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太炎對章學誠“六經皆史”論的評價
宋儒之學,自是三代以後講求誠正治平正路,第其流弊,則於學問、文章、經濟、事功之外,別見有所謂“道”耳。以“道”名學,而外輕經濟事功,內輕學問文章,則守陋自是,枵腹空談性天,無怪通儒恥言宋學矣。
《文史通義》,專為著作之林校讎得失;著作本乎學問,而近人所謂學問,則以《爾雅》名物,六書訓故,謂足盡經世之大業,雖以周、程義理,韓、歐文辭,不難一吷置之。其稍通方者,則分考訂、義理、文辭為三家,而謂各有其所長。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著述紛紛,出奴入主,正坐此也。鄙著《原道》之作,蓋為三家之分畛域設也。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司馬遷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說,而為經世之書。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於大雅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詳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向、歆校書之時,史部書少,故可歸入《春秋》。其後史部漸多,非別立一類不可。亦猶《漢志》別立“詩賦”一類,不歸入《詩經》類耳。後人侈言復古,如章實齋《校讎通義》,獨齗齗於此,亦徒為高論而已。顧源流不得不明,緯與經本應分類,史與經本不應分,此乃治經之樞紐,不可不知者也。
實齋雖少謬語,然其用只在方誌,內篇《易教》以佛書本於羲、文,誕妄實甚!至謂象通六藝,取證尤膚,無異決科之策,且於文人作傳,則斥辨職之言。準是為例,范曄作《後漢書》、習鑿齒作《漢晉春秋》,亦非身居左史,奉敕編定者也。史可私作。……實齋之論,徒教人以諂耳。其餘陋者,自撰《文德》,以為新奇,不悟《論衡》已有斯語。
學誠以為六經皆史,史者固不可私作。然陳壽、習鑿齒、臧榮緒、范曄諸家,名不在史官,或已去職,皆為前修作年曆紀傳。……太史公雖廢為掃除隸,《史記》未就,不以去官輟其述作。班固初草創《漢書》,未為蘭臺令史也。人告固私改作國史,有詔收固,弟超馳詣闕上書,乃召詣校書部,終成前所著書。……雖私作,何所訾也?
老聃、仲尼而上,學皆在官;老聃、仲尼而下,學皆在家人。正今之世,封建已絕矣,周秦之法已朽蠹矣,(章學誠———引者注)猶欲拘牽格令,以吏為師,以宦於大夫為學,一日欲修方誌以接衣食,則言家傳可作,援其律於《東方》《管輅》諸傳,其書乃遠在楊雄後。舊目《七略》,今目四部,自為《校讎通義》,又與四庫官書齟齬。既薄宋儒,又言誦六藝為遵王制。時制五經在學官者,《易》《詩》《書》皆取宋儒傳注,則宋儒亦不可非。諸此條例,所謂作法自弊者也。
六、“二章”的集部批判與文學觀
縱橫之學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是則比興之旨,諷諭之義,固行人之所肄也。縱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
九流之學承官曲於六典,雖或原於《書》、《易》、《春秋》,其質多本於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於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何謂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以為蛇龍之菹也。後賢承而不廢者,江河導而其勢不容復遏也。經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辨。後世之文集,舍經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餘莫非辭章之屬也。而辭章實備於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學者不知,而溯摯虞所裒之《流別》,甚且以蕭梁《文選》舉為辭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別之義矣。
《文選》之興,蓋依乎摯虞《文章流別》,謂之總集。……《七略》惟有詩賦,及東漢銘誄、論辯始繁,荀勖以四部變古,李充、謝靈運繼之,則集部自此著。總集者,本括囊別集為書,故不取六藝、史傳、諸子,非曰別集為文,其他非文也。
自魏、晉以來,始有集名……至梁太子統,又擇其精者,別為一集,於是而有總集之目。總集者,所以去別集之繁冗,而便學者之誦習也。
夫遷、固之書,不立《文苑》,非無文也。老莊、申韓、管晏、孟荀、相如、揚雄、枚乘、鄒陽所為列傳,皆於著述之業未嘗不三致意焉。不標《文苑》,所以論次專家之學也。
文之與學,非二事也……而保氏申之以六藝,由是學立而文以生焉。專門守器,物曲人官,苟有所業,必有所長,得心應手,不能已於辭說,而況先王之道之大,天地民物之備,禮樂典章之著,性情心術之微,名物象數之博,君子學焉而無文以著之,則師無以教,而弟子亦無以傳習,以衍其學於無窮,是文者因學而不得已焉者也。
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譬如廟堂行禮,必用錦紳玉佩,彼行禮者不問紳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錦工玉工未嘗習禮,惟藉制錦攻玉以稱功,而冒他工所成為己制,則人皆以為竊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議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禮典也。
七、章太炎的小說家論與章學誠的方誌論
言六經皆史者,賢於《春秋》製作之論,巧曆所不能計也。雖然,史之所記,大者為《春秋》,細者為小說,故《青史子》五十七篇,本古史官記事。……是禮之別記也,而錄在小說家,《週考》《周紀》《周說》亦次焉。《周說》者,武帝時方士虞初以侍郎為黃車使者,採閭里得之。今之方誌,其族也。《周官》:“誦訓,掌道方誌以詔觀事,道方慝以詔闢忌,以知地俗。”“訓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與其上下之志,誦四方之傳道而觀新物。”唐世次《隋·經籍志》者,以是為小說根本。區以為事,《南州異物》《南方草木》,則辨其產;《荊楚歲時》《洛陽伽藍》,則道其俗;《陳留耆舊》《汝南先賢》則表其人。合以為志,《周紀》之屬以方名,故諸雜傳、地理之記,宜在小說。儀注者,又《青史氏》之流,今世所錄史部,宜出傅小說者眾矣。《周紀》諸書,據偏國行事,不與《國語》同錄於“春秋家”者,其事叢碎,非朝廷之務也。
故國別以為史,異於猥蕞小侯。……其他方誌、小說之倫,不得以《國語》比。宋世范成大志吳郡,猶知流別。挽世章學誠、洪亮吉之徒,欲以遷、固之書相擬,既為表、志、列傳,又且作紀,以錄王者詔書,蓋不知類。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採,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又小說者,列在九流十家,不可妄作。上者宋鈃著書,上說下教,其意猶與黃、老相似,晚世已失其守。其次曲道人物、風俗、學術、方技,史官所不能志,諸子所不能錄者,比於拾遺,故可尚也。其下或及神怪,時有目睹,不乃得之風聽,而不刻意構畫其事。其辭坦迤,淡乎若無味,恬然若無事者,《搜神記》《幽明錄》之倫,亦以可貴。唐人始造意為巫蠱媟嬻之言,晚世宗之,亦自以小說名,固非其實。
八、章太炎目錄學思想的影響與意義
麟家實齋,與東原最相惡,然實齋實未作史,徒為郡邑志乘,固無待高引古義。試作通史,然後知戴氏之學,彌侖萬有,即小學一端,其用亦不專在六書七音……惟文字語言間留其痕跡,此與地中僵石為無形之二種大史。
下走之於實齋,亦猶康成之於仲師,同宗大儒,明理典籍,宗仰子駿,如晦見明,私心傾向久矣。獨於是論,非所循逐,亦自謂推見至隱之道,較諸吾宗差長一日也。
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子集諸家,其源皆出於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別,故於天地之間,別為一種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種門戶矣。此種議論,知駭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
九、章太炎學術史著述的學術和思想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