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亂糟糟的老人，佝僂著身體，獨自一人顫顫巍巍地走在大橋上。
伴隨著呼吸聲越來越沉重，他終於捂著胸口跪了下來，而後徹底倒地不起。
圖源：《漫長的季節》
彷彿一生已到了盡頭，認命般自暴自棄。
也彷彿，是某個心結終於被解開，所以不再有支撐身體的執念。
以上這個讓無數人大呼心疼的情節，出自辛爽執導，範偉、秦昊主演的《漫長的季節》。
它豆瓣開分9.0，前兩天大結局後評分不降反升，最高時一度達到9.5，是8年來評分最高的國產劇。
但就是這樣一部真正值得人們去觀看、去喜愛的作品，也沒少招來差評。
在這眾多差評中，最讓人無法接受的一類，是“節奏也太慢了”。
的確，比起“三分鐘看完《xx》”和“一口氣看完《xx》”，12集的劇的確很耗時。
所以網上出現大量“五分鐘帶你看完《漫長的季節》”的視頻，小視並不奇怪。
我只奇怪一點——
該劇出場的主要人物有十幾個之多，時間跨度高達近二十年，又精準且深刻地描繪了東北兩代人的命運鉅變，三五分鐘真能看完嗎？
即使可以走馬觀花的看完關鍵情節，但那又跟《漫長的季節》有何關係？
什麼時候，我們連這點耐心都沒了？
三分鐘能看完嗎？
在《漫長的季節》前幾集的彈幕裡，你不難發現觀眾對該劇“節奏慢”的吐槽。
但往後幾集，就幾乎不再能看到了。
大概是那些人已經棄劇，轉而投身向“3秒一個小反轉，10秒一個大反轉”的短視頻平臺。
在豆瓣上，一二星評論隨便一翻，也到處是對該劇“節奏慢”的抨擊。
什麼“敘事拖沓”，什麼“三倍速看我都覺得慢”，應有盡有。
彷彿該劇節奏真慢到無可救藥、不知所云，整體質量也差到不配讓他們浪費時間。
平心而論，比起其它國劇，比起辛爽導演的前作《隱秘的角落》，《漫長的季節》節奏的確不快。
圖源：《隱秘的角落》
但節奏慢什麼時候成為一部影視劇被打差評的理由了？
我們身為觀眾，該抨擊的難道不是演技差、劇本爛、剪輯混亂、濾鏡虛假、服化道粗糙等硬性問題嗎？
在小視看來，節奏快慢只是口味問題，喜歡與否因人而異。
草莓直接就能吃的確方便，但我們不該因此否認需要切開才能吃的西瓜，說它又臭又酸，不值一哂。
不然，長此以往，我們只能擁抱草莓，即使它不斷變味、縮水。
因為過去的我們，擠壓了西瓜們的生長空間。
如果連《漫長的季節》都因為節奏慢被打一星，那麼錯的不是它。
而是被短視頻侵蝕的我們，缺乏了延遲滿足的能力。
圖源：《漫長的季節》
據不完全追溯，“三分鐘看完《xx》”是從谷阿莫那火起來的，並伴著短視頻的東風吹遍大江南北。
三分鐘看完《教父》，三分鐘看完《指環王》，三分鐘看完《色，戒》……
沒有什麼電影是三分鐘看不完的，因為這些解說裡只有劇情簡介。
但這些電影，三分鐘的確看不完。
三分鐘可以看到維託與麥克兩代教父的傳承，可絕對看不到維託的處世智慧，看不到麥克的臨危不亂，更看不到他們榮耀背後的孤獨。
圖源：《教父》
三分鐘可以看到中土世界的瑰麗與殘酷，可絕對看不到護戒小隊面對魔戒時，對自身慾望的審視。
圖源：《指環王》
最讓小視哭笑不得的，是三分鐘看完《色，戒》。
因為視頻裡甚至連劇情簡介都沒有，而全是梁朝偉和湯唯的床戲。
坦白講，這不僅是對梁朝偉和湯唯的侮辱，也是對《色，戒》的侮辱，更是對李安的侮辱。
圖源：《色，戒》
小視想起一則關於梁家輝的往事。
那是1997年，他與張國榮、張曼玉一起做客《星空下的傾情》。
幾人同主持人聊到電影中的情色場景，張國榮和張曼玉都很坦蕩，覺得這並不是值得羞恥的事。
而梁家輝的神情卻很不對勁。
在這次聊天的幾年前，他主演的電影《情人》上映。
該電影改編自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同名小說，講一位白人少女和一位亞洲男性之間纏綿糾葛的愛。
圖源：《情人》
