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走了,但總要有人把他的故事講完

萬瑪才旦走了,但總要有人把他的故事講完
昨天,著名導演萬瑪才旦去世的消息震驚業界。

他年僅53歲,作為一名導演,正處於事業上升期,是才華噴薄而出的年齡階段——兩部已殺青的新片《雪豹》和《陌生人》還沒上映,最近又在西藏開拍新片《祝你旅途愉快》,此外還有若干個小說、劇本的改編工作、新導演作品的監製工作正在醞釀中。

不久前,他剛結束在北影節注目未來單元的評審工作,昨天傍晚還發了朋友圈鼓勵青年導演,沒想到幾小時後便傳來噩耗,萬瑪才旦導演疑因高原肺氣腫,猝然倒在了新片拍攝進程中。

眾人尊敬萬瑪才旦導演,不僅因為他是藏地新浪潮第一人、是中國少數民族電影的扛旗手,更因為在他性格低調謙和、待人真誠善良,他在53年並不漫長的人生裡,已經做了太多事情,一半是關於自己,一半是幫助別人。接觸過他的電影人、影展工作者、媒體、觀眾等,無一不感念他的好。在他身上不難發現,才華和品行是可以高度統一的。

“他的去世是中國電影的巨大損失”,這句話用來評價萬瑪才旦毫不為過。我們懷念萬瑪導演,心痛惋惜,無法釋懷。


萬瑪才旦導演走得太突然,令業內錯愕不已,很多人和他見面、接觸的印象還很新近鮮活。最近幾年他變得有些消瘦,但始終一腔熱忱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

程青松等電影人上午就聽說了萬瑪才旦去世的消息,非常震驚難過。“不像有些導演是生病了或者有一段時間沒有拍戲了,他是正在拍新片的過程中走的,他到最後一刻還在拍電影,太突然、太遺憾了。

可能現在大家的身體抵抗力都沒有以前好了,按理說他是生在高原的人,應該比我們都更能適應,但他可能是太累了,工作量太大了。我想起那年路學長導演也是在導協評獎,每天看完回去,在王小帥導演車上就突然發病走了,也是特別倉促……”跟萬瑪才旦相識20多年的程青松不斷嘆氣。

《氣球》的出品人、製片人黃旭峰接到消息也表示“不相信,不接受”。後來他寫了一段話:“電影不重要,詩更不重要,一切的藝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為人知、問心無愧地活著,隨緣盡力地度過一生。我會原諒別人,也會原諒自己,然後有一天,我們在另一個世界不期而遇,說好久不見。”

學界、業界給過萬瑪才旦很多評價,說他是“藏地新浪潮”的扛旗手、領軍人,但很多人只知道他是一名電影導演,並不知道他究竟做過哪些事。

萬瑪才旦的才華和成就表現在很多方面——

在成為電影導演的二十年以前,萬瑪才旦已經是一名作家、文字翻譯者,他能用藏、漢雙語寫作,拿過很多文學獎項,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因此,他是中國很少有的、真正的“作者導演”,文學成為了他拍電影的基礎和養分。

萬瑪才旦能夠很好地同時駕馭文學思維、影像思維。作家扎西達娃評價他是“藏民族小說與電影雙子座的高峰”。

他以一己之力帶動起了“藏地新浪潮”的出現。在影史上“新浪潮”這樣的詞彙都是形容一個時代裡一批人的成就,但萬瑪才旦當之無愧是將藏地電影、中國少數民族電影推向世界影壇的代表人物,藏族的其他代表人物幾乎也都是萬瑪才旦手把手帶出來的。他既拍劇情片,也拍紀錄片,影片涉及的議題和表達手法並不侷限於本民族之內,而是具有普世性和國際視野。

比如他的《塔洛》被評初具大師氣象,《撞死了一隻羊》和王家衛美學、西部片、超現實產生奇妙化學反應,《氣球》關注的是女性生殖議題、少數民族傳統信仰與現代都市文明的衝突……

他擅用各種視聽語言和意象,精巧而不顯刻意。他在國際電影節上的頻頻入圍,吸引了國內外許多學者開始研究他和其他藏地作者的作品。他一步步把藏地題材的故事帶向更大的舞臺,真實詮釋了什麼叫“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萬瑪才旦作品《塔洛》《撞死了一隻羊》《氣球》劇照
在2004年以前,藏地電影基本都是國家主導、國營製片廠製作的,從2005年萬瑪才旦執導的《靜靜的嘛呢石》開始,藏地電影才開始進入民營資本和產業化時代。以前很多人去偏遠地區拍攝少數民族電影都是帶著“他者”的獵奇視角,出現古一法師的《奇異博士》等好萊塢大片還會把藏地臆想成一個神秘遙遠的東方聖地,而真正出生在西藏、是藏族、說藏語、傳承藏地文化的電影創作者幾乎沒有,直到萬瑪才旦出現。

電影博主@連城易脆 說,“我之前因為接洽項目看了好幾部少民題材電影,都讓人非常失望,因為基本上都仍然是圍繞神秘主義、美好風光、能歌善舞、老實善良這些刻板印象或者被他者化的視角在呈現狀態和情緒,又無聊又空泛。

而萬瑪才旦的作品才是真正將藏地、藏人進行主體化,並以此為視角切入真正去探討相關的人性困境與對立矛盾,同時在影像、剪輯的視聽語言的技巧上亦有重要的探索和嘗試,這是他的難能可貴之處。”

