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1919年,38歲的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文章《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有一句話在文中出現了2次:“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這裡的“他們”指年輕一代,“自己”則指向作者魯迅和他的同行者,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後輩去寬闊光明的地方,是他們決心要做的事。文章發表前幾個月,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剛剛過去。


104年後的今天,年輕一代該如何開闢前路?也許,回顧五四先人和他們的精神,能給我們一些啟發。


講述|許子東

來源|《20世紀中國小說》

01.

“五四”新文學:從“官”轉向“人”

“五四”的特點是什麼?一、白話文創作;二、相信科學民主,批判禮教吃人;三、憂國憂民,啟蒙救世;四、相信進化論。它們既是“五四”的特點,也是魯迅的特點。


第一點,白話文創作,我反覆強調,除了鴛鴦蝴蝶派的《玉梨魂》外,大部分晚清重要的譴責小說都已經在使用白話文,例如李伯元、劉鶚,在敘述文字方面,跟“五四”以後的小說沒有本質的區別。


第三點,啟蒙救世,我們看得更清楚了,梁啟超從理論到實踐,早就開始了“五四”憂國憂民之路。


我們記得李伯元還要教官場的人怎麼做官,老殘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這種文俠姿態,都是跟“五四”以後批判社會的主流直接相連。所以在這兩方面,現在人們說沒有晚清哪有“五四”?我們看到晚清跟“五四”是一脈相承。


在另外兩個方面,鴛鴦蝴蝶派“發乎情,止乎禮”,提倡的是改良禮教,這跟“五四”說禮教吃人這麼激烈的姿態,是有所不同的。如果說“進化論”,《孽海花》那些小說,其實也希望中國開放,相信中國會進步,只是對“進步”的定義有所不同。

“五四”的四個特點,兩個完全跟晚清一脈相承,另外兩個也是五十步、百步之分,那我們今天講“五四”新文學,它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


換句話說,從前面的13期,四大譴責小說、鴛鴦蝴蝶派,再到今天我們要講的魯迅、“五四”,重要的不同在哪裡呢?


我雖然以前講過現代文學課,也重讀過魯迅,但是說實在話,正是在這一次仔細重讀晚清幾個小說以後,我才重新認識了魯迅的意義。


從梁啟超提倡以及親身實踐小說界革命以後,晚清譴責小說都在批判社會,而且不約而同地都把官場視為中國社會問題的焦點


李伯元是冷嘲“上上下下,無官不貪”,說不要錢的官員,說書人說實話一個都沒見過;吳趼人熱諷社會各界怪現狀,最奇怪、最荒唐的也是苟才之類的官員;曾樸寫的文官,如果是考出來的,有心救國,實際上是好心辦蠢事,重金買了假地圖等等;劉鶚筆下的貪官固然不好,但所謂清官可能更壞、更愚蠢、更專制。


反過來,如果不是批判,梁啟超用幻想的小說,遙想中國他日富強,可是關鍵的成功要素也還是靠了一個黨、一個領袖,說到底也還是官場的不同,能以文明國家治國之法來治黨,改造官場。《新中國未來記》中的兩個主角,長篇爭議政治改良或者革命方案,其中一個爭議點就是:可不可能有好官?民眾能不能依靠好官?


我們之前引用過的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中最後的一段話,很可以代表晚清政治小說的集體的聲音。這段話就是:


“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麼,百姓就怎麼,所謂上行下效……


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於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編幾本教科書教導他們……


等到到了高等卒業之後,然後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

 

《官場現形記》作者:(清)李伯元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出版

這個願望美好而幼稚,但這裡的“他們”這個詞值得注意。說明寫書人和讀書人其實都不是官場中的人,但中國社會的關鍵卻是在官場。


現在我們看到魯迅的不同了,魯迅關心的重點就不只是“官”,甚至也不只是“民”。魯迅認為中國社會的關鍵不是“官”,不是“民”,或者說也是“官”也是“民”,而要點就是“人”,具體說就是苦難中的國人。文學的焦點從“官”轉向“人”,這就是“五四”的意義。


從魯迅以及他的同代作家的具體經歷看,當然這種“立人”的想法,是他們在留學時期接受了歐洲人文主義的影響,還有日本明治維新的影響。但是從讀者、社會接收的角度看,這種“人”的文學,也是從晚清的官場文學自然而然地發展過來的。


第一,如果李伯元講得有理,無官不貪,甚至買官“買保險”是一種剛需,那是不是說官員之貪,背後也有某種人性的依據?第二,如果老殘說得有理,貪官不好,清官亦壞,那是不是就是把所有的官都撤了,換一批民眾、百姓上去,也還會有貪腐、專制?


魯迅自己在辛亥革命前後冷眼旁觀,也對於這種新官舊政現象深感失望,當時他覺得紹興那邊換了一批新人,可是後來發現非常失望,所以促使魯迅就不再把暴露官場黑暗作為喚醒民眾的主要方式了,而是要考慮更復雜的問題,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到底是貪腐、專制的官場導致了百姓的愚昧、奴性,還是百姓的愚昧、奴性造就了官場的貪腐、專制呢?


