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意大利史書寫中的“記憶轉向”與“全球史轉向”

作者:朱明
來源:“史學理論研究官方公眾號”微信公眾號
原文刊載於《史學理論研究》2023年第1期

威尼斯風景(圖源:新華網)
從1997年的《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到2017年的《全球意大利史》,在過去的20年,意大利歷史學界關於本國曆史的書寫經歷了很大的變化和深刻的轉型。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被看作整個歐洲關於民族國家歷史書寫探索歷程的縮影。無論藉助歷史書寫重構民族國家身份,還是在全球化的衝擊下拯救國家記憶,意大利的歷史編撰者都在歷史敘述中通過追尋記憶來建構認同,而在20年前以及當下,這種努力都可以被置於更加具體的歷史語境中,用來探討歷史編撰與時代的關聯性,以及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滿足時代的需要。本文試圖從兩本具有代表性的歷史著作入手,在意大利史學發展的脈絡中進行比較,並對其編撰的時代背景進行探討,以期拋磚引玉,激發人們對當下關於民族國家歷史書寫、歷史記憶、全球史等問題的深入思考。

一、意大利史的編撰傳統

意大利史的書寫可以追溯至文藝復興時期圭恰迪尼的《意大利史》,但這部寫於16世紀30年代的歷史著作主要敘述意大利戰爭,只能算得上是一部斷代史。圭恰迪尼和馬基雅維利還寫過《佛羅倫薩史》,類似的歌頌城市國家的歷史著作還有很多,它們主要出自意大利人的地方自豪感,但恰恰造成了此後意大利國家身份締造的困難。18世紀的穆拉托里(Ludovico Antonio Muratori,1672—1750年)開始從意大利的角度撰寫歷史,他於1744—1749年出版的《意大利編年史》(Annali d’italia)即從意大利整體的角度敘述中世紀史。
19世紀時,隨著意大利民族國家的形成,意大利史的書寫開始受到重視。正如撒丁王國首相馬西莫·達澤里奧(Massimo d’Azeglio,1792—1866年)在意大利1860年統一時所倡導的:“我們已經締造了意大利,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創造意大利人!”地理、民族、方言、宗教不同,各個區域的歷史遺產不同,加之處於容易受到外來影響的地中海地區,這些都加劇了意大利身份認同建構的困難,也促成了19世紀意大利史學家參與“創造意大利人”的使命感。
為了給新生的意大利國家尋找合法性,意大利復興運動(Risorgimento)時期的歷史學家們傾向於到中世紀史中尋找資源,以歷史記憶作為現實鬥爭的工具。意大利的古代史和中世紀史有許多可資利用的主題,但也使其面臨兩難困境。由於許多意大利史家不希望強調古羅馬帝國的遺產,加之19世紀上半葉浪漫主義興起對崇古心理的打擊,位於古羅馬帝國核心故土的意大利並不像法國人一般熱衷於借用古羅馬歷史。而且,過於重視羅馬帝國也不利於意大利民族國家的建構,因為民族純潔性與普世帝國構成了天然的矛盾。利用中世紀的資源亦是如此。中世紀史中有不少可被利用的主題,如1167年倫巴第同盟在萊尼亞諾戰勝神聖羅馬帝國,1282年西西里晚禱起義驅逐法國人,這些歷史都被當作意大利民族獨立自主的“神話”,用於論證悠久的自由傳統。當時對意大利影響較大的史家卻是來自日內瓦的西斯蒙第和來自巴塞爾的布克哈特,他們讚頌中世紀的意大利城市共和國,以鼓勵意大利復興其歷史上的自由傳統,而這又契合了意大利當時流行的聯邦主義,如西斯蒙第的作品在堅持地方傳統的倫巴第聯邦主義者卡洛·卡塔尼奧那裡就獲得了共鳴,但其對中世紀城市獨立和自由的歌頌也令青年馬志尼深受影響。總之,意大利既利用歷史記憶,也被歷史記憶所困,他有豐富的歷史資源卻缺乏具有凝聚力的、全國性的民族英雄形象或歷史事件可資利用。19世紀起,不少意大利歷史學家致力於從中世紀史到當代史的寫作,以圖將政治理念投射到歷史寫作中去,這也是歷史主義在意大利的體現,如卡洛·特羅亞(Carlo Troya)、基諾·卡波尼(Gino Capponi)、切薩雷·巴爾博(Cesare Balbo)、路易吉·託斯蒂(Luigi Tosti)、米凱爾·阿瑪裡(Michele Amari)等。同時期,檔案開始被整理,也有了專業歷史期刊。進入20世紀以後,克羅齊於1928年出版《意大利史》,敘述意大利自統一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歷史。他的歷史主義對當時的史學界產生巨大影響,但史學家們更關注的是能為意大利帶來民族榮耀的帝國、戰爭、勝利的歷史,尤其是區域史、古羅馬和文藝復興的歷史。加埃塔諾·薩爾維米尼(Gaetano Salvemini)、焦阿基諾·沃爾佩(Gioacchino Volpe)的中世紀史編撰,費德里科·沙博(Federico Chabod)的現代史研究,都受到復興運動的影響,注重歷史書寫與國家建構的關係。
