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之所以經典,是因為,一個“情”字。
無論寫的是盛世景象,精忠報國之志;還是隱居山林,淡然處世之心;或是歷經悲歡離合,心中萬千感慨……總能入景動情,魂牽夢縈。
而這些,皆是因人而起。
這個傳奇的時代,無數傳奇人物降生於世。同途偶遇的詩人,在詩風鼎盛的氛圍之中,忍不住用筆墨記錄下人與人之間的故事與情誼。
詩人們的相識與離別,是個人命運不經意的碰撞,更是匯聚於歷史洪流的朵朵浪花:看似轉瞬消逝,其實,已入永恆之海。
01 王勃
位居“初唐四傑”之首的王勃,是大唐詩歌最明亮的起點。
這是一位天才詩人。
6歲的王勃,飽讀詩書,寫詩作文不在話下;9歲,通讀師顏古所注的《漢書》之餘,還寫出了《指瑕》指正其誤;12歲,孤身一人拜長安名醫兼術士曹元為師,花費十個月“盡得其要”後,方才返回家中。
14歲,王勃又有了新的“動作”。
麟德元年(664),趁著宰相劉祥道巡察關內道路過家鄉的時候,王勃上書自薦,一字一句,無不透露其滿腔熱血。劉祥道看過他的文章後,很是認可,感嘆道:“此神童也!”於是上表舉薦。
而後,王勃憑藉實力,通過考核,17歲便獲授朝散郎一職,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官員。
入仕後,王勃憑藉《乾元殿頌》一文獲得了唐高宗極高的讚賞,聲名大噪。而這也給他帶來了新的機會——沛王將他收入麾下,在府中任修撰一職。
至此,王勃的人生如同他寫詩作文一般,無需精心構思,揮墨即可成篇——十分酣暢。
但是,遠遊之人也著有自己的煩惱,身邊沒有家人,最為親近的,莫過於三五知己。
某日,一位杜姓少府(縣尉)即將離開長安前往蜀地作官,臨行之時,不捨的王勃給他留下的是出乎意料的豁達情意: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同是遠離故土的宦遊之人,在長安相遇,惺惺相惜,儘管離別總是悲傷的,但只要胸中常懷遠大志向,便足以給人帶來能夠抵消離別之哀的力量。
既為真知己,千山萬水有何懼?
如此離別,一洗前人離別時的悲傷姿態,反而充滿著樂觀開闊的意境。
只可惜,沒過多少年,卻傳來了驚人的噩耗。因鬥雞檄文、殺伐官奴等事幾經打擊的王勃,在探望被牽連貶謫的父親的歸途之中,遭受了人生中最後一次打擊——在海中遇上急浪,不慎落水,驚悸而亡。天妒英才,年僅27歲的他,猝然離世。
這對天涯知己,因一場溺水事故,從天各一方變成天人永隔,再無相會。
當天下眾多至交好友用“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來勸慰彼此,王勃與杜少府的情誼也因此留傳於世。而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豁達少年郎,也一直活在了人們的心中。
02 駱賓王
同為“初唐四傑”、神童詩人的駱賓王,面對“離別”則有著更加深沉的情感。
駱賓王生於619年,李唐政權的崛起與“消逝”,貫穿了他的一生。
當王勃在676年落水而亡,已經五十多歲的駱賓王,在重新撈得一個九品芝麻官後,人生依舊不順,備受排擠,只能隨軍出塞,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好不容易擢升為侍御史後,又遭到構陷入獄,從而在獄中寫下“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為自己鳴不平。
此番入獄,所為何事?
