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小紅書給我推薦若干條“北京地下偶像招募”筆記,讓我有種被星探搭訕的興奮感。儘管類似筆記配圖總十分簡陋,但“偶像”兩個字足以讓其蒙上滿是閃粉和粉紅泡泡的幻夢濾鏡。招募海報多類似這樣 這層舶來的幻夢,是被無數日本偶像和她們的表演、故事、傳說編織的。源於日本的“偶像”概念,通常指以形象和個性吸引忠實粉絲,用唱跳錶演“販賣夢想”的藝人。“地下偶像( Underground idol 、Chika aidoru )”是其中變體旁支——主流偶像依賴大眾媒體宣傳,通過唱片公司發行CD來維繫人氣,地下偶像則更重視 live house(可供小型現場演出的場所)現場表演,還會在現場表演後舉辦握手會。總結而言,地下偶像和粉絲距離更近,但在熒幕上的宣傳聲響動作寥寥。為這詞鍍上金邊的是橋本環奈。她本是福岡地下偶像團 DVL 的成員,2013年因一張風靡Twitter的、被譽為“千年美少女”的抓拍圖爆火,步入“地上”開啟更廣闊的星路。橋本環奈或許是為了成為第二個橋本環奈,或許是為了一段延長的美麗青春期……總之,這些招募地偶的筆記很受歡迎,發佈人通常能在1-2天給出“已招滿”的回覆公告。在北京,如何成為地下偶像?這是怎樣一種體驗?出於這些好奇,氫商業聯繫到成團一年多的北京地下偶像 Wi Sugar (後文簡稱“糖團”),跟隨她們度過集訓排練的一天。微博@WiSugar_Official元宵節的“面試”和集訓2023年2月5日(元宵節),氫商業編輯迎來一場緊張的面試。“阿植前輩您好!我叫訓仔今年25歲已經成年,是一名新媒體女工。舞蹈方面有高中參與元旦晚會表演簡單舞蹈的經驗。相比之下唱歌方面優秀一些,發全民K歌APP可以得到幾十個贊。不知道是否可以加入糖團成為一名北京的地下偶像!”想到高中元旦晚會表演的社死經歷,我攥緊膝蓋處的布料,根本不敢直視瘦小精幹的糖團隊長阿植(Ue)。微博@WiSugar_Official她笑了笑開始向我討要作品證明:“姐姐剛剛說話的時候可以自信點看著我哈,舞蹈是完全沒有基礎嗎?唱歌有相關作品可以給我看看嗎?”坐在她旁邊的“副面試官”咂咂(Zaki)憋笑搖頭,“不行啊不到位啊!照片作品這種一般都要在面試前發來的。”手忙腳亂一番,阿植掛著和藹笑容繼續提問:“訓仔現在有自己的工作嗎?時間和經濟上有保障嗎?”“嗯嗯,能知道每個月大概要花多少錢和時間嗎?”“我們未來會有舞房、服裝、場地、路費的開銷,或許一個月需要準備800的備用金。時間上的話需要保證週末不用加班,可以參與訓練。”“沒問題沒問題。”氫商業攝糖團 中站立者為隊長阿植至此,我懇切又緊張地問她,“你覺得,我能當地下偶像嗎?”阿植點頭,“我覺得你可以,我當時招人一看臉,二看性格上可不可靠能不能吃苦,最後才是能力。姐姐雖然唱跳沒基礎,但應該能吃苦!(畢竟元宵節還在加班)能吃苦這一點可以說最重要。”微博@WiSugar_Official彼時,膨脹感充滿全身,我連給主編的辭職信都想好怎麼寫了,字條上就留“我要去當地下偶像了,勿念”。但很快我發現,這苦我不太吃得下——費心、累、沒那麼光鮮且不賺錢。先是阿植對我事無鉅細地交代前期運營準備。(下文用“植”和“氫”指代對談)植:現在你是地下偶像“實習生”了。訓仔,為了給粉絲留下深刻印象,你給自己取一個日式花名、“糖設”和應援色吧,可以看看其他人的,比如我自我介紹時就能說“我是綠色的抹茶巧克力阿植Ue!”。微博@WiSugar_Official氫:那我就當灰色的芝麻丸子糖,悠悠Yumi(日式英文名,悠美)?話說為什麼一定要取日式花名阿,能不能中式特色一點——“我叫氫大壯,Qingdazhuang”。