意大利政治的複雜性,也使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書寫充滿喧囂,共和制與王室、民族國家與帝國主義,以及保皇派、教會人士、聯邦主義者和自由派的歷史觀都存在重重矛盾。直到意大利進入共和國時代以後,意大利史的編撰才逐漸確定以“共和與國家”為宗旨。
20世紀下半葉,出現了一批意大利史的編撰,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著名記者、作家和歷史學家蒙塔內利(1909—2001年)於1960年代出版的22卷本《意大利史》,以敘事方式敘述了意大利從中世紀至20世紀的歷史,涉及各個領域。還有著名史學家路易吉·薩爾瓦託雷利的《意大利簡史》,從史前一直敘述至1967年,是一部整體的意大利史。
1972年起,都靈的埃諾迪出版社(Giulio Einaudi)組織集體編寫六卷本《意大利史》(Storia d’Italia)。前四卷為“最初的特徵”“從羅馬帝國結束到18世紀”“從18世紀初至統一”“從統一至今”,側重政治史;第五卷涉及社會、文化等方面;第六卷為對城鄉歷史鳥瞰的圖集(Atlante)。這套書邀請魯傑羅·羅馬諾(Ruggiero Romano)、朱塞佩·格拉索(Giuseppe Galasso)、卡洛·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等意大利著名史家和布羅代爾、勒高夫等外國曆史學家共同編寫。埃諾迪出版社的這套意大利史還配有一系列年鑑(Annali),主題分別為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知識與權力、景觀、自然經濟與貨幣經濟、疾病與醫療、教會與政治權力、猶太人、刑法、食物、工業等。這套“年鑑”不斷推出新的主題,如2009年以移民為主題、2018年以消費為主題,體現了與時俱進。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後期的意大利史編撰已有超越國家史的傾向。如埃諾迪出版社邀請法國史學家勒高夫、布羅代爾以中世紀和近代為主為《意大利史》第二卷各撰寫一章,從題目“意大利以外的意大利”(L’Italia fuori d’Italia)就可以看出他們對跨國性的重視。其中,布羅代爾非常重視意大利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強調意大利和世界的貿易、交流與聯繫。由他撰寫的這一章後來又以法語單行本出版。1979年起,都靈聯合出版社推出了由朱塞佩·格拉索主編的《意大利史》(Storia d’Italia),這套書也是多卷本,基本上以地域為單位進行編撰。21世紀以來,羅馬拉臺扎出版社亦推出按照時段劃分的多卷本《意大利史》。
可以看出,意大利的通史編撰有著悠久的歷史,但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特點。從文藝復興起就有為“意大利”寫史的傳統,到19世紀愈加明顯。然而,這兩次書寫高潮的背後有非常明顯的現實因素,那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戰爭(1494—1559年)和19世紀的意大利統一。在遭受外敵入侵和抵抗外國干涉時,意大利人的同仇敵愾激發了共同的身份意識,使統一的民族國家歷史書寫成為可能。不過,當地方自治傳統導致離心性增強、區域一體化削弱國家身份、全球化衝擊國家自主性的時候,意大利本不穩固的國家意識就會受到極大的衝擊。意大利通史的編撰,始終容易受到內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影響,這與其自身的歷史背景和現實狀況有很大的關係。意大利狹長型的山地結構和自然條件的割裂性加大了其統一的難度,以及強國環伺、外來干預不斷,則使意大利的歷史書寫具有為本國本民族安身立命的使命感。20世紀末至今,全球化的發展、歐洲一體化的進程,又激發了意大利國內根深蒂固的地方性,南北發展不協調問題加重。正是這些因素推動了意大利史學界追隨各種新的歷史書寫趨勢,嘗試不同的歷史研究方法進行本國史的書寫。