一說,是因為他的屢次上諫,得罪了當權的武則天;另一說,則是同僚看他不爽,對他進行構陷。
無論如何,駱賓王不滿武則天當政,那是一定的。
次年,駱賓王遇赦出獄,被貶為臨海丞。此時的他,已對官場興致索然。這位剛過花甲之年老人,越想越憋屈,還不如棄官遊廣陵。
直到65歲,駱賓王終於又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造反。
684年,武則天臨朝稱制,唐朝開國功臣李勣之孫李敬業(即徐敬業)隨即在揚州起兵,打出恢復李唐法統的旗號。與李唐王朝共處大半生的駱賓王,果斷加入戰隊。
雖然駱賓王不會打仗,但用筆桿子“開炮”的本事厲害得很,寫下《討武曌檄》宣戰,名震天下。根據《新唐書》記載,這篇檄文連武則天看了都連連稱讚,直呼“宰相安得失此人”。
但這場造反,僅僅維持了三個月。兵敗後,李敬業被殺,而駱賓王,竟不知所蹤。
在他消失於世以前,他曾寫下一首未寫明贈予何人的送別詩:
於易水送人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雖言送人,卻無一字講述離別的場景。首句化用荊軻刺秦王的典故,襯起離別時的悲壯慷慨,隨後盡情抒發了面對武后當政,抑鬱難申的悲痛心情。
有人說,這首送別詩是他寫給一位肝膽相照的摯友的;也有人說,這首詩是他寫給自己的。不管“送別”的是何人,都掩蓋不住他想要匡復李唐王朝的決心。
從7歲《詠鵝》開始聲名大噪的駱賓王,經歷了落第、辭職、歸隱、流放、參軍、入獄、造反、不知所蹤……一生跌宕起伏,甚是傳奇。聞一多曾評價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閒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痴心女子打負心漢。”
雖為文人,卻滿身俠氣。
03 陳子昂
當駱賓王因武則天稱制而造反,寒士陳子昂剛剛通過科舉入仕,準備開啟他濟世經邦的滾燙人生。
這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哥們。
在多數人都不滿武則天當政、心中憤恨不平的時候,初入官場的陳子昂則因為受到召見,備受稱讚,真心實意地將武則天視作“非常之主”,效力於武則天。而當人們都順從於武周政權,陳子昂並不“聽話”,常常成為了那塊不順眼的逆鱗。
當看到武則天當政可為寒門士族打開晉升的渠道,呈獻《上大周受命頌表》這樣的頌文推進武周政權的建立,有何不可?但看到武則天任用酷吏,濫施刑罰,施行“偽政”搞到民不聊生,他也絕不忍讓,多次上諫,直陳其過。
此乃有所為,有所不為。
陳子昂的選擇,始終立於風骨至上,他的初心即為國為民,絕非後世部分人所言的諂媚。
回憶當年,當陳子昂決定離開家鄉前往洛陽尋找夢想的時候,友人們紛紛前來送行。那一夜,他詩意大發,對友人們表達自己的不捨:
春夜別友人二首(其一)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
縹緲的青煙在寂靜的夜裡尤為明顯,只是因為,大家望著對方不知該從何說起,世界安靜得彷彿只剩空氣在流動。在筵席中頻頻舉杯,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酒水之中,入喉入心。
想到未來要在洛陽古道上踽踽獨行,終於忍不住深深感嘆道:“此會在何年。”
那時的他,對未來一無所知,但滿是期待。
但他沒有預想到,後來,他離開了這個夢開始的地方。
只因為,他的耿直和尖銳,在那裡總是那麼地格格不入。
04 宋之問
698年,好友杜審言遭到貶謫的消息讓臥病在床的宋之問苦上加苦,惆悵萬分。
儘管二人年齡相差近一個年輪,卻是仕途上的好夥伴、行文交流的好知己。當好友被貶謫至吉州(今江西吉安),難過與可惜的心情一一湧上心頭:
送別杜審言
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
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
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
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
讓人可恨的,不止是突如其來的離別,還有無法相送的遺憾。宋之問在病榻上,只能想象二人在江邊離別的場景,江邊飄揚的垂柳,替他表達依依惜別之情。在宋之問眼裡,他用前人孫楚和屈原來比喻好友的文才與志向,表達對好友的同情和惋惜。
但他也相信著,好友的貶謫不過是暫時的埋沒,龍泉寶劍終有重新面世的一天。
宋之問對友人的撫慰與期望,很快就“應驗”了。