於是魯迅以及以他為方向、為標誌的“五四”新文學,他們還是像《老殘遊記》那樣以文俠姿態批判社會現實,還是像梁啟超這樣感時憂國、啟蒙救亡,但是他們關心的焦點已不再是中國的官場,而是中國的人。人的文學,具體說就是解剖國民性和社會的關係。


今天我們重讀晚清,對“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對於官場、民眾關係的問題,會不會又有重新思考的空間呢?


當時,人們都覺得“五四”是對晚清的超越,50年代又是對“五四”的超越。可是今天再想,中國的問題,關鍵到底是在官場,還是在民眾,還是在人呢?這依然是個問題。


“五四”百年,我們必須肯定魯迅他們的突破意義,但是,我有時又忍不住在想:是不是魯迅那一代又過於樂觀了呢?他以為晚清處理的問題再也不會存在了呢?

2.

《敬告青年》在今天


講述|梁文道、許子東

來源|《八分》


許子東:我最近重讀陳獨秀的一篇文章,按陳平原的說法,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一本雜誌,沒有之一,最重要的一本就是《新青年》。


梁文道:對,是的。


許子東:《新青年》原來叫《青年雜誌》,陳獨秀有過一篇文章叫《敬告青年》,我覺得“五四”青年節應該把這篇文章重新發表。這篇文章裡他對當時的青年提出了六個要求:第一,自主的而非奴隸的;第二,進步的而非保守的;第三,進取的而非退隱的;第四,世界的而非鎖國的;第五,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第六,科學的而非想象的。我們今天回頭看,可能會非常驚訝地發現,陳獨秀提倡的這六條,今天的青年五條,至少四條都實現了,都達到了。

梁文道:達到了什麼呢?


許子東:就是達到了陳獨秀的希望。


梁文道:真的?


許子東:比方說,第二條,你現在隨便問個青年你是進步的還是保守的?我相信沒有幾個會說自己是保守的,對吧?另外,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你說今天有哪個青年會說“我退隱”的?第三,世界的而非鎖國的,你說今天中國能叫“鎖國”嗎?當然是世界的了。


梁文道:對。


許子東:第五,實利的而非虛文的,of course!現在誰還關心文學?當然都是實利了,money,money,money(錢錢錢),對不對?


梁文道:對。


許子東:六項裡唯獨第一項,今天是最大的問題——就是“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這恰恰是《敬告青年》裡的第一條。為什麼呢?你想想看今天的青年,都成了“房奴”、“車奴”、拿了手機做“網奴”。


梁文道:很進取地當“奴隸”。

許子東:我也還是重讀20世紀小說,才發現原來“奴隸”這個詞,是時代的主旋律。我問你,國歌第一句是什麼?


梁文道: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許子東:國際歌的第一句是什麼?——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所以整個中國革命,包括世界革命,咱們不忘初心,核心點就是要喚醒奴隸,讓奴隸起來。


梁文道:掙脫枷鎖。

許子東:對。魯迅呢?魯迅是“反”,當然這裡講奴隸,不是那種歷史上古羅馬的奴隸,沒有人身自由、可以被人殺掉的奴隸。


梁文道:是一個精神狀態上的。


許子東:這裡奴隸是一種引申的說法,也不單是精神,魯迅的定義很簡單,他有個很有名的故事,《燈下漫筆》那一篇文章講到:“本來他身上有一百塊錢的,突然交通銀行袁世凱要稱帝,銀行的錢作廢了,結果後來又說錢不完全作廢,可以去換銀元,但是100塊只能換50塊,魯迅就排隊很開心地趕緊把錢換來,揣在懷裡。沉甸甸地揣在懷裡以後,他突然想:原來我們是這麼容易就自願做奴隸,而且做了以後還萬分欣喜。”這就是魯迅對奴隸的定義,所以“奴隸”是什麼?就是你以為你擁有一些東西,可是其實它隨時可以失去。

梁文道:是。

許子東:財富也好,身份也好,言論也好,資格也好,百萬富翁也好,你都有可能隨時失去。所以我今天回頭看《敬告青年》,就非常感慨,我對陳獨秀提出來的,一則喜一則憂。喜就是六個標準,五個或者四個都有了,算是百年來特別大的進步。但是不足的,現在很多情況是:身在奴中不知奴。而魯迅的意思,不是你以為想不做奴就不做,最重要的是你首先要意識到自己是在這個被奴役的狀況之中的。而且最不能原諒的是,做奴隸也就罷了,很多人是做奴隸中的人才,就是“奴才”。


梁文道:這是最糟糕的。

許子東:而且他(魯迅)專門指出了三個境界:第一就是,做奴隸的時候,你還有快樂;第二是,你被人欺負,你還欺負別人;第三,你時時刻刻想要有自己的“奴才”,就是別人能夠被你奴役。所以我現在用陳獨秀《敬告青年》的第一條來警告自己,因為我現在買車買房的時候,特別像奴隸。


尾聲.

《敬告青年》在今天

在開頭提到的文章,《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最後,魯迅這樣寫道:“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帳,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2023年,已經踏入現代社會的我們,應該從“五四精神”裡繼承什麼,又該反思什麼,這可能是一個需要持續思考的問題。

*本文綜合整理自看理想App音頻節目《20世紀中國小說》第14集、《八分》第82集,主講人許子東、梁文道,內容有大量刪減。完整節目內容歡迎點擊“閱讀原文”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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