《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和《全球意大利史》就是在這個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二、意大利的“記憶之場”與國家建構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國家紛紛出現“記憶之場”的研究與書寫。這一浪潮源於法國,可以追溯至20世紀上半葉提出集體記憶理論的莫里斯·哈布瓦赫。20世紀80年代,皮埃爾·諾拉組織集體合作研究,1984—1992年先後出版三卷本的《記憶之場》(Les Lieux de Mémoire)。緊接著,德國和意大利也出現類似的書寫。20世紀90年代,德國開始“記憶之場”研究,並一直延續到21世紀初才編撰完成《德意志的記憶之場》。1996年起,意大利的馬里奧·伊斯能希主編了三卷本的《意大利的記憶之場》(I luoghi della memoria)。《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的三卷主題分別為“符號與神話”“結構與事件”“人物與日期”。馬里奧·伊斯能希先後任教於意大利多所大學,為當代史專家。1970年,他出版《一戰神話》,該書已多次再版,是一本經典之作。他於1994年出版《廣場上的意大利:1848年至今的公共生活之場》,2007年出版關於加里波第的歷史與神話的著作,近年來還有不少新著,包括《我的記憶之場》。
《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符號與神話》注重一些象徵性意義的符號,如關於復興運動和革命先驅的歷史記憶與國民教育、紀念性事件、“大意大利”的神話締造;三色旗、蓬蒂達(1167年倫巴第同盟在此成立,對抗北方的神聖羅馬帝國)、歌劇、讚美詩、鐘樓和鐘聲,都是與意大利的民族傳統有關的符號;羅馬、聖彼得廣場、客廳和沙龍、意大利與美洲的聯繫、祖國祭壇是在空間中體現出來的意大利歷史記憶;意大利的非洲殖民地、美洲和美國與意大利的世界聯繫;對紅色旅的考察則辨析了紅(左翼)與黑(右翼)、話語與符號,以及符號之戰。這一部中還有許多代表意大利的各種符號,體現了符號學在意大利史學中的應用。
《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結構與事件》中的主題,有國家、廣場、咖啡館和酒館、教區、黑手黨、演講壇、元老院、總罷工、電影、“米蘭五日”(1848年反抗奧地利統治,亦為意大利獨立戰爭的起點)、一戰、向羅馬進軍、西班牙戰爭、希臘戰爭、從俄國撤退、戰俘、抵抗運動(事實與記憶、紀念與記載)、意大利社會共和國、盟軍的到來、對陶里亞蒂的攻擊(1948年7月25日)、豐塔納廣場爆炸案(1969年12月12日)、阿爾多·莫羅被暗殺事件。
《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人物與日期》選擇了意大利歷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和日期,深挖其作為符號被確立的過程和演變情況,並對其意義進行解讀。人物有馬志尼、加里波第、埃馬努埃爾二世、墨索里尼、引發法西斯統治危機的馬泰奧蒂、教皇;還有文學作品如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和瑟吉爾·託皮的《少年畫報》中的主人公,以及匹諾曹和“淘氣包”(Gian Burrasca),乃至意大利的足球人物;日期有9月20日(1870年意大利攻克羅馬,完成統一)、5月1日(1891年羅馬等地的工人遊行示威)、6月10日(1940年意大利向英法宣戰)、7月25日(1943年墨索里尼垮臺)、9月8日(1943年意大利投降)、4月18日(1948年大選中基督教民主黨勝出並長期執政)、1960年7月(工人和學生對法西斯右翼的鬥爭),也有作為關鍵轉折點的1945年、1956年、1968年等。
意大利的“記憶之場”雖然受法國相關研究的啟發,但也有自己的目標。從結構上來看,法國的“記憶之場”分為“民族”“國家”“共和”三部分,而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並沒有如此清晰的劃分,還是以事件、人物、符號大致劃分。從研究意義上來看,法國的“記憶之場”旨在建構“沒有民族主義的民族意識”,是對傳統民族主義史學的解構,因而更具包容性,將記憶變成了遺產。而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可能很難具有同樣的意義,也因而沒有打出讓人一目瞭然的鮮明旗幟。究其原因,法國的“記憶之場”出現的背景是共和國和民族國家建構的任務均已完成,而意大利正處於共和危機,其國家的整合也困難重重。因此,兩國的“記憶之場”有著不同的目標。