杜審言受貶後,禍不單行,又受到了兩位有過節的同僚合謀誣陷,定下死罪。杜審言13歲的兒子知道後,滿腔怒火,隻身單挑了其中一人,雙雙斃命。此事一出,“孝子”事蹟震驚朝野,武則天也因為此事將杜審言重召回宮中,再次任用。
而宋之問,依舊在武周朝廷中快樂周旋。
當二人不自覺地與武則天媚臣張易中、張昌宗兄弟越走越近,兩人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神龍元年(705),隨著武則天病逝,李顯復位,靠著武則天撐腰在朝堂上張揚多年的張氏兄弟終於倒臺,而走得近的一干人等,紛紛遭到貶謫。這對好友的最終結局是,一人病卒,一人賜死。
隨著李唐政權的重新上臺,大唐翻開了新的篇章。
那些經歷了開元盛世的人,註定會在這個不平凡的時代留下不平凡的記憶。這個時代,有俠客,有隱者,更有鬥士。
05 高適
高適生於一個過去曾十分剽悍的家族。
回溯祖上,祖父高偘為大將軍,生前曾出擊突厥,生擒車鼻可汗,軍功累累,死後陪葬於乾陵之中;而兩位伯父高崇德和高崇禮,亦為國家武將,戰績斐然。只是不知怎的,自己的父親卻被貶黜到韶州,終生也只是個小官。
儘管家世大不如前,但面對蓬勃發展的盛世,以及祖上榮光的召喚,“建功立業”四字彷彿刻在了這位詩人的基因裡,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執念。
20歲出頭的他,曾想通過科舉、門蔭入仕,但不管哪一條路徑,都沒有結果。回到故地耕田十載後,收拾好心情的他,再次踏上入仕的征途,這次終於來到他日思夜想的邊境之地,意欲從戎入幕。
他在東北前線寫下一首又一首邊塞詩,“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等等,歌頌邊塞將士,也盡情表達自己的效力之心。
人生總不如願,高適追逐建功立業大半生,卻什麼都沒撈著。換作常人,也許早就心灰意冷,放棄了,但他卻始終保有一顆樂觀向上、激昂奮進的心。
天寶六載(747),吏部尚書房琯被貶出朝,房琯的門客、長安著名琴師董大(董庭蘭)也因此被迫離開長安。途中,董大路過睢陽(即為宋州,高適久居之地),兩位老友見了一面。短暫相見後,高適寫下詩歌為其送行:
別董大二首(其一)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時候的高適,可以說是一窮二白,潦倒失意了大半輩子。但面對同樣失意的友人,沒有嗟嘆,依然寫出了充滿希望和力量的勸慰之辭。胸中的氣魄,一直都在。
也正是這樣的心態,讓他終於在兩年後,47歲,開啟了下半場的剽悍人生。
06 岑參
那些條件艱苦的邊境之地,為何總是讓人嚮往?是因為蒼茫的大漠景色嗎?
顯然不是。讓人著迷的,是英姿颯爽大唐將士,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唐軍隊,實力強硬的大唐帝國。
天寶八載(749),高適得償所願,中第授封,而32歲的岑參則離開了長安,遠赴西域的龜茲國就任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幕府掌書記。
如果說,高適系因出身將門而對邊塞如此執著,那麼岑參則是因為出身文士名門,不甘敗落,意欲效仿班固棄筆從戎,在大唐開疆拓土的歷史上留下姓名。
他做到了。岑參成為大唐唯一一個真正踏足西域的詩人。雖無上陣,但提起西域,必定無法略過岑參那些畫面雄奇、氣勢激昂的詩作。
天寶十三載(754),岑參應封常清將軍之闢入其幕府,二度出塞。隨後,封將軍便接到指令,出師西征。作為幕僚,岑參寫下兩首詩歌送行:
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 ,金山西見煙塵飛 ,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 ,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 ,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 ,車師西門佇獻捷。
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軍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徵,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前詩未寫戰鬥,僅僅通過對戰鬥環境的描寫,已經營造出滿滿的緊張氛圍,把唐軍的勇武值拉滿。後詩直寫戰陣之事,正面描寫大唐將士在戰場上的英姿,所向披靡。
這一場仗,必勝!