小說開頭的那段話，你一定有所耳聞——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但就是這樣一部具有強烈文學性的電影，上映時最大的賣點卻是“梁家輝的裸體”。
像梁家輝本人所說，他覺得裸體是藝術，但成了賣點時，會感覺被傷害。
過去的“《情人》最大賣點”，和今日的“三分鐘看完《色，戒》”，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用一顆被快節奏與強色情矇蔽的心，去窄化藝術的邊界，去無視創作者的心血。
我們從“三分鐘看完《xx》”系列裡，要得到的是對某部影視劇風格的判斷。
看它符不符合自己的口味，進而值不值得自己花幾個小時時間去觀看，僅此而已。
一言以蔽之——
三分鐘可以看到皮毛。
但看不到血肉，更看不到風骨。
“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小帥”
當然，“三分鐘看完《xx》”系列已經江河日下了。
現在的短視頻解說領域，早已被“小帥小美”們攻佔大部。
在那片充滿魔力的地方，所有帥哥都叫小帥，所有美女都叫小美，壞人叫做喪彪，壯漢叫做大壯，路人叫做小卡拉米，警察則統稱佛波勒。
比如“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小帥，他的老婆小美正在跟別人偷情”。
你可能會認為這是某狗血泰劇。
但你一定想不到，它實際說的是《肖申克的救贖》的開場。
圖源：《肖申克的救贖》
在剛剛意識到“小帥小美”火時，小視本以為，這種代稱只存在於外國電影裡。
畢竟許多外國人名字太長，不符合短視頻的節奏，也不符合國人的稱呼習慣，用“小帥小美”來簡化無可厚非，方便記憶罷了。
但沒想到，套路用得久了，國產影視劇也成了“小帥小美”們的天下。
比如“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小帥。別小看他，他可不一般，就在前不久，他給了小日子一個大比豆”。
別誤會，這段解說說的不是某部抗日神劇，而是梁朝偉、王一博主演的諜戰片《無名》。
圖源：某博主解說《無名》
你以為“小帥小美”只荼毒新片新劇嗎？
只能說，你跟小視一樣年輕。
比如它的出現，直接讓我眼前一陣發黑——
“注意看，這個女人為什麼要這麼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因為她不甘心……”
別想了，這不是某女性被強暴後思索著如何報復施暴者。
而是《水滸傳》裡的潘金蓮，“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武松一眼，就再也沒能忘記他容顏”，所以在洗澡時春心蕩漾。
圖源：某博主解說《水滸傳》
短視頻解說，就是這麼能一直突破你的認知。
讓你深切感受到，什麼叫做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如果說過去的“三分鐘看完《xx》”系列能火，是擊中了當代人的快節奏生活。
那麼今日的“小帥小美”，同樣擁有這個特點。
某種程度上，這是好事。
起碼讓我們在茶餘飯後、地鐵公交上，能有個消遣娛樂。
但就危害性而言，“小帥小美”們無疑更大。
因為它們對藝術的定義更加粗暴，對藝術的窄化更加肆無忌憚。
BGM萬年不變，角色名千篇一律，解說配音沒有感情。
賣課的運營策略侃侃而談，買完你才發現，是教人如何生搬硬造、洗稿拼接。
過去三分鐘的劇情簡介，起碼還可以讓人窺一斑而見全豹。
但“注意看”甚至不在乎劇情的連貫，也不在意事實的真相。
比如第一個鏡頭，永遠是色情、兇殺、暴力等吸睛元素，只為讓你多停留幾秒視線。
在《肖申克的救贖》是男主妻子偷情，而他“槍殺姦夫淫婦”；在《無名》就是地下黨痛毆日本兵；在《水滸傳》就是潘金蓮洗澡，意淫武松……
事實真如此嗎？前後劇情如何？人物動機何在？全都不重要。