首先,《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執著於探討“共和”,對共和相關的主題做了大篇幅的討論,這與20世紀末意大利共和危機的背景直接相關。同法國在大革命之後就確立共和不同,意大利雖然在中世紀產生了輝煌的城市共和國,但其現代共和體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才建立的,比法國的共和制度脆弱很多,且屢屢受到極端勢力的破壞和挑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了極右翼和極左翼對意大利的撕裂。極右翼在20世紀60年代的興起構成對共和秩序的暴力衝擊,而1968年是西方學生運動最高漲的時期,在意大利也爆發了學生的激進運動,並由於工人要求提高工資而發生大罷工,導致了被稱作“火熱之秋”(autunno caldo)的運動高潮,進而爆發1969年都靈菲亞特汽車製造廠工人的抗議,且得到左翼大學生的支持,引發了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的一系列暴力事件。極左翼和極右翼之間的不斷鬥爭嚴重破壞了意大利社會的團結,也使得對意大利當代史產生了不同的解讀和“記憶”。如1969年的米蘭豐塔納廣場爆炸案、1978年綁架並處決阿爾多·莫羅事件,其原因至今眾說紛紜,有的認為要歸咎於極左翼的“紅色旅”;有的認為這是意大利國傢伙同新法西斯主義力量合謀的“黑色恐怖”,政府藉機打擊左派;也有的認為冷戰背景下,美國為對抗蘇聯,支持意大利政府建立秘密組織實行“緊張戰略”,破壞左翼力量。可見,共同的歷史書寫困難重重。而當這代人老去後,共和國被撕裂的傷口也一直難以彌合,構成了歷史與記憶的張力。隨著20世紀80年代政府打擊黑手黨的“淨手運動”的展開,深層矛盾最終導致傳統政黨紛紛解體,意大利“第一共和”結束,20世紀90年代過渡到“第二共和”。這些利益的糾葛和歷史解釋的困境,使意大利需要對徘徊在重建“共和”的十字路口的國家給予更合理的歷史闡釋,這也是其“記憶之場”出現的重要背景。因此,該書花了很大的篇幅探討與此相關的近現代史,尤其與共和相關的歷史事件和象徵符號。
其次,意大利的民族國家的建構道阻且長。故而,其“記憶之場”致力於從近現代歷史中尋找建構的資源。與中世紀中晚期起就由國王不斷聚合領土、建立王國的法國不同,意大利的統一晚得多,直到19世紀後期才勉強實現。雖然意大利此前的歷史非常豐富,但作為統一國家的共有的歷史卻捉襟見肘,各大區的地方傳統和身份認同非常之強,地域先天差異明顯,這阻礙了意大利國家的整合,使其比法國面臨更強烈的去中心傾向,也比法國肩負著更重的認同建構任務。從地方出發的歷史書寫也是對國家歷史書寫的挑戰。但是,由於二戰以後經濟社會史在歐洲盛行,極大地推動了對地方和底層的重視,各種國家歷史書寫已不能夠滿足人們的需要,尤其是缺乏“地方”和“底層”視角的國家歷史。人們需要有地方視角和群體記憶的歷史,更願意根據切身利益和情感閱讀歷史。為了滿足這一需要,史學家也會將更多樣化的記憶納入歷史書寫,讓宏大敘事的失語者能夠看到自己在歷史中的作用,增強其歸屬感和認同感。這也是微觀史學在意大利興起的原因之一,如卡洛·金茲伯格的歷史書寫就特別強調意大利東北弗留利地方的特性,以此彌補整體史和宏大敘事的不足。然而,在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中,很難看到這種多元性,這三卷本的內容大多以19世紀的意大利統一和復興運動作為書寫對象,也會上溯至古代和中世紀尋找資源,但總的目標是強調作為意大利人擁有的共同經歷,從而激發出共同的記憶和身份。
此外,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也與現實中國家發展的困境與焦慮有關。意大利在二戰後創造了30年的經濟奇蹟,而1973年是個分水嶺,此後石油危機導致滯脹,凱恩斯主義被新自由主義取代,國家面臨的問題愈加嚴重。區域發展的不平衡使南北分裂嚴重,甚至出現“三個意大利”,即農業為主的南方、政治中心的中部與工業主導的北方。這對民族國家建構本就先天不足的意大利而言是很大的威脅,很容易導致經濟發達地區想要脫離國家框架,以意大利北部地區為典型。除了經濟方面,還有政治方面的顛覆性因素,20世紀90年代,冷戰的結束和歐盟的成立,都對國家構成了挑戰。眾多國家獲得新生,而超國家的歐盟則侵蝕國家的權力;邊界的開放和領土的重組也衝擊了國家,讓人們對國家的脆弱和多變感到困惑。
