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國家紛紛出現“記憶之場”的研究與書寫。這一浪潮源於法國,可以追溯至20世紀上半葉提出集體記憶理論的莫里斯·哈布瓦赫。20世紀80年代,皮埃爾·諾拉組織集體合作研究,1984—1992年先後出版三卷本的《記憶之場》(Les Lieux de Mémoire)。緊接著,德國和意大利也出現類似的書寫。20世紀90年代,德國開始“記憶之場”研究,並一直延續到21世紀初才編撰完成《德意志的記憶之場》。1996年起,意大利的馬里奧·伊斯能希主編了三卷本的《意大利的記憶之場》(I luoghi della memoria)。《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的三卷主題分別為“符號與神話”“結構與事件”“人物與日期”。馬里奧·伊斯能希先後任教於意大利多所大學,為當代史專家。1970年,他出版《一戰神話》,該書已多次再版,是一本經典之作。他於1994年出版《廣場上的意大利:1848年至今的公共生活之場》,2007年出版關於加里波第的歷史與神話的著作,近年來還有不少新著,包括《我的記憶之場》。《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符號與神話》注重一些象徵性意義的符號,如關於復興運動和革命先驅的歷史記憶與國民教育、紀念性事件、“大意大利”的神話締造;三色旗、蓬蒂達(1167年倫巴第同盟在此成立,對抗北方的神聖羅馬帝國)、歌劇、讚美詩、鐘樓和鐘聲,都是與意大利的民族傳統有關的符號;羅馬、聖彼得廣場、客廳和沙龍、意大利與美洲的聯繫、祖國祭壇是在空間中體現出來的意大利歷史記憶;意大利的非洲殖民地、美洲和美國與意大利的世界聯繫;對紅色旅的考察則辨析了紅(左翼)與黑(右翼)、話語與符號,以及符號之戰。這一部中還有許多代表意大利的各種符號,體現了符號學在意大利史學中的應用。《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結構與事件》中的主題,有國家、廣場、咖啡館和酒館、教區、黑手黨、演講壇、元老院、總罷工、電影、“米蘭五日”(1848年反抗奧地利統治,亦為意大利獨立戰爭的起點)、一戰、向羅馬進軍、西班牙戰爭、希臘戰爭、從俄國撤退、戰俘、抵抗運動(事實與記憶、紀念與記載)、意大利社會共和國、盟軍的到來、對陶里亞蒂的攻擊(1948年7月25日)、豐塔納廣場爆炸案(1969年12月12日)、阿爾多·莫羅被暗殺事件。《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人物與日期》選擇了意大利歷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和日期,深挖其作為符號被確立的過程和演變情況,並對其意義進行解讀。人物有馬志尼、加里波第、埃馬努埃爾二世、墨索里尼、引發法西斯統治危機的馬泰奧蒂、教皇;還有文學作品如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和瑟吉爾·託皮的《少年畫報》中的主人公,以及匹諾曹和“淘氣包”(Gian Burrasca),乃至意大利的足球人物;日期有9月20日(1870年意大利攻克羅馬,完成統一)、5月1日(1891年羅馬等地的工人遊行示威)、6月10日(1940年意大利向英法宣戰)、7月25日(1943年墨索里尼垮臺)、9月8日(1943年意大利投降)、4月18日(1948年大選中基督教民主黨勝出並長期執政)、1960年7月(工人和學生對法西斯右翼的鬥爭),也有作為關鍵轉折點的1945年、1956年、1968年等。意大利的“記憶之場”雖然受法國相關研究的啟發,但也有自己的目標。