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笑範德彪,人人都是範德彪。”
範德彪。來源/電視劇《馬大帥》片段
人們還在“依然範德彪”的時候,電視劇《漫長的季節》裡又出現了一位新的現象級“彪哥”,彷彿在與曾經的範德彪遙相呼應。
“範德彪”與“龔彪”隔空同框。來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截圖
實際上,他們都代表了一種東北男性普通且自信、不放棄做夢的特質;而劇中又串場出現的一聲“老舅”,也代表著一種稍帶“爹味”的大哥心理。
當我們重新凝望這片廣袤的白山黑水,能看到一個個鮮活的“彪哥”“老舅”,還有他們背後從流金到褪色的歲月旅痕。驀然回首時,會驚奇地發現,身邊熟悉的東北朋友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彪哥”的影子,“彪哥”就是漂泊異鄉的他,是朝夕相處的你,亦是葉落歸根的自己。
在《漫長的季節》片頭,冒著滾滾煙霧的火車駛過黃綠相間的苞米地時,人們的視線也被帶回了“彪哥”與“老舅”的誕生地——東北。
火車與苞米地。來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截圖
近代化是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變。在近代中國工業化進程中,東北地區的地位無可替代。
東北資源可謂得天獨厚,充分具備發展工業的資源基礎。東北蘊藏豐富的鐵礦、銅礦、鋁礦、煤炭等礦產資源,森林資源更是全國最為集中的區域,樹種多樣,總蓄積量世界聞名。
正因為資源豐富多樣,沙俄勢力、軍閥張作霖、日本侵略者各懷心思,相繼在東北進行工業設施建設,客觀上促使東北成為中國工業密集的地區,並隨著工業化伴著城市化相繼推進,催生了一批大型工業城市:瀋陽一度成為亞洲規模最大的兵工生產基地;長春則是第一個普及抽水馬桶的城市,還是中國最早規劃地鐵的城市;哈爾濱也曾一度被稱為“遠東第一大都市”。20世紀40年代的東北,其鋼鐵、木材、發電等產出量都高居全國首位,甚至超過日本,成為當時東亞區域最大的工業群。
抗日戰爭結束前,在中共七大召開時,毛澤東曾明確提出:“東北是特別重要的,如果我們把現有的一切根據地都丟了,只要我們有了東北,那麼中國革命就有了鞏固的基礎。當然,其他根據地沒有丟,我們又有了東北,中國革命的基礎就更鞏固了。”這裡的“鞏固的基礎”即意指東北擁有極其重要的工業基礎。
新中國成立後,全國幾乎一窮二白,唯有東北擁有豐富的礦產資源與全國近98%的重工業產值,順理成章地以“共和國長子”的身份成為當時中國工業的“心臟”,撐起中華民族的脊樑。
新中國成立之初,東北工業建設一馬當先,創下了多個“第一”:中國第一輛國產汽車——“解放”牌汽車出產於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中國第一架噴氣式殲擊機——殲5在瀋陽國營112廠試製成功;中國第一臺輪式拖拉機——“鴨綠江一號”拖拉機生產於安東機械廠;中國第一艘萬噸級貨輪——“躍進”號誕生於大連造船廠;新中國第一爐鋼水出自鞍鋼第一鍊鋼廠……不勝枚舉的工業第一,就是東北用實際行動,回應國家所寄予的厚望。
1956年7月,新中國第一臺汽車解放CA10下線。來源/中央廣播電視總檯中國之聲
東北為新中國的工業生產不遺餘力,並全心全意地支援國家經濟建設。1949年,黑吉遼三省的工業總產值分別為7.53億元、3.77億元、11.91億元,至1977年三省工業產值已達185.98億元、107億元、355.42億元,增長均已超過25倍之多。饒是如此,東北三省長期將全省財政總收入的半數以上繳納給中央,用以支援中國其他區域的建設發展。
然而,東北的工業高速運轉是以不惜透支體力為代價而開展的,一切只求保障中國國防軍工的自主性與完整工業體系建成的高效性。儘管東北自然資源儲量相當豐富,鋼鐵、煤炭、石油等終歸屬於不可再生資源,儲量也終有盡時,為了國家重工業高速發展與支援三線建設,東北幾乎掏空“家底”,阜新、盤錦、遼源、九臺、鶴崗、雙鴨山等地方,都已面臨資源枯竭與轉型困難的尷尬處境。