因此,將《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置於20世紀90年代的現實狀況中,可以看出其對國家建構的關切。它從空間角度探討了廣場、道路、祖國祭壇等元素在民族國家建構中的作用,集中於傳統歷史書寫中被忽視的與意大利相關的歷史,分析兩次世界大戰中意大利戰俘被抹去的記憶和分裂的記憶。它在對意大利抵抗運動等重要歷史事件進行宏大敘事的同時,也注重區分個體的記憶和集體的記憶,地方視角和國家視角,從而納入更多的個人經驗。它在大力加強意大利復興運動以來的線性敘事的同時,也對意大利“第一共和”時期的內部矛盾做了更多的說明和解釋。此外,它也通過具體而微的案例強調了意大利自古以來的悠久傳統。雖然該書沒有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敘述,但可以看出,書中充分體現了旨在彌合裂縫、促成團結、激發自信的努力,以及其力圖彌補傳統歷史書寫在應對新時代挑戰時的不足。
除了《意大利的記憶之場》,意大利在20世紀90年代還出現不少其他記憶研究,這些研究通過空間、紀念碑式建築、儀式路線、記憶和慶祝活動等方面考察意大利人國家認同和身份建構的歷程,並探討民族國家如何被想象,以及象徵和神話如何被締造以使愛國情感深入人心。這些研究多關注國家記憶的建構,對意大利何時以及如何成為一個國家進行了深入探討。霍布斯鮑姆於1974年出版的《傳統的發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於1983年出版的《想象的共同體》,均將民族文化和現代國家作為民族主義發明的產物,強調其建構性。“記憶之場”與這一理路不謀而合,且一脈相承,體現了20世紀70年代起西方歷史學家的共同旨趣和學術潮流。可以說,《意大利的記憶之場》正是在這一學術趨勢影響下的產物,也正好體現了國家建構之艱難。
當然,這種理路也不是沒有問題,正如有學者發出疑問:那些參加革命和起義的人是讀了愛國詩歌或看了愛國繪畫、紀念性建築才奮勇向前的嗎?真正原因是不是日常生活中人們面臨的現實問題沒有得到很好解決,如高稅收、失業、不健全的代議制、經濟條件惡化、反教會改革、對統治王朝的不滿等與利益直接相關的因素?
而且,隨著歐洲一體化的進展,“記憶之場”也在不斷拓展其研究對象的範圍,加深對民族國家的思考。2012年,德國出版了三卷本的《歐洲的記憶之場》。2020年,意大利也出版了《歐洲:記憶之場》。一方面,這將之前圍繞著民族國家的記憶研究拓展到更大的區域,隨著歐盟的發展而從歷史上探索其合法性的依據;另一方面,這對“記憶之場”能否突破民族國家框架,進一步拓展到更廣闊的空間,也是一個挑戰。當區域一體化遭遇21世紀全球一體化時,記憶研究和歷史書寫也將面臨更大的挑戰。

三、全球化浪潮中的意大利全球史書寫

進入21世紀以後,越來越強的全球化浪潮改變了民族國家書寫的模式。但是,與以英美為代表的強調聯繫和互動的全球史不同,歐陸在這一波全球化浪潮推動下的歷史編撰緊緊圍繞著國家,形成了國別史與全球史的結合。2017年,法國和意大利同時出版了全球視野下的本國史,2018年西班牙也緊隨其後出版了西班牙的全球史。
意大利歷史學家安德烈·賈蒂納集結165位歷史學家,彙總了176篇文章,以時間為軸,從公元前3200年到公元2015年,在形式上採取了編年史的體裁,完成了這本厚厚的《全球意大利史》。該書選取的時間點一般都與具有全球意義或非國家中心意義上的事件有關,有時以人物和事件為主,有時選取商品和思想。總之,是為了凸顯意大利在歐洲、地中海乃至世界範圍內的位置,注重從流動和交往的角度重新建構意大利歷史。與其他全球史類似的是,該書特別通過物與人的流動強調意大利對世界的貢獻,許多“意大利製造”成為帶有全球色彩的商品,如法拉利、阿瑪尼、菲亞特,等等。意大利的悠久歷史和文化資源也是該書重點關注的方面,如特倫託會議後反宗教改革時期意大利傳教士在世界各地的傳教,尤其是在美洲和亞洲,體現了意大利在基督教傳播中的作用。一些作品、作家也被作為歷史書寫的對象,尤其是那些具有世界影響或受早期全球化影響的作品,如1881年的《匹諾曹歷險記》和1886年的《愛的教育》,這也是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兩部意大利著作。20世紀初,卡魯索等歌唱家到美國,帶動了意大利南部歌曲在美國的流行;而指揮家托斯卡尼尼受法西斯迫害逃到美國,成為古典音樂的一代符號。1938年,恩裡克·費米為逃避納粹迫害,領完諾貝爾獎後直接逃往美國,推動了原子彈的研發,甚至被譽為“意大利航海家已經登陸新世界”。還有葛蘭西對世界左派思想,包括現代性的反思以及後殖民主義等思潮的影響。該書在討論人的流動時,意在凸顯意大利人在世界交往中產生的影響,但也經常論及意大利移民勞工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這種將跨國史與國家形象史結合起來的做法,恰恰體現了全球化時代容易遇到的問題。