岑參用邊塞詩,把大唐最後的輝煌記錄下來。作為盛世的親歷者,與有榮焉。
07 王維
在這個最好的時代,有的人想當俠客,報效祖國,也有人想當隱士,安穩度日。兩種不同的選擇,恰恰補齊了這幅盛世圖景。
王維與高適,年紀相差不大,是為同齡人,但兩人的經歷卻正好相反:高適先逆後順,王維則是先順後逆。
同樣是20歲出頭,那時候的王維才華橫溢,名氣早已在京城傳開,備受李隆基的弟弟、岐王李範的欣賞。21歲中了進士後,入朝為官,但接下來,他的官場生活彷彿開啟了水逆模式。
▲王維。圖源:網絡
為官不久,因涉嫌“僭越”糊里糊塗地被貶謫出京。後來投靠宰相張九齡,過了大約一兩年好日子,又因為張九齡受貶而再次淪為朝堂中的邊緣人。接下來的十幾年,王維的官場生涯不溫不火,很雞肋。
早在26歲的時候,王維已萌生歸隱之意,無奈經濟條件有限,只能繼續做官。
邊活著,邊佛著,半官半隱,就活成了“詩佛”,寫下一篇又一篇清新淡遠,自然脫俗的詩作。
當朋友要出使西北,他的告別深情卻不黯然: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輕塵、新柳,暗含輕快和希望的意韻。臨行的勸酒,飽含著對友人的不捨和祝福。這首送別詩,如同他的心境一般,連離愁別緒都那麼淡然、真摯。
08 孟浩然
在山水田園詩上與好友王維齊名的孟浩然,跟這位嚮往歸隱的好友,卻也有著相反的人生路徑。孟浩然一生求仕,卻做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隱者。
開元十七年(729),40歲的孟浩然在意識到“終南捷徑”這條路沒有前途後,終於決定要走出大山,前往長安考取功名。沒想到開局就是暴擊,科舉未中。於是,只好返回襄陽。臨走前,他給忘年之交王維留下了一送別自己的詩作:
留別王維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孟浩然面對無人賞識的現實,不忿;面對再次歸隱的選擇,矛盾。
這時候,深受官場折磨的王維反而給他回了一封別開生面的送別之辭:
送孟六歸襄陽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全文並無挽留,也無鼓勵,只有王維的最誠摯的心聲:我親愛的朋友呀,這入仕做官,真沒想象中那麼好,倒不如回到故地繼續當隱士。醉酒當歌,笑讀古書,有何不好?