改革開放後,東南沿海迅速崛起,各類新興產業也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反觀堅守在國家重工業建設崗位上的東北,卻進入發展降速階段,“長子光環”正在日漸黯淡。20世紀90年代全國範圍內國有企業“下崗潮”,揭開了東北支柱產業“斷層”與整體工業衰落的“遮羞布”,遍佈工業國企的東北城市,已經陷入頹勢,難以拔足。正如《漫長的季節》中描述的樺鋼與樺林市的關係:“這樺鋼就是樺林的心臟,樺林的魂兒。這樺鋼要是有點什麼問題,這樺林還得了嘛?”言語之間,還流露出生活在這裡的工人的強烈的集體自豪感。(詳情見:漫長的季節:東北真實大廠生活回憶)
影視劇中虛構的“樺林鋼鐵總廠”。來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截圖
步入21世紀後,“共和國長子”已褪去昔日的夢幻光環,很多被迫買斷工齡、丟失了“鐵飯碗”的東北工人,尤其是男性,大都熱血難冷意難平。在“工人老大哥”到“下崗老哥”的角色轉換下,一些人迷失了自我,變得不知所措,曾經“旱澇保收”的藍領,現已不知未來何去何從,因此,一時還會徘徊在難捨的舊夢裡。於是,大批“彪哥”與“老舅”湧現在這無垠的白山黑水之間。
最為人熟知的“彪哥”,即是《馬大帥》裡範偉飾演的範德彪。他既是維多利亞娛樂廣場的“彪哥”,又是進城尋親外甥女馬小翠的“老舅”,他甚至直接讓小翠改叫“彪舅”,可謂普且信與“爹味”十足。“彪哥”將“彪”這個字在東北方言裡的含義做到了完美註解,雖傻傻愣愣,但本心善良,儘管不切實際,也能義薄雲天。
“彪式實驗”:就這一張嘴,怎麼燈泡吞進去了就出不來。來源/電視劇《馬大帥》片段
在剛剛播完的《漫長的季節》裡,秦昊飾演的龔彪,本來沒有進入下崗名單,但得知自己喜提“綠帽”後,直接在“下崗大會”和廠長“硬剛”,不懼失業的處罰。作為一名90年代大學畢業的下崗工人,龔彪選擇的出路是開出租車,即便如此,他的生活也並未平平淡淡,轉眼間就要面對買車被坑、被套牌、被扣車等一系列事件,彷彿命運一再地捉弄他。對此,“彪哥”則以一種樂觀的心態笑談一切,雖知眼前日子不過是苦中作樂,也要表現得派頭十足,“沒人能叫醒裝睡的人”。直至龔彪真的“醒了”,選擇開始接受新的人生,意外卻又突如其來。
圍著綠圍巾的龔彪,在飄雪中迎來下崗的命運。來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截圖
老舅,顧名思義,是家裡的小兒子。東北有句俗語:“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家裡長輩身邊最得寵的,往往不是老成持重的大哥大姐,而是家裡排行最小的老來子。因此,有家長的撐腰,“老舅”時常敢和家裡的老大叫板,有時在家裡的“無法無天”,甚至充任或冒充老爺子、老太太的“代言人”。因此,雖然老舅可能是同輩最小的,甚至可能比小輩差不了幾歲,但身上卻常帶著一股“爹味”。
“彪哥”喝點酒,敢讓追自己外甥女的老闆叫自己“老舅”。來源/電視劇《馬大帥》截圖
喜劇《東北一家人》裡的牛小偉,就是“老舅”的典型。因父母的寵愛,牛小偉既有小偷小摸的小頑童心理,又有擔當勇氣的男子漢性格。正是人如其名——小偉,不是“偉大”,而是“有偉但不大”。在東北企業改制的時代洪流下,外甥軍軍對“老舅”牛小偉有準確的定位評價,即“下崗老職工,大齡男青年,社會沒地位,兜裡沒有錢”。而在父母三萬塊血汗錢支持下,牛小偉沒有淪為“街溜子”,而是搖身一變,成為“達達殺豬菜”飯館小老闆。但他並未就此安生,躁動不安的心緒,使他時常幻想暴富,併為此不斷地“瞎折騰”,倒賣踩小人好運襪子、黃桃罐頭、承包洗腳房,並企圖盤出“達達殺豬菜”。
牛小偉的“致富經”。來源/電視劇《東北一家人》截圖
不僅在影視作品裡,音樂領域也有典型的“老舅”。音樂人寶石Gem憑藉專輯《你的老舅》裡的《野狼disco》一曲紅極一時,被其歌迷稱作“寶石老舅”。這位留著大背頭,穿著皮大衣,揣著大哥大、BP機的東北“老舅”形象,顯然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東北隨處可見的一種社會人物群像的縮影。整首歌曲聽起來像帶有幽默感的“盛景回溯”,卻難以掩蓋“深深的苦澀與失落”。
當九十年代國企改制潮席捲東北時,只懂得和扳手、鋼捲尺、手鋸等打交道的熟練工人,不僅因手藝工種與市場崗位的侷限而面臨再就業困境,也陷入了強撐顏面又無所適從的尷尬處境。因此,“老舅”選擇蹦迪是體力的釋放,是精神的沉淪,也是從現實生活中逃避的手段。