植:地下偶像是一個日本概念,來看錶演的粉絲群體多是對日式偶像文化和演出氛圍感興趣的阿宅二次元。所以現在國內地下偶像的服裝和定位都參考日式,多以翻跳翻唱日本地下偶像的表演起步,之後再創作原創曲。雖說我們身邊是有在寫原創國風曲目的地下偶像團體,但我們團為了發揮自己的優勢(多位成員學習了日語),現在在籌備的是原創日文歌。還有一個不太好意思的原因,有些詞用母語唱出來我們會有點害羞。舉個例子,你是想用日語唱“啾啾啾啾”還是用中文唱“香一個嘴一個親親親親親”?氫:……啊,那我還是先當Yumi好了。植:好的Yumi,我會給你佈置舞蹈和唱歌練習,你要自己看著視頻學習,每天在QQ群裡交作業,每週大約花費8小時。但是至於如何當一個地下偶像,如何經營自己發揮長處,最好還是你自己探索。氫:後面說的這個我不太明白,你能和我講講你是咋當的嗎?植:最底線的規定是不可以加粉絲好友聊天、另外絕對不可以談戀愛……其他方面主要就是唱跳風格的探索了,人設在其次。當地下偶像,其實粉絲更在意現場氛圍,而不是你是誰……要不你先看看我們是咋排練的,感受一下。捧著花束來到阿植以500/天價格辛苦談下的舞蹈室,我感覺有些侷促。大腦中預設糖團隊員都“嬌小可愛”,可這一看,幾乎所有人都比我高出半個頭。氫商業攝糖團見我來,她們暫停跳舞轉身,臉上帶笑雙手交覆深深鞠躬,喊了幾聲“姐姐好!”。這帶點日式風格的禮儀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突然穿越到日本漫畫裡成了社團前輩。好在尷尬沒有持續多久,把我領到角落坐下後,隊長阿植就拍手提醒大家趕緊開始下一場表演的練習。因為疫情,2022是艱難的一年,她們能接的、能順利舉辦的演出少之又少。而現在北京的大家都“陽過”一遍,也過完了年,地下偶像表演似是迎來黑暗後的黎明。過去一年僅演出7場的糖團,在未來一週會有2場演出。氫商業攝糖團為了這來之不易的,2月10日和11日的表演,隊長阿植(Ue)提前了兩個月給隊員打預防針:“元宵節的那個週末一定要來參加集訓。”集訓很苦,但在2月5日早上,這苦的痕跡還不甚明顯。前一天高強度練了近8小時的她們,依然拿著話筒(或模擬話筒的瓶子)邊唱邊跳,一蹦可以離地30公分。排練過程中隊長阿植最是緊張,她既要跟著音樂唱、做動作,還要死盯隊員們的走位和擺POSE時的轉身方向。當音樂進入尾音,她會高聲喊“定住!三!二!一!”隨後才和大家樣鬆一口氣,為剛剛的排演歡呼擁抱鼓掌。氫商業攝糖團臨近下午2點,她瞅了眼時間,宣佈給大家15分鐘吃飯。跟去舞室茶水間前,我以為統治地下偶像午餐的會是沙拉,結果又一次刷新認知——是泡麵和關東煮。想來沒有高清鏡頭懟著拍到處傳,地下偶像的管理不必和地上熒幕偶像那般嚴苛。午餐間關於吃的討論,不過是糖團裡最瘦的薇爾薇(Velvet)提醒阿植別喝泡麵湯:“高油高鹽,要長痘的。”其餘的話都圍繞令人興奮的演出機會。"酒吧的表演會有收入的,我們和一起合作的樂隊分。"阿植蓋著泡麵蓋子言。我大驚,“難道演出還有沒有錢的?”眾人回,“很多不給錢啊。”接而薇爾薇補充:“大部分時候,要搭錢。”氫商業攝糖團也因著“搭錢”特性,這群看起來青春活力的女孩,都是成年的打工人或是即將成為打工人的大學生。加班五天後,還要在週末進行高強度訓練的隊長阿植,深刻詮釋了什麼叫“花錢、累死也要當偶像”。面對我震驚和崇拜的眼神,她羞赧道:“人總要給自己找點罪受。”很快,午飯結束練習繼續。昨天已經練過一天的糖團隊員們的體能逐漸見底。下午四點,舞蹈擔當米米(Mi)在又一次順完表演流程後直接躺在了地上,說自己累得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出竅”大概十秒,她還是繼續站起來以“划水(指動作不太到位地跟隨表演)”的方式又跟了一次,直到暈得徹底站不起來。