孟浩然回去了。
後來,雖然時有“掙扎”,但多數時間,他都留在襄陽當隱士。按照他那“不諳世事”的性格,遠離朝政對他而言,確實沒什麼不好的。
09 王昌齡
開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齡首次遭貶後北歸,途中,路過襄陽,便去拜訪了孟浩然。
兩人在席上一邊暢飲美酒,一邊大談人生。只是,孟浩然有些“得意忘形”:他忘記了自己的癰疽傷未痊癒,由於吃食海鮮,病發身亡。
一宗飲食意外,讓大唐從此少了一位偉大的布衣詩人。
命運,可真讓人鬱悶。
這句話對王昌齡而言,同樣適用。
年少時,曾夢想仗劍走邊疆,卻適逢邊境安寧,無功可立,西北之行只留下了不少邊塞詩歌。
入仕後,卻因為自己的耿直,屢遭貶謫。
當年,首遭貶謫至嶺南後北還的王昌齡,來到了江寧(今江蘇南京)任職。得知好友辛漸即將北上洛陽,王昌齡與其一同從江寧出發,送至潤州(今江蘇鎮江)再作別:
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對於汙衊和謗議,王昌齡真的很委屈。既要送別友人,也盼望辛漸回到洛陽後,能同其他詩友親朋,一同理解自己這顆晶亮純潔的“冰心”。
天寶七載(748),王昌齡遭編至更加遙遠的龍標。所幸,他的一片冰心確確實實有人能理解: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儘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這位作詩的好友、大唐最受崇拜的詩人,李白,是當年王昌齡拜訪孟浩然前認識的。
10 李白
李白,這位文學界的超級偶像,四處遊歷,一生結交了無數名人雅士。盛唐排得上號的人,多多少少都跟他有點關係。
能跟李白交上朋友的,沒人不“愛”李白。
因為他活出了大唐詩人最羨慕的樣子。
李白生於豪門,除了有錢,偏偏還那麼有才華,文能作詩,武能揮劍。入世,可以很積極;出世,也能說走就走。李白的詩作,豪邁奔放、想象豐富、意境奇妙,是浪漫主義的巔峰代表。
賀知章稱他為“謫仙人”,後人奉他為“詩仙”。
由於李白常年四處遊歷,在不同地方跟朋友們“分分合合”,於他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
天寶十四載(755),旅居南陵的李白收到居住在桃花潭的汪倫的邀約,他說,我這裡有花有酒,先生你感興趣嗎?
哪裡有酒,哪裡就有我李白的身影。甚好,甚好。
於是,李白前往桃花潭遊覽數日,期間受到了汪倫的熱情款待。離別之時,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羅曼蒂克:
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任誰看了都要被這份深情感動哭了。李白,好懂。
余光中評價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李白與盛唐,幾乎可以畫上一個等號。這樣一個自信張狂、浪漫灑脫的傳奇人物,只有上升中的盛唐才能養出來。
李白的偉大,不在於所謂的超現實性,而在於,面對世間的種種現實,不管好的壞的,他始終能夠浪漫依然,真切地熱愛生活,勇敢地挑戰陰暗。
這種精神,鼓舞了很多人。
11 杜甫
杜甫也是受到李白影響的其中一人。提及李白的頭號粉絲,杜甫必須佔有一席之地。
自二人在天寶三載(744)年認識,小迷弟杜甫大概寫了20首詩歌送給自己的偶像,表達自己的敬佩與思念之情:
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寫下這首詩的時候,是天寶五載(746),此時杜甫在渭北,李白在江東。杜甫還在兢兢業業的求職路上,李白則暫時臥病在床。此時,杜甫還在殷切盼望著二人何時能再歡聚一堂,把酒論詩。
等啊等,這一期盼竟成了奢望。
乾元元年(758),李白因事流放夜郎,至二年便遇赦回到江陵(今湖北荊州)。遠在北方的杜甫,只聽聞了流放的消息,卻不知道赦還,因此,心中日日憂思,久而成夢:
夢李白二首
其一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其二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爆發於755年的安史之亂,是所有很多人命運的轉折點。
這對好友,一生中只見過兩面。
安史之亂髮生後,李白鮮有突出的詩作,唐詩的大旗,轉而由這個一生掙扎於盛唐底層的“小人物”杜甫扛了起來。
杜甫,書寫了盛唐的另一半記憶——社會的凋敝與破敗。後人稱其作品為“詩史”。
12 韋應物
大唐這一亂,亂了足足八年。經過這一番劫難,大唐的詩人們已經不想去思考那些龐大、虛無的問題,還是過好眼前的生活要緊。
自15歲起成為唐玄宗近侍的韋應物,早年間也是個豪放不羈,橫行霸道的人物,直到安史之亂讓他失職流落,他才懂得做人的道理,立志要好好讀書,少食寡慾。
在安史之亂結束後的三十年歲月裡,韋應物大多數時間都是輾轉於各個地方作地方官吏,深入基層,十分勤勉,簡政愛民。因此,他對平民百姓的生活處境,有著極其清晰的認識。
他是動盪年代裡當之無愧的好官。
建中四年(783)暮春時節,韋應物調任滁州刺史,離開長安時,好友李瞻前來送別。一年後,再度來臨的春天讓韋應物想起了這位故友:
寄李瞻元錫
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離別的日子裡,朝政依舊紊亂,民生依舊凋敝,作為大唐的官員,很愁很愁。
這世道,究竟何時能變好?
