了。
前半生,被社會認可的一切,統統消失、崩塌、潰敗。
但他還是爬起來了,他說,“我只想往前看,因為我一直是這麼做的。”
我想,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卡在中間的三五,應該是“不慌”。
要有歸零的勇氣,更要有向前的魄力。
現在,加拿大仍然下著大雪。佩恩在小紅書新發布的視頻中,踩在很厚的雪裡,需要花一些力氣才能把腿拔出來,然後邁開下一步。
他跑得很快。
他喜歡用“追夢赤子心”當背景音樂,副歌部分,GALA樂隊聲嘶力竭,喊出了六個字:
向前跑。
繼續跑。
2 / Mar / 2022
策劃:視覺志
編輯:林曉風
微博: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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