氫商業攝糖團 排練結束後 人人都想當第二個橋本環奈?薇爾薇說的“要搭錢”,並不是一句誇張。在發源地日本,地下偶像也是偶像當中的窘迫群體。日本偶像產業的起點可追溯至1960年代,通過電視的的宣傳,80年代成為“偶像的黃金時代”。那時以松田聖子為代表的單人偶像最為流行。而後偶像市場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團體化多元化成為趨勢,地下偶像成為其中偏草根的分支形態。在 live house 演唱的、路邊直接“路演”的,可能都是地下偶像。她們或通過小型事務所獲得包裝和演出機會,或自己獨立包辦一切。而不管是哪種,都賺不到啥錢——演出機會不好搶,同時事務所的剝削還時常發生。前地下偶像姬野多摩著書《把地下偶像當做職業》中提到,地下偶像的平均月收入約為12.7萬日元(約合6500元人民幣)。據“亞文化時代”網站,被譽為第二大亞文化聖地(僅次於秋葉原)的大阪日本橋地區,每年有大約400名地下偶像出道,一年後仍在繼續活動的不到10人。而關西地下偶像中,基本沒有純粹以當地下偶像為全職的。轉型去做麵點的前地下偶像 於偶像可以支撐出一個動漫類別(“偶像動畫”)的國度,多的是以偶像為終生夢想的未成年日本女孩,多的是沒能當偶像就先暫時選地下偶像的日本女孩。日本共同社新聞報道,有數百個地下偶像團體會被製作公司利用,簽訂剝削性的合同。而在北京做地下偶像也是件有點尷尬的事,這裡的漫展和其他活動不如南方城市多。像糖團這樣沒有事務所協助運營的“野生”地下偶像團體,需要自己去聯繫尋找北京和其他城市的演出機會。如果長久沒有機會,她們會謀劃著和其他地下偶像團體“拼盤”,一同湊錢拼個場地辦小演出。核心盈利環節,是向粉絲售賣特典券(購買後可以參與握手和拍照活動),目前糖團的“銷冠紀錄”,是一次賣了10張(每張50元)。路費、場地費、服裝費……在日常大花銷前,不穩定的售賣特典券收入、偶有演出方給予的表演費、比賽得來的獎金,這些只能稱之為“回血”而非賺錢。氫商業攝 糖團舞蹈排練室的窗簾那為什麼賠錢累暈還要當偶像?似乎地下偶像的生活和熒幕上的偶像相比,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和明星夢更是毫不沾邊。支撐這種生活的,我原以為是橋本環奈所象徵的明星夢。可對於糖團不是。支持他們當地下偶像的,只是作為愛好存在的地下偶像舞臺體驗。結束排練後,她們帶我一起吃飯,在聊到橋本環奈時。涵涵(Kirarin)放下筷子茫然問“橋本環奈以前是地下偶像?”阿植和咂咂同我解釋,比起把自己作為完美IP經營的偶像,她們更喜歡地下偶像。“地下文化真的很讓人瘋狂。偶像和粉絲離得那麼近,她們會跑到舞臺邊緣和粉絲握手、摸粉絲的頭,甚至不輕不重地打一下!而粉絲們明明互不認識,卻可以整齊劃一地吼代表節奏的詞。這種融入集體的狂野感覺真的很好。”伴著咂咂的形容,我的腦海裡浮現B站上吵鬧的地下偶像現場視頻……大概會有彈幕將其形容為“阿宅的嘶吼”。咂咂在模擬粉絲為阿植喊節奏詞(mix詞)那地下偶像的舞臺能瘋狂到哪種程度?我好奇:“要是我作為狂熱粉絲,突然衝上臺和每個地下偶像握手,我會被趕下來嗎?”她們大笑——“這算影響他人觀看錶演,會被轟下去。但因為你沒有那種‘毛手毛腳’,大家不會攻擊你或者罵你,只會覺得你聽嗨了,挺好玩的。”可以說,身為地下偶像的她們和粉絲一樣喜歡陶醉於當場的氛圍。因此,糖團的目標不是破圈的紅,而是可以得到圈內認可,成為“北方第一”的地下偶像團體。