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牧航：如何提煉歷史時代特徵？

課間，一名學生拿著一本試題集來問我一道題目：

題目給出的答案是A，而這名學生選擇的是D，因為她頭腦裡的第一反應是明末清初思想家提出的“經世致用”思想。

這件事情引起我的反思。我記得這道題目的源頭應該是我在2017年原創的一道題目：

這道題目的答案是D項。題目來源於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中華文明史普及讀本”叢書。這套叢書總共12本。把中華文明劃分為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至明中葉、明中葉至辛亥革命等五個階段，每個階段又從政治文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等三個方面加以總結提煉：

我當年命制這道題目的時候，預設學生的解題思路還是需要運用排除法。因為教材並沒有使用這些詞組來總結各個階段的時代特徵，學生先得琢磨這些詞組跟已學的知識點是否吻合，把明顯不吻合的排除掉，剩下的最後一個選項再確認一下是否成立。這次學生的提問讓我意識到，學生對“經世”的理解與這套書的表述明顯是不一致的。

從學生的認知來看，“經世致用”是一個專有術語，是指學問必須有益於國事。“經世”可以理解為“治理世事”。我特地翻閱了章啟群編著的《經世與玄思——秦漢魏晉南北朝的精神文明》一書，發現書中並沒有解釋何為“經世”，但從書中的論述可以理解編著者的意思是“儒家經學從此成為漢朝的官方學術”（第13頁）。如果更加詳細的表述就是：“《春秋》三傳之爭和今文古文之爭，貫穿兩漢儒學發展和政治演進始終。東漢初年，以《公羊》學重新獲得獨尊地位為標誌，儒家內部關於撥亂反正之道的探索與爭論宣告結束。從此，董仲舒‘以德化民’的學說和主張，在先秦儒學的基礎上積澱下來，為其後儒學和政治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新的理論基礎，繼續影響著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文化整合進程。”（第20頁）書中所說的“經世”完全不同於中學生所認知的明清“經世致用”思想。

 “中華文明史普及讀本”叢書已經是一套由知名學者編著的、比較權威的歷史叢書，但它對歷史階段特徵的總結提煉也只是一家之言，並沒有成為共識和定論，如果不加分析就直接搬到中學教學中，也有可能造成思想上的混亂。例如在上題中，我就必須告訴學生此“經世”非彼“經世”，含意完全不同。

在我的教學經歷中，這種使用教材以外的術語來描述時代特徵而弄到學生一頭霧水的情況還真不少。例如，我曾經利用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歷史通覽”叢書（2001年版）來進行教學設計，結果遭遇不少尷尬。這套書把中國古代史分為12個階段，分別編寫了12本書：《上古秦代卷·文明曙光》《漢代卷·華夏方興》《魏晉卷·治亂嬗替》《南北朝卷·南北分治》《隋代卷·大河滾滾》《唐代卷·流金歲月》《五代十國卷·亂世風雲》《宋代卷·兩京夢華》《遼夏金卷·塞北三朝》《元代卷·大漠煙塵》《明代卷·枯榮之間》《清代卷·冷月清風》。我曾信心滿滿地跟香港的中學生講“文明曙光”，但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提法，一臉茫然地問我“曙光不是很短暫的嗎？怎麼會持續這麼長時間？”我也曾認為內地的中學生很容易理解“大河滾滾”就是指隋朝大運河的開鑿，但他們的第一反應是“黃河在翻滾”，要麼是指中華文明的起源，要麼是指抗日戰爭。

我在教學中使用這些術語向來是比較慎重的，力求做到有學術文本的依據，避免由我自己去發明創造一些新提法，而實際的教學效果並不如人意，引起了不少的誤解和質疑。由此我想到，中學教師在幫助學生理解歷史階段特徵時，對所運用的術語概念應該慎之又慎，儘量不要把自己的理解強加給學生，更加不能自己生造一些術語概念出來。與其他學科不同，歷史學並沒有自己完整的學科術語體系，其語言文字都是來源於文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諸多領域。使用概念或者術語來描述一個歷史階段的特徵時，要麼有明確時空定位，如“秦漢雄風”“盛唐氣象”，要麼是約定俗成的歷史典故，如我們用“荊棘銅駝”來形容西晉，用“兩京夢華”來形容兩宋。一些太新的提法，可以用於學術著作，卻不一定適用於基礎教育。