因為他們還可以為了解說需要，對劇情作出不同程度的前後挪移與刪減。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更多推薦，更多流量，方便日後的變現。
就像釣魚的餌料，看起來肥美誘人，實則腥臭無比。
吃多了，不僅讓魚爛嘴，還容易“喪命”（沉迷）。
別被短視頻毀了
波茲曼曾經有過這樣的分析：“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讓文化成為一個監獄；另一種就是把文化變成一場娛樂至死的舞臺。
現實社會的一切公眾話語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併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教育和商業都心甘情願的成為娛樂的附庸。”
第一種方法是奧威爾擔心的，他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
第二種方法是赫胥黎擔心的，他擔心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
圖源：《娛樂至死》封面
而波茲曼告訴了大家一個斷言：可能成為現實的，是赫胥黎的預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言。
從“三分鐘看完《xx》”，到“小帥小美”，無疑證明了波茲曼的正確。
因此，有一種論調一直挺受歡迎，那就是“短視頻毀掉國產影視劇”。
彷彿電影不好看、電視劇拍得爛，是短視頻的鍋。
小視只能說，這未免也太看得起短視頻了，它有這麼大力量嗎？
梁家輝的《情人》上映時，還沒有短視頻，但他的裸體不照樣成為“最大賣點”。
別說國產影視劇沒有被毀，即使被毀，毀掉它的也不會是短視頻。
因為短視頻只是一個工具，一個載體。
而使用它的，是擁有“《情人》最大賣點是梁家輝的裸體”與“《色，戒》只需要看梁朝偉和湯唯的激情戲”這種念頭的人。
即使有一天，國產影視劇真被短視頻大幅擠壓了生存空間，從而萎靡不振。
那罪魁禍首，也不是短視頻。
而是每一個製造“小帥小美”的流水線工具人，鍾情“小帥小美”的泔水桶觀眾。
更別提短視頻解說，並不都是粗製濫造。
市面上一向不缺優秀的影視劇解說視頻。
比如毒舌電影解析《狙擊手》，會分析同樣是大雪，該片中的大雪跟張藝謀的前作《懸崖之上》有何不同，進而引出張藝謀“一葉知秋”式的中國美學。
吸奇俠解析《教父》，會用原著、時代背景和片場趣事等材料，讓我們看到《教父》的鏡頭語言有多麼老辣，又是憑什麼名垂影史。
斑鳩鴨解析最近爆火的《漫長的季節》，會通過失敗的父親、失怙的子女、失序的社會等多種角度，去看劇集背後的時代寓言。
這種言之有物的解說，才是真正值得我們去觀看的。
最後，小視想說——
請多給《漫長的季節》這種劇多一點耐心吧。
比起動輒幾十集的國劇，它12集的體量真不長。
只要你肯給它一點時間，就能看到範偉可以封神的演技。
看到一代人是如何被時代所改變，而這種改變，又是何其深刻，何其殘酷。
圖源：《漫長的季節》
看到“往前看，別回頭”與“再回首，恍然如夢”交織在一起的複雜。
看到一部國劇是如何不會被時間沖淡，反而醇香悠長。
圖源：《漫長的季節》
給《漫長的季節》耐心，也是給我們自己耐心，給我們自己方便。
今天用“節奏慢”罵倒《漫長的季節》固然簡單。
但明天，我們恐怕只能看王爺如何苦戀敵國公主，神魔如何三世畸戀，東八區的部分先生們又是怎樣一種西八。
別讓我們，淪落到那種地步。
7 / May / 2023
監製：視覺志
編輯：李尋歡
微博：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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