微博@WiSugar_Official 糖團獲星次元第二名衡量這個目標是否達成雖然未必有一個客觀標準,但參考"評鑑員"身份的粉絲評價是較為重要的一環。“其實你們現在的舞臺和南方的團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但我覺得這是你們舞臺經驗太少的原因,考慮到你們在北京,做到這樣還是值得鼓勵一下的。”一位會在各地觀看地下偶像表演的粉絲曾這樣和阿植、咂咂反饋。這種粉絲期待偶像進步的心情,讓糖團很覺感動。阿植認同,地下偶像很需要在一場場舞臺中成長起來,舞臺機會的差異導致了南北方團發展的差異。不過許是因為疫情對活動的影響漸小,這個春天,北京的地下偶像團開始像新筍一樣冒。去年她們成立時,北京只有一兩個活躍於表演的地下偶像團,如今已有五六個。成立一年的糖團也成了能為新人介紹人脈和表演機會的前輩。地下偶像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為了不讓日本新聞裡那些讓人身心俱疲的性騷擾、剝削壓榨案例發生在自己身邊,阿植在選隊員時只選成年的有自主判斷力和經濟時間自主權的。如今,大家的價值觀也很相似——當地下偶像,只能是生活的一部分。家長的認知態度也差不多——孩子在類似於舞蹈文工團的地方搞點小表演小愛好。橋本環奈看過很多地下偶像團畢業(指解散),糖團內部也溝通過未來。達成的共識是,每個人都可以因為工作選擇等現實因素而退團,當糖團只剩下3個人時,就解散。那,要是那時還沒成為“北方第一”,會覺得遺憾嗎?阿植笑笑,“當然會遺憾啊,不過沒當上就沒當上唄。”而在咂咂的心中,現在這樣就很好。高中時開始對偶像文化和跳舞感興趣的她,以前從來都是一個人跳舞。現在排練時,常會有恍惚感湧上,好像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種生活,從未想過可以不用一個人跳舞,有同伴、有粉絲,還有舞臺。彷彿是過上了中學時看到的,漫畫裡面會有的熱血青春生活。和同好隊友訓練,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隊長阿植是個訓練狂人,總想著試探大家的體能極限。去年第一次訓練後,幾個隊員在吃飯前還能頗有精神地喊“我開動了!”(一種常見於日劇日漫的用餐儀式感)再開始吃。阿植心裡嘀咕,“還有精力整這些有的沒的看來還是不夠累”,而後加大訓練強度。現在大家吃飯,都吃得很樸素。關於粉絲的回憶則更多是感動,2022年10月1日,穿好裙子化好妝的糖團在表演前2小時得知活動取消。看到場館開始趕人,愣在原地的成員有的開始低聲啜泣。看到還有零星幾個粉絲在,她們試著站了站隊形,結果默契讓更多粉絲聚過來,願意看完成這場草率的“露天演出”。微博@WiSugar_Official 2022年10月的路演2010年的偶像動漫《LoveLive!學園偶像企劃》講述了九個女孩為了挽救即將廢棄的學校成為偶像的故事。這部現象級動漫成為很多人對於偶像文化的“入坑之作”,為他們種下“想去日本看偶像表演”的小心願。據阿植言,北京的地下偶像團體,很多時候便是以草根的方式滿足類似這種,對日本偶像文化氛圍的好奇心。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去日本旅行。在北京成為地下偶像不像是在當明星。在此觀看一場地下偶像的表演,也不像是在追星。地下偶像和聚在小小 Live House 或是路邊的眾人一樣,許是在借強節奏、能蹦的音樂為載體,進行一場小眾同好的狂歡,共同度過一場漫長的、理想中的青春期。《LoveLive!學園偶像企劃》