從結構上來看,法國的“記憶之場”分為“民族”“國家”“共和”三部分,而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並沒有如此清晰的劃分,還是以事件、人物、符號大致劃分。從研究意義上來看,法國的“記憶之場”旨在建構“沒有民族主義的民族意識”,是對傳統民族主義史學的解構,因而更具包容性,將記憶變成了遺產。而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可能很難具有同樣的意義,也因而沒有打出讓人一目瞭然的鮮明旗幟。究其原因,法國的“記憶之場”出現的背景是共和國和民族國家建構的任務均已完成,而意大利正處於共和危機,其國家的整合也困難重重。因此,兩國的“記憶之場”有著不同的目標。首先,《意大利的記憶之場》執著於探討“共和”,對共和相關的主題做了大篇幅的討論,這與20世紀末意大利共和危機的背景直接相關。同法國在大革命之後就確立共和不同,意大利雖然在中世紀產生了輝煌的城市共和國,但其現代共和體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才建立的,比法國的共和制度脆弱很多,且屢屢受到極端勢力的破壞和挑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了極右翼和極左翼對意大利的撕裂。極右翼在20世紀60年代的興起構成對共和秩序的暴力衝擊,而1968年是西方學生運動最高漲的時期,在意大利也爆發了學生的激進運動,並由於工人要求提高工資而發生大罷工,導致了被稱作“火熱之秋”(autunno caldo)的運動高潮,進而爆發1969年都靈菲亞特汽車製造廠工人的抗議,且得到左翼大學生的支持,引發了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的一系列暴力事件。極左翼和極右翼之間的不斷鬥爭嚴重破壞了意大利社會的團結,也使得對意大利當代史產生了不同的解讀和“記憶”。如1969年的米蘭豐塔納廣場爆炸案、1978年綁架並處決阿爾多·莫羅事件,其原因至今眾說紛紜,有的認為要歸咎於極左翼的“紅色旅”;有的認為這是意大利國傢伙同新法西斯主義力量合謀的“黑色恐怖”,政府藉機打擊左派;也有的認為冷戰背景下,美國為對抗蘇聯,支持意大利政府建立秘密組織實行“緊張戰略”,破壞左翼力量。可見,共同的歷史書寫困難重重。而當這代人老去後,共和國被撕裂的傷口也一直難以彌合,構成了歷史與記憶的張力。隨著20世紀80年代政府打擊黑手黨的“淨手運動”的展開,深層矛盾最終導致傳統政黨紛紛解體,意大利“第一共和”結束,20世紀90年代過渡到“第二共和”。這些利益的糾葛和歷史解釋的困境,使意大利需要對徘徊在重建“共和”的十字路口的國家給予更合理的歷史闡釋,這也是其“記憶之場”出現的重要背景。因此,該書花了很大的篇幅探討與此相關的近現代史,尤其與共和相關的歷史事件和象徵符號。其次,意大利的民族國家的建構道阻且長。故而,其“記憶之場”致力於從近現代歷史中尋找建構的資源。與中世紀中晚期起就由國王不斷聚合領土、建立王國的法國不同,意大利的統一晚得多,直到19世紀後期才勉強實現。雖然意大利此前的歷史非常豐富,但作為統一國家的共有的歷史卻捉襟見肘,各大區的地方傳統和身份認同非常之強,地域先天差異明顯,這阻礙了意大利國家的整合,使其比法國面臨更強烈的去中心傾向,也比法國肩負著更重的認同建構任務。從地方出發的歷史書寫也是對國家歷史書寫的挑戰。但是,由於二戰以後經濟社會史在歐洲盛行,極大地推動了對地方和底層的重視,各種國家歷史書寫已不能夠滿足人們的需要,尤其是缺乏“地方”和“底層”視角的國家歷史。人們需要有地方視角和群體記憶的歷史,更願意根據切身利益和情感閱讀歷史。為了滿足這一需要,史學家也會將更多樣化的記憶納入歷史書寫,讓宏大敘事的失語者能夠看到自己在歷史中的作用,增強其歸屬感和認同感。這也是微觀史學在意大利興起的原因之一,如卡洛·金茲伯格的歷史書寫就特別強調意大利東北弗留利地方的特性,以此彌補整體史和宏大敘事的不足。