90年代以來,範德彪、牛小偉等這些東北“彪哥”與“老舅”,都在失業後一度陷入了迷失自我的境地,但依然不斷地試圖反抗命運,即使失敗,至少還要維持“體面”,這或許是迷失中唯一清醒的“自我部分”,即“彪哥”口中的“生活所迫,只談合作”。他們試圖用喜劇的形式,努力掩蓋生活的悲劇內核,並不斷嘗試化悲為喜,期待迎來真正的破局。
來源/電視劇《馬大帥》截圖
近年來,中國搖滾樂隊的先鋒,被歌迷戲稱為“紅白喜事樂隊”的二手玫瑰火遍大江南北,並攜“東北文藝復興”大潮一度風靡全國。其能異軍突起並持續熱度,絕非憑藉主唱樑龍等幾個“大老爺們兒”的濃妝豔抹,而是對東北後工業時代的反思。傳統的二人轉與叛逆的搖滾樂,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二者,卻在他們的演繹下達到“水乳交融”,做到了“土到極致就是潮”。這裡的“土”,不僅是音樂的“下里巴人”,還是“接地氣”的鄉土。在白山黑水之間,特殊時代環境下,東北人的精氣神再度引發廣泛關注。同時,在後工業時代的東北,“彪哥”和“老舅”也並未因地區人口的流失而“減員”,反而憑藉特殊的感染力,迅速成為“宇宙東北”的名片。
實際上,當代世界的失業潮比比皆是,20世紀80年代拉美各國的債務危機,致使大量工人失去生計。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帶來全球範圍內的裁員大潮。受新冠疫情影響,2020年英國的失業人數創下十年曆史最高紀錄。在網絡媒體日益發達的時代,隨著全世界身陷失業潮的人們出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中國東北的過往經歷產生共情,“東北文藝復興”也從東北一隅走向世界,引發了社會普遍的時代共情,“彪哥”形象更作為典型人物,隨著影視的加工持續升溫。人們開始關注“彪哥”,理解“彪哥”,甚至成為外地“彪哥”、洋“彪哥”。由此,“彪哥”不再是東北的“彪哥”,而是宇宙“彪哥”。
來源/電視劇《馬大帥》截圖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東北“彪哥”再度翻紅後,人們也逐漸注意到了“彪哥”精神,這就是當代中國的堂吉訶德精神。在日常生活中,日漸邊緣化的東北“彪哥”群體,總有看似不著邊際的想法、不切實際的舉動,但在滑稽與荒誕的表象之下,潛藏著不斷試圖與時代洪流抗爭的不屈意志,那是澎湃的激情,不甘就此沉淪的掙揣。
在21世紀時代變革的巨浪裡,“彪哥”雖為生計頻繁地變換身份,但始終不肯放下“體面”,即是遍體鱗傷。《馬大帥》系列裡的範德彪,不再是“開原第一保鏢”與“遼北地區著名狠人”,而是為尋覓出路而頻繁變換身份,創業失敗的彪投股份董事長,“誤診絕症”的開原市液化石油氣總公司金牌送氣員,不切實際的彪記靚湯老闆,自封的馬大帥打工子弟學校常務副校長,故弄玄虛的彪哥解夢館館長。在尋覓新工作的一系列失敗中,“彪哥”仍能自我疏解,“有夢就做,做完就說,誰能解夢,唯有彪哥”。這裡的“做夢”並不是“擺爛”的“玩世不恭”,而是理想主義的自我解壓與解嘲,是善良又無奈的東北人面對“改革陣痛”時,對“黃金時代”不忍割捨的執念,這就是東北人骨子裡的“犟”。
送氣員“彪哥”。來源/電視劇《馬大帥》截圖
當然,《馬大帥》裡“彪哥”最終走出了一直困頓徘徊的人生困境,克服了對現實生活的恐懼感,他說:“我用一宿的時間,想完了我一生的事,昨天晚上你說的對,我活了四十年,夢遊半輩子,家庭、事業、親情、愛情,都被我的夢遊一一斷送了,結束夢遊的最好方式就是躺下來重睡。”
在《漫長的季節》結尾處,當王響對過去的自己喊出“往前看,別回頭”,觸動了很多人的內心深處,“封神”二字鋪滿彈幕。讓人們產生共鳴的不僅全劇演員精湛的演技,更是東北由工業走向後工業的滄桑歷史與振興轉型的未來期待。而“彪哥”骨子裡的善良與不服輸的“犟勁”,或許會為振興東北注入重要的精神助力。
來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截圖
沈立、倪鵬飛:《中國工業發展空間格局演變:歷史、現狀及趨勢》;
黃平,劉天宇:《東北·文藝·復興——“東北文藝復興”話語考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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