《全球意大利史》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非線性敘事。與傳統的意大利史的編年順序和線性敘事不同,該書在敘事上的非連續性很明顯,選取的時間點非常跳躍,兩個時間點之間有時會相差半個世紀,選擇的是一些編者認為與全球化能夠聯繫起來的事件,如476年西羅馬帝國崩潰、1618年的三十年戰爭,等等。這體現了意大利的視角,略去了很多我們習以為常的重要事件,而是集中於那些能夠體現意大利與外部世界聯繫和互動的事件,從而體現其“全球性”。當然,在時段分佈上,該書也存在不均的情況。比如,對於12世紀竟然一個事件也沒有提到,從1088年博羅尼亞大學創立,接下來就到了1204年威尼斯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12世紀的航海共和國與東方的聯繫本應是很重要的全球史事件和趨勢,在此卻付之闕如。一般而言,以往的國別史邏輯在於凸顯意大利民族或國家發展的軌跡,論證其合法性或進步性,而全球的意大利史則著眼於在國家層面上不見得很重要但在世界歷史發展中卻具有整體意義的事件。這種方式既是對傳統的國家歷史敘事的挑戰,也是一種補充和調整。實際上,《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也是如此,擷取一些具有典型性的個案,深入思考國家的歷史。
其次,重構性。歷史編撰往往體現時代精神,而該書的宗旨是將意大利史“全球化”,將意大利史放在世界史的脈絡中,從這個角度重新認識和介紹意大利。意大利在全球化大潮中和世界秩序重組時正陷入困境,也面臨著日益增長的狹隘民族主義的衝擊。誠如編者所說,在這樣一個經濟危機愈演愈烈、地緣政治重組、恐怖主義威脅和大移民的時代,需要對歷史進行重新審視。例如,被稱作體現文明衝突的勒班陀海戰的章節指出,事實上雙方陣營中都有混雜的人員,奧斯曼一方的基督徒船員、基督徒官員等,他們有的是被迫,有的是皈依。對兼任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國王的西班牙國王而言,真正的目標不在於勒班陀,而在於北非沿岸。奧斯曼與西班牙籤署和約,從而全力以赴與東邊的什葉派穆斯林進行戰爭。戰爭過程中也充滿奴隸販賣、信仰變換、利益瓜分的情況。因此,是否構成文明的衝突還需謹慎考慮。該章最後回顧了勒班陀被當作民族神話和文明衝突的簡要歷程,並且批判了這種罔顧歷史事實而任意詮釋的做法。
第三,前沿性。同“記憶之場”類似,該書注重使用符號、景觀等空間視角,也運用人類學方法。該書選取的個案一般都具有前沿性,從每一章節後面列舉的書目可以看出,大部分話題都是意大利甚至整個歐美學界和出版界近年來關注的話題,體現了很強的前沿性和時代性,也保證了每一節都有最新的研究成果作為支撐和基礎,如在古代部分,甚至以格陵蘭島的冰芯試驗考察當時意大利的經濟活動程度;從希臘愛琴海上的島嶼(德洛島)出發看意大利與東方的聯繫。從該書可以一覽國際和意大利學術界近年來在意大利史領域的最新進展。
整體上來說,該書體現了國別史書寫中的空間轉向,在地理空間上,起自阿爾卑斯山,終至蘭佩杜薩。“記憶之場”體現了在特定的國家空間中討論國家建構,而全球史則在空間上進行拓展,對國家單位有所突破,但也做了補充。如果說“記憶之場”體現了時間維度的拉伸,那麼,“全球意大利史”則是在空間維度上的延展。
進入21世紀以後,隨著全球化的推進,歷史學家對民族國家的生成和意義繼續深入探索,拓展歷史研究的空間範圍,微觀史、全球史、全球微觀史等,都是這種變化的體現。值得一提的是,微觀史恰是在意大利發展起來的,而全球微觀史也是其傳統的延續。這種結合了地方史與全球史的做法實際上也是對國別史的補充。

四、意大利歷史書寫的變化

從20世紀末的“記憶之場”到當下的全球國別史,我們可以看出二十年多來意大利史研究和書寫的轉變歷程,以及在這背後的歷史傳統、現實因素和學術思潮的影響。不管是敘事史,還是使用分析方法,意大利史的書寫都有很強的指向性,那就是為國家統一與民族建構服務。那麼,如何看待從“記憶之場”向“全球意大利史”的轉型呢?