13 柳宗元
元和九年(814),柳宗元奉詔從貶所永州(今湖南永州)回京。一同收到聖旨的,還有那個貶至朗州(今湖南常德)的劉禹錫。
回京不久,次年三月,又分別被貶到柳州(今廣西柳州)和連州(今廣東清遠)出任刺史。二人再次同行出京,行至衡陽才分道揚鑣。臨別前,二人分別給對方寫了三首贈別詩。
柳宗元想了想,兩人這極其同步的人生,一晃眼已經過去了22年:
重別夢得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自貞元九年(793)起,柳宗元和劉禹錫便一同進士及第,踏入官場。在“永貞革新”那一年,兩人懷揣著共同的政治理想,力革時弊,儘管敗了,也是一起敗的!
面對起起落落的貶謫人生,柳宗元許是有些累了。所謂“萬事同”,指的不僅是兩人高度相似的經歷,還有那些已經成為了帝國頑疾的弊政。於是,他向劉禹錫發出邀約:如果哪天皇恩大赦,允許我們歸隱,我們就成為鄰居吧,共度晚年。
作為摯交好友,沒有人比劉禹錫更懂柳宗元的苦悶,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重答柳柳州
弱冠同懷長者憂,臨岐回想盡悠悠。
耦耕若便遺身老,黃髮相看萬事休。
遺憾的是,這成為了永遠無法實現的約定。
四年後,皇帝再次大赦,但詔書還未到達柳州,柳宗元就病逝了。這一年,劉禹錫護送母親靈柩返鄉,途經衡陽的時候收到了柳宗元的訃告和遺書。
衡陽還是那個衡陽,而劉禹錫的柳宗元,再也不在了。
14 劉禹錫
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
儘管屢次遭貶,一次比一次遠,但劉禹錫的心態總是十分樂觀——這也許是劉禹錫能比好友多活二十餘年的原因之一。
寶曆二年(826),五十多歲的劉禹錫罷和州刺史返回洛陽,中唐另一位著名詩人白居易也從蘇州返回洛陽,兩人在揚州相遇。
兩位同齡的老者相逢恨晚,一拍即合。交談之間,老淚縱橫,白居易《醉贈劉二十八使軍》,劉禹錫也馬上酬答: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不管生活多麼艱難,人啊,還是要振作起來。要相信,新事物必將取代舊事物!
15 白居易
白居易,與劉禹錫一般,也擁有一個“雙向奔赴”的摯友:
元稹。
貞元十八年(802),二人同時取得官職,從此,兩人在風急浪高的官海中並肩同行。雖然兩人沒有參與那個讓劉、柳雙雙貶謫的“永貞革新”,但前輩們勇當出頭鳥的光輝已經映照到心裡。
元、白二人擁有著共同的政治理想,他們寫詩作文均立足於針砭時弊,一起寫盡天下不公之事。後來,兩人共同發起了新樂府運動,主張寫詩作文要發揚《詩經》和漢魏樂府詩記錄現實、諷喻時事的傳統。那句醍醐灌頂的口號“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由白居易喊出。
▲影視劇中白居易。圖源:網絡
白居易的吶喊,猶如平地一聲雷,驚動了眾多腐敗當權者,也喚醒了一些人。
前路,註定滿布荊棘。
元和四年(809),元稹奉使前往東川,意氣風發,而白居易則跟弟弟白行簡和李杓直一同到曲江、慈恩寺春遊,筵席之間,白居易喝著喝著酒,突然想起了遠赴東川的好戰友: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這裡頭有個很玄學的故事。當天,白居易根據自己的預測,計算在春遊的日子裡,元稹應該身在梁州。沒錯,此時此刻,元稹不僅到了梁州,還寫下了一首《梁州夢》: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
亭吏呼人排去馬,所驚身在古梁州。
這夢境的內容,怎地與現實如此相合?實在是一樁奇事!