然而,在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中,很難看到這種多元性,這三卷本的內容大多以19世紀的意大利統一和復興運動作為書寫對象,也會上溯至古代和中世紀尋找資源,但總的目標是強調作為意大利人擁有的共同經歷,從而激發出共同的記憶和身份。此外,意大利的“記憶之場”也與現實中國家發展的困境與焦慮有關。意大利在二戰後創造了30年的經濟奇蹟,而1973年是個分水嶺,此後石油危機導致滯脹,凱恩斯主義被新自由主義取代,國家面臨的問題愈加嚴重。區域發展的不平衡使南北分裂嚴重,甚至出現“三個意大利”,即農業為主的南方、政治中心的中部與工業主導的北方。這對民族國家建構本就先天不足的意大利而言是很大的威脅,很容易導致經濟發達地區想要脫離國家框架,以意大利北部地區為典型。除了經濟方面,還有政治方面的顛覆性因素,20世紀90年代,冷戰的結束和歐盟的成立,都對國家構成了挑戰。眾多國家獲得新生,而超國家的歐盟則侵蝕國家的權力;邊界的開放和領土的重組也衝擊了國家,讓人們對國家的脆弱和多變感到困惑。因此,將《意大利的記憶之場》置於20世紀90年代的現實狀況中,可以看出其對國家建構的關切。它從空間角度探討了廣場、道路、祖國祭壇等元素在民族國家建構中的作用,集中於傳統歷史書寫中被忽視的與意大利相關的歷史,分析兩次世界大戰中意大利戰俘被抹去的記憶和分裂的記憶。它在對意大利抵抗運動等重要歷史事件進行宏大敘事的同時,也注重區分個體的記憶和集體的記憶,地方視角和國家視角,從而納入更多的個人經驗。它在大力加強意大利復興運動以來的線性敘事的同時,也對意大利“第一共和”時期的內部矛盾做了更多的說明和解釋。此外,它也通過具體而微的案例強調了意大利自古以來的悠久傳統。雖然該書沒有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敘述,但可以看出,書中充分體現了旨在彌合裂縫、促成團結、激發自信的努力,以及其力圖彌補傳統歷史書寫在應對新時代挑戰時的不足。除了《意大利的記憶之場》,意大利在20世紀90年代還出現不少其他記憶研究,這些研究通過空間、紀念碑式建築、儀式路線、記憶和慶祝活動等方面考察意大利人國家認同和身份建構的歷程,並探討民族國家如何被想象,以及象徵和神話如何被締造以使愛國情感深入人心。這些研究多關注國家記憶的建構,對意大利何時以及如何成為一個國家進行了深入探討。霍布斯鮑姆於1974年出版的《傳統的發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於1983年出版的《想象的共同體》,均將民族文化和現代國家作為民族主義發明的產物,強調其建構性。“記憶之場”與這一理路不謀而合,且一脈相承,體現了20世紀70年代起西方歷史學家的共同旨趣和學術潮流。可以說,《意大利的記憶之場》正是在這一學術趨勢影響下的產物,也正好體現了國家建構之艱難。當然,這種理路也不是沒有問題,正如有學者發出疑問:那些參加革命和起義的人是讀了愛國詩歌或看了愛國繪畫、紀念性建築才奮勇向前的嗎?真正原因是不是日常生活中人們面臨的現實問題沒有得到很好解決,如高稅收、失業、不健全的代議制、經濟條件惡化、反教會改革、對統治王朝的不滿等與利益直接相關的因素?而且,隨著歐洲一體化的進展,“記憶之場”也在不斷拓展其研究對象的範圍,加深對民族國家的思考。2012年,德國出版了三卷本的《歐洲的記憶之場》。2020年,意大利也出版了《歐洲:記憶之場》。一方面,這將之前圍繞著民族國家的記憶研究拓展到更大的區域,隨著歐盟的發展而從歷史上探索其合法性的依據;另一方面,這對“記憶之場”能否突破民族國家框架,進一步拓展到更廣闊的空間,也是一個挑戰。當區域一體化遭遇21世紀全球一體化時,記憶研究和歷史書寫也將面臨更大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