時代的變化和內部的矛盾使意大利需要不斷重新認識自己。20世紀八九十年代,共和體制不斷遭到打擊,傳統政黨的合法性喪失導致政壇大崩潰。“北方聯盟”等地方分離勢力愈演愈烈,社會內部矛盾嚴重,這些都促使意大利重新認識自己的過去,在紛繁複雜、波譎雲詭的歷史中尋找共識,團結起國民共同應對困境。加上意大利的統一時間短、困難大,不得不想方設法彌合自身的裂痕。這是“記憶之場”要解決的任務。而20世紀90年代以後,隨著冷戰結束、意識形態對峙局面的終結,世界進入全球化時代,歐洲內部也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意大利是歐盟的元老,1999年又加入歐元區,並目睹了2004年和2007年歐盟的接連東擴。受經濟全球化和區域集團化推動的意大利,也雄心勃勃地想要進入地中海經濟圈和全球市場。這些現實變動對其歷史書寫產生影響,歷史學家紛紛將意大利放在更大的空間尺度上進行研究,討論去中心化、地域差異、歐洲與國家的界定等問題。這也使此前的“記憶之場”模式出現變化,國家建構的討論轉向了對歐洲和世界的展望。意大利對國家神話進行批判,傳統的國家歷史書寫的宏大敘事似乎正在被消解。近年來,意大利也出版了前述《歐洲:記憶之場》和大量地中海史的研究成果,拓展到更廣闊的世界範圍,注重全球視野的同時強調地方視角,將二者結合成為一種全球區域史。斷代史角度也出現了不少新成果。由於全球史注重跨國流動,因此,其發展主要是從前現代時期開始的。但在近年,意大利也出現了不少對19、20世紀和當代史的突破,自覺將國家歷史敘事放在全球史框架中進行。因此,《全球意大利史》也是21世紀以來諸多研究成果基礎之上的集大成者。
一方面,從《意大利的記憶之場》轉向《全球意大利史》,為我們看待意大利史提供了新的視角。以阿爾多·莫羅1978年被殺事件為例,這個原本在國內左右政治之爭的框架中闡釋的事件被放到全球史中。正是這位政治家,想要加強意大利在地中海世界的作用,如參與解決奧地利和南斯拉夫的邊界爭端、利比亞危機和1973年石油危機,與阿拉伯世界進行接觸,也同情巴勒斯坦抵抗運動,而其政治對手安德烈奧蒂則親美,受中央情報局支持,並與右翼和黑手黨有聯繫。放大空間尺度之後,可以從當時世界格局的角度重新闡釋這一國內事件的原因。全球視野下的意大利史,強調意大利有獨立的外交策略,就利比亞、巴解組織等問題與溫和的阿拉伯國家保持對話、發展合作和經濟交流,而非在美國後面亦步亦趨;與社會主義陣營也保持友好關係;強調自己的主權,如1985年巴勒斯坦解放陣線劫持美國人質,投降後被美國插手,但在西西里遭到意大利堅決抵制,雙方一度劍拔弩張。該書跳出意大利的國家邊界,重視地中海周邊,尤其是以往國別史撰寫中被較多忽視的近東、北非,強調意大利歷史與這些地區的利益密切關聯性。同時,該書也強調意大利歷史與世界的密切不可分割性,認為意大利的發展軌跡以及許多重大事件都與世界密切相關,這都是傳統的國家歷史編撰中易被忽視的內容,而重新闡釋正是糾正以往的自我中心化傾向。
正如編撰者在前言中所說,該書並不是僅僅要記述世界在意大利,或意大利在世界,而是想要將二者融合起來,它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揭示意大利人的性格特徵,除了偉人外,還有馬基亞維利主義者、僱傭兵、拉丁愛人、冒險家、恐怖分子、黑手黨、藝術家、背叛者等。而這些恰恰是在全球化時代重新界定意大利國家身份的嘗試。
而且,對於國家歷史上的汙點,該書也有一定的批判和反省,對一些反人類的罪行也做了批判,如對1936年在埃塞俄比亞使用化學武器、對1946年意大利戰犯未受懲處做了檢討和反省。受皮埃爾·諾拉將奧斯維辛視作一個重要的記憶之場的影響,該書也有不少篇幅討論意大利的反猶情況,從歷史和書寫兩個層面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另一方面,相較於《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全球意大利史》雖旨在突破國家界限,但並沒有完全做到用“全球的”視角重新闡釋意大利國家歷史,對本民族國家的自豪感依然很強。