這對默契驚人的摯友,撐起了中唐詩歌的一片天。
16 元稹
元稹和白居易所選擇的道路,註定不好走。
元和五年(810),元稹因彈劾和懲治不法官員,與宦官仇士良、劉士元產生衝突,因此被貶至江陵。此為元稹第一次被貶。
元和十年(815),元稹二次遭貶,改授通州司馬。
而同年,還發生了一樁驚動全朝的刺殺案:宰相武元衡被刺案。面對國臣慘死,白居易實在是忍不下去,便不顧東宮官的身份,率先站出來,請求將兇手捉拿歸案。於白居易而言,這是一次正義之舉,但於那些早看他不爽的朝臣而言,則是一個修理他的好機會。
白居易被安下幾條莫須有的罪名,貶謫江州。
此時,遠在他鄉的元稹,原本已因身患重病,心情陰鬱,在聽到摯友遭貶這個壞消息後,十分震驚,徹夜難眠: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如此淒寒的時刻,對元稹來說,還有很多。畢竟,還有三貶、四貶在等著他。
這場與黑暗為敵的戰鬥,真的能贏嗎?
17 杜牧
杜牧出身官宦世家,算起來,是個官三代。早年,他的仕途相當順利,但並非因為他的家底,而是靠著自己的真才實學——除了博通經史,他還對軍事問題有著較為深入的研究,比如,他曾寫有十三篇《孫子》註解。
但他的一身才華,卻越來越尷尬。
唐朝後期,有兩件事極其影響統治,一為宦官當權,二為牛李黨爭。
大和九年(835),長安爆發甘露之變,唐文宗聯合朝臣誅殺宦官。但很遺憾,皇帝敗了。風波過後,牽連誅殺的有一千餘人。而杜牧,恰好因任監察御史,分司東都洛陽,躲過一劫。
但是,牛李黨爭這一“劫”就沒那麼好躲了。杜牧因為拒絕站隊,終身也沒有得到能讓他施展才華的機會,空耗一身才學。
杜牧曾因任職,在揚州居住過好一段時間,離開後,他仍舊忘不了這座繁華的江南水城: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如此江南美景,讓人如何忘懷?同樣繁華的秦淮,也受到他的偏愛。
只可惜,昏庸無能的晚唐統治者,只曉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如此繁華美麗的景色,終究要易主。
18 韋莊
韋莊是韋應物的四世孫,但到他這一代,家族已經中衰。
韋莊身世坎坷,他的大半生,都在漂泊中度過。
直到乾寧元年(894),年近六十的韋莊才終於取得進士,授任校書郎。
但是,儘管及第後祿食有望,他心中埋藏的種種委屈,還是在重逢故人後,破防了:
與東吳生相遇
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淚滿纓。
老去不知花有態,亂來唯覺酒多情。
貧疑陋巷春偏少,貴想豪家月最明。
且對一尊開口笑,未衰應見泰階平。
從中和三年(883)起,韋莊在江南一帶流離失所,整整十年,幾乎都在戰亂中度過。人生有多少個十年?面對親歷過的離亂社會、炎涼世態,韋莊忍不住要控訴那些尸位素餐、不知收斂的統治階級。
唉,生於亂世,還能怎麼辦呢?只能祈求自己趁著未衰之年,再拼一把,期望以後能夠海清河晏,國泰民安。
很可惜,大唐的覆滅,已成定局。
907年,朱溫篡位,建國號梁,史稱後梁。此時,韋莊正在蜀地擁立王建稱帝,國號大蜀,史稱前蜀。
一個讓人惦念的朝代,就這麼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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