嘗試過拍攝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謝飛導演也談到,不懂藏語、不是藏族人就無法拍出真正的藏族電影。萬瑪才旦是很不容易才出現的電影作家,作品都是自己寫自己拍。

藏地、藏族、藏語電影本來是非常小眾的選題範圍,近幾年卻有越來越多的影迷、普通觀眾喜歡上了萬瑪才旦的作品。如果說未來華語影壇能出現幾位大師級人物的話,萬瑪才旦原本很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因為他的文字和影像始終保持著純粹,沒有摻入任何的雜質,而他的創作能力也在朝越來越好的方向駛去。

萬瑪才旦曾說,當前整個人類世界的文化在不斷趨同,而趨同就意味著某種失憶。他的電影是中國電影多元、活力的一個橫切面。

“很多人寫藏族,會寫風景的美麗、人性的美好,但他不會用少數民族的眼光來創作。他不會認為他是藏族人,我們是漢族人,好像他們是一塊的,我們是一塊的,他從來不會這麼看待問題。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能看到善良的人,也能看到邪惡的人。

他是一個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世界觀,有自己的電影體系和表達方式的人。他最近幾部電影都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之後還應該有更好的作品,真的是猝不及防。”程青松說。

萬瑪才旦兩部已發佈過官方海報的未上映電影:《雪豹》《陌生人》
才華只是萬瑪才旦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在接觸過他的無數人口中,他是一個公認的好人。

職業特性決定,很多導演都有強大的自信、表達欲和掌控欲,必要的時候還會展露出性格上的稜角。萬瑪才旦就完全不像一個傳統印象中的導演,更保留著作家的文人氣質,他說話聲音很低,在公眾場合不愛出風頭,總是在一旁謙和甚至有點害羞地微笑著。接觸過萬瑪導演,才能真正感受到什麼叫儒雅的謙謙君子。

有幾位合作對象、記者回憶,萬瑪才旦沒有一個正式的助理,找他有時候是通過劇組人員,有時候是通過他的家人,很多時候他都說可以自己來對接,遇到請他幫忙寫推薦語、投票評選、錄視頻、籤幾百張海報之類瑣碎的要求都一一滿足,扶持青年電影人的相關事宜,他都有求必應。即便他早就是國際電影節的常客,也還是會謙卑地感謝觀眾喜歡他的電影。

這樣一個謙遜低調、少言寡語的人,卻能神奇地把一個個小圈子黏合到一起。

如果仔細看過萬瑪才旦作品的幕後人員名單,你會發現各種交叉重疊的存在。比如松太加最早是萬瑪才旦的美術,後來又是攝影;德格才讓從錄音助理做起,一步步成長為錄音指導、聲音設計;拉華加做過萬瑪才旦的副導演、執行導演;達傑丁增最早幹過場記;久美成列早年也是在劇組幫忙做統籌的……

上面提到的萬瑪才旦的這些幕後人員,現在都在萬瑪才旦的幫助下,成為了會編會導的獨立電影導演,有了自己的作品。甚至最早,松太加、拉華加、德格才讓大學學的都是跟電影不相關的專業,他們都是在萬瑪才旦的建議和鼓勵下,來到北京電影學院進一步學習、從他的劇組開始踏上電影之路的,他像一個手把手傳幫帶的大家長。這些年輕人之間也會互相交流、幫忙,從他們開始,藏地也長出了一個個電影夢的小苗。

怎麼會有導演一直在致力於把自己手下各個部門的人都培養成導演?那他豈不是將來要變成一個“光桿司令”?

筆者開玩笑地問過萬瑪才旦導演這個問題,他坦言監製新導演處女作要操心的事確實很多,每個環節都要盯,跟自己拍一部片子花的時間差不多。“但還是需要有人把控,我自己拍第一部電影同樣得到過別人的幫助,電影行業一個人是很難出來的。所以我認為是義務,不是喜歡,是必須這樣做。我希望大家能一起走出來,形成一個氣候。

“淋過雨才懂得為別人撐傘”,萬瑪才旦作為藏地電影的“第一人”,他太知道在電影產業資源極度稀缺的藏區,少數民族孩子、小眾題材有多困難無助了,所以能幫的都要幫一把,這些工作耗費了他大量心血。

萬瑪才旦的兒子久美成列也像爸爸一樣,性格獨立又低調。他的電影學院畢業作品《一個和四個》是一部類型片,風格跟萬瑪才旦完全不同,在FIRST青年電影展拿了大獎。除圈內知道以外,久美成列並不會在公開場合提起父親的名字。

萬瑪才旦不是一個搞小圈子的人,他的胸襟會向所有人敞開。他去過威尼斯、釜山、平遙、FIRST、北京、上海等很多個電影節參加展映或是做評委,因為不需要經過層層複雜關係,很多人都有機會跟他交流,而他也會平等而善意地對待每一個人。他會請認識的人品嚐當地特色美食,卻又只是微笑地坐在一旁不說話,用這樣的方式默默把大家凝聚到一起。

萬瑪才旦去年出版的小說集叫《故事只講了一半》,最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叫《祝你旅途愉快》。文學和電影兩個領域最後的作品,冥冥中合起來像是一句墓誌銘。天妒英才,命運令人啞然,令人無奈。 

萬瑪才旦的故事只講了一半,希望藏地文化的火種還可以繼續傳遞到世界各地,把他想講的另一半故事講完。一輩子行善的人,一定可以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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