如布魯內萊斯基建造佛羅倫薩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一章,作者不遺餘力地將其視作意大利文化的驕傲,卻無視外來影響或啟發,與傳統敘事並無二致。又如,談萬神殿時作者完全沉溺於本國的輝煌,只強調萬神殿建築對世界其他地方(君士坦丁堡、柏林、弗吉尼亞、孟加拉國的達卡)的影響。根據法國曆史學家克里斯托夫·夏爾勒(Christophe Charle)統計,該書提到墨索里尼26次,奧古斯都25次,馬志尼16次,馬基亞維利、加里波第、凱撒各15次。可以看出,該書雖然將本國史擴展到全球空間,但事實上並沒有做到完全突破國界,也沒有充分重視國家以外的世界因素對本國曆史進展的影響,缺乏從全球互動的角度重新看待國家歷史。不得不說,這樣的全球視角其實也是另一種以本國為中心的歷史敘事。在不消解主體中心性的情況下,究竟能否對國別史做出新的嘗試,還需要更多的思考。
事實上,《全球意大利史》之所以依然立足本國,沒有放棄內在的強烈的民族主義訴求,是因為這種訴求是在歷史上形成的,也體現在數個世紀以來的意大利史書寫傳統不斷受到現實因素的影響上。意大利的國家建構從19世紀後期才開始,距今也就一百多年,並沒能很好地解決中央與地方的矛盾、地方之間的差距、南北落差等問題;再加上加入歐盟以後經濟下滑,對歐洲一體化懷有矛盾心理,在全球化進程中也並非一帆風順,使其在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中無法享受太多紅利,加之南北矛盾依然重重,地方勢力不斷主張分離,這激發了國家層面上的民族主義情緒。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貝盧斯科尼時代毫無建樹;第二個十年則面臨重重危機,總理倫齊銳意改革,2016年希望通過修憲公投解決意大利長期以來積累的矛盾,但以失敗下臺而告終。此後,意大利的民粹主義和反歐盟傾向更強,直到最近曾擔任歐洲央行行長的意大利總理德拉吉辭職、中左翼政黨四分五裂、右翼女總理梅洛尼上臺;再加上多年來積重難返的移民問題,都使意大利在全球化進程中前途未卜,愈加“右轉”。如何在全球化和區域化帶來的衝擊下用歷史為這個國家照亮前方,也是歷史學家希望做的事情,因而在歷史撰寫中自然也會出現以本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傾向。所以,在《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出版之後的二十多年裡,意大利麵對各種挑戰,需要在全球化背景下重新認識自我,在歷史和現實的糾葛中為當下準確定位。
如何協調本國史與全球史的關係,是世界各國在全球化時代都需要面對和重視的問題。在歷史書寫中,民族和國家的歷史記憶與全球史並不矛盾,有時甚至相輔相成。歷史書寫受到時代的影響很大,也會體現時代的需求。即使在全球化時代,敘事者依然會受到本國國情的影響,強調自身的主體性,關注國家形象和國家建構問題。19世紀以來的意大利歷史書寫受到很強的民族國家傾向的影響,實際上是對自身的投射和期許,這與意大利的國情息息相關。國家建構尚未完成,來自內部和外部的挑戰又咄咄逼人,故而其全球史的書寫仍然受限於現實的任務,無法做到真正的去中心化敘事,這也是全球史在全球範圍內進展的不均等性的體現。可以說,意大利的國別全球史實際上也是對“記憶之場”的延續。如果說《意大利的記憶之場》是在特定的民族國家空間中對過往歷史的重構,那麼,《全球意大利史》則是打破空間藩籬、在比國家更廣闊的區域內重新探索民族國家記憶的嘗試。
作者朱明,系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註釋從略,完整版請參考原文。

編輯:湘 宇
校審:水 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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