那麼，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總結提煉歷史的階段特徵呢？我認為要注意以下六個方面：

第一，儘量使用教材的提法。例如，高一《中外歷史綱要》上冊第4課的題目為《西漢與東漢——統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鞏固》，這說明西漢與東漢的時代特徵就是“統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鞏固”。課文中講到“兩漢的文化”，我們就應該使用“學習聚焦”的表述來概括兩漢的文化特徵：“兩漢人民創造了燦爛的文化，成就斐然。”

第二，歸納總結歷史現象的共性。例如，教材介紹兩漢史學成就時，指出《史記》“首創了紀傳體通史體裁”，《漢書》“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這裡的“首創”和“第一”都說明了兩漢的史學具有“創新性”或者“開拓性”。

第三，對比分析歷史現象的差異性。例如，教材介紹兩漢文學成就時，既指出漢賦具有“講究鋪陳排比，辭藻華麗”的特點；又指出樂府詩源自“國家專管音樂的機構”樂府，能夠反映“社會的真實情況”；還指出民間的五言詩的風格與漢賦不同，“語言樸實、生動，傳播廣泛”。這都說明了兩漢文學的特點是“形式多樣，與音樂結合緊密，文人文學和民間文學興盛”。

第四，探索梳理歷史現象的內在規律。例如，教材介紹兩漢的科技成就時，提到東漢蔡倫改進造紙術，而《九章算術》的理論性並不強，裡面都是一個個以社會生活實踐為情境的案例，這似乎說明了漢代科技具有很強的實踐性。但教材又指出《黃帝內經》“奠定了中醫理論的基礎”，這說明中醫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的學科。綜合起來看，可見“漢代的科技成就突出，理論性與實踐性並重”。

第五，不求強調使用一兩個概念或者詞組來表達。教師在設計板書和表格的時候，為求精簡，經常使用一兩個概念或詞組來概括歷史階段特徵。這種情況是情有可原的，但要注意這往往又是以偏概全的。例如，教材關於兩漢文化成就的表述我們可以精簡為“文化燦爛，成就斐然”。但我們要認識到，這8個字也並非漢代文化所專有，一個時代的特徵很難使用有限的幾個字眼來描述，使用句子來表述會更加全面精確。例如，教材從史學、文學和科技等三方面介紹兩漢文化的成就，但要總結其特徵，就很難使用幾個詞組來概括，我對學生的要求是使用不超過30個字的精煉句子。

第六，完整的歷史時代特徵描述應該跟具體的史實結合起來。如上面第五點所述，在特殊的情況下，使用關鍵詞來表達時代特徵是允許的，但最好能夠結合具體的史實加以解釋。我在備高二歷史選擇性必修3《文化交流與傳播》第12課“近代戰爭與西方文化的擴張”時就遇到這個問題。這課書有三個子目，分別為“獨立戰爭後的美國文化與拉丁美洲文化”“拿破崙戰爭後歐洲文化的重構”“歐洲殖民者的文化侵略”。從第二、三子目來看，近代戰爭對文化的影響有兩點，一是“文化重構”，二是“文化侵略”。但第一子目應該如何提煉呢？這就是個大問題。

從教材的表述看，獨立戰爭後的美國文化有諸多特點，如北美大陸出現了第一個以啟蒙思想家的理論為指導建立的聯邦制共和國，權力制衡成為政治文化的組成部分，自由女神像成為美國文化的重要符號之一，但與自由相違背的奴隸制卻依然存在。從總體分析，這些內容最主要的部分應該是“文化創新”，但“文化創新”這4個字又不足以涵蓋上述的所有內容。因此，講授近代戰爭對文化的影響，可以從“文化創新”“文化重構”和“文化侵略”三方面展開，但在表述的時候必須跟相關的史實結合在一起。

總之，我認為中學生能夠掌握好教材中的概念術語已經非常不容易，在教學中儘量不要另外增添其他的概念術語進行講解，尤其不能由教師自己生造一些詞語來進行講解。歷史時代特徵的表述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使用一些關鍵詞來敘述無可厚非，但一定要跟具體的史實講述結合起來，因為歷史太豐富，文字太貧乏，很難有一